青川旧史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梁语澄
第三百七十八章 五月将离
“殿下方才不该说那些话。”
御花园畔一番搅局,自是不欢而散。柴一诺独抱了御瓶出宫,纪晚苓往挽澜殿,沈疾护送顾淳风回灵华殿,眼看快到大门口,终忍不住发声。
时值五月,芍药竞放,黄白红紫,满园鲜芳。顾淳风自摇着一支粉白色大朵颠儿颠儿走,闻言也不看他,东张西望随口应:
“什么话”
沈疾清咳一声,“老死不相往来。是不是又能说话。”
顾淳风继续摇晃那支芍药,柔细繁复花瓣在空中颤巍巍。沈疾悄无声瞧着,很怕她再摇几下,满枝柔瓣便会纷扬扬落一地。
“实话而已,有什么不能说的她那个时候,怨天怨地怨九哥,连带着柴一诺也一并怨了。”
她停步,沈疾赶紧也停步。
“你别停啊。”顾淳风撇嘴,“我这等你呢。上来。”
沈疾眨眼,四下看了看,犹豫上前,“殿下,不合规矩。”
顾淳风瞪眼,“站一块儿说个话又和规矩杠上了。方才在箭亭——”
“臣那是,”沈疾忙接口,生怕她将后面的动作说出来,“指导殿下练箭,不一样的。”
“什么话都让你说完了。”顾淳风默翻白眼,“我是想问你,”再次压低声量,
“传闻当初,大部队撤离,最后扫尾的该是柴一诺。那么五月初四带小队人马过峡谷道的,原本也该是柴一诺。”她声量更低,难得紧张,“真的”
沈疾正色敛声。半晌:
“臣并不在场,没法回答。”
“知道你不在场。”顾淳风再白眼,“但这些事情前因后果,他们回来,总都报备过我记得那时候父君问话,老让九哥一块儿去听,你常年跟着九哥,多少清楚三哥在封亭关出事,自那之后,宫里兵荒马乱了好几年,”
定宗再崩,顾星朗少年即位,紧接着流言四起。是这个兵荒马乱。
沈疾心下咯噔,下意识抬眼看她。
定宗,阿姌,大花香水兰。
顾淳风面上却无波澜,只长沉一口气,摇晃芍药的手垂下来,
“九哥受流言纷扰,人人对封亭关的事噤若寒蝉。我是信九哥的,却也不敢吭声,更不敢多问。”
飞鸟一声啼,落在近旁一棵高大白千层顶。白千层全年多花期,白茫茫穗状花绽了满树,便如堆砌的雪。
封亭关那日,也是一个雪日。
五月雪日。
“殿下做得很对。”沈疾沉声,“真真假假,自有云开月明时。各种有的没的说法,在真相出水面之前,只会为流言加码,没有讨论的必要。”
“但柴一诺这个应该真的吧。所以纪晚苓怨了他许多年。”顾淳风撇嘴,“柴一诺也是无辜。行军作战安排,自有将领们共议、三哥决策,就算阴差阳错致使最后遇伏的是三哥,”
她一顿,目色也沉,
“身为顾家人,自然希望三哥平安归来。但柴一诺就该死么她因此怨怪柴一诺,不就是想说,原本遇伏的应该是他——”
“殿下。”
“莫名其妙。”她就此打住,抬手,细端详手中芍药,“封亭关的仗打得莫名其妙,后面的事更莫名其妙,偏偏阴魂不散,一直追命到如今。”
追命到如今。沈疾约莫明白她意思。去年追了上官姌的命。
还有命要追么一言难尽的封亭关之役,就像个诅咒。
“芍药可真好看啊。”她喃喃,“这般饱满的大朵儿,这般圆满,偏要叫将离。”
沈疾怔了怔,“啊”
“芍药又叫将离,也是近来开花我才知道,嫂嫂说的。”她把着那细枝,轻轻再摇,三两片粉白柔瓣终簌簌落下来。
“那殿下,”他结巴,“还让臣摘。”
顾淳风莫名,“你一个大男人,就跟在旁边,难道要我自己摘”方才经过芍药圃,她瞧手中这朵极美,便叫他摘了来。
“殿下,”沈疾再咳,“这花还给臣吧。”伸手就要去拿。
“干嘛”顾淳风下意识一护。她的花,还什么还
沈疾颇尴尬,半晌憋出一句:
“意头不好。”
淳风眨眼片刻,忽反应,双颊骤红。
“拿去拿去。”她手一伸,将花递到他跟前,又撇开脸望别处,嘴里叨叨:
“一朵花而已,矫情死了。”
沈疾面庞也红,但因肤色偏黑,看上去便成了猪肝色。
阿忆候在不远处,甚觉不忍直视,又恐被宫人们瞧见乱嚼舌根,赶紧上去,胡诌几句晚膳时辰快到,巴巴扶了淳风离开。
沈疾接了那支粉白大芍药,留也不是扔也不是。细杆上还有顾淳风掌心余温。
第三百七十九章 破局
景弘七年五月末,立后之事终由民间蔓延至朝堂。
第一日初谏,第二日公议,到第三日,当今君上发问于明銮殿:
既要立后,众卿认为哪位夫人最宜
谏议大夫杜昇谏瑜夫人。
太史令并一众文官兼部分武官附议。
瑜夫人之父、相国纪桓却谏珍夫人。条分缕析,从人到时局,百利无一害,核心逻辑正是数日前映岛别院中回顾星朗的话。
附议者不多,以通政使纪平为首。余下寥寥几位赞同者的依据,更多是近来白君之怒。
两种意见,支持人数悬殊,眼看寡不敌众,不日便可定论。
骠骑将军柴瞻突然出列,谏瑾夫人。
附议者皆为武官,人数占殿上武官之一半。
一时间三位夫人皆置身立后的风口浪尖上。
满朝哗然。
本需详加斟酌但多少易于决断的一题,局面骤乱。众人各怀心思,或该说各自摸不透旁人心思,早朝散,结论是再议。
前庭喧嚣,后庭反陷入沉寂。
这日阮雪音出门,总觉得御花园中往来宫人比平素要少。云玺也同此感,主仆二人默观,却是不讨论不置评。
到了灵华殿,庭中幽绿,东侧荷花玉兰下有鹅黄裙裾翩翩,是顾淳风在荡秋千。
没人推,她自己摇,竟荡得奇高。阮雪音抬手遮日头望,颇觉叹服,慢步过去,见那粗壮秋千绳已是纷纷然滋出来许多细绒,该是有年头了。
“稍等一下啊!”顾淳风起落往返在天上,扬声招呼,“这回停了我就下来。”
想到二十余年她都是这么过的,哪怕经历去岁变数,冬去春来,如今依然可以高高荡向天际——
阮雪音有些高兴,心道这般生命力,无论日后怎样风雨,该都扛得住。
自然,她与顾星朗一样,希望他们这群人中总有人能避开风雨,全身而退。
他们都希望这个人是顾淳风。
“嫂嫂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可是折雪殿今日无饭,上我这里来蹭”
时近正午,日头高悬,满庭松月樱早已过了花期。阮雪音含笑不答,经过那一把把仅剩绿叶的碧伞时轻叹:
“今年花开没几日我便出了宫,总共只赏过一次,可惜了。”
“那自然还是跟九哥出宫高兴啊。四月草长莺飞,与情郎夕岭漫步,岂不比闷在灵华殿里同我赏樱强多了”
“各有各的好。”但四月这趟,所获太多,确实远胜松月樱,更胜夕岭。
两人入正殿,北侧长案上安置着一方彩釉梅瓶,其间大捧粉白芍药开得热烈,粗略看去,至少二十朵。朵朵大如玉盘,清艳幽香像是要从瓶口溢出来。
“开得这般好。连一个花骨朵都无。”阮雪音驻足称赞。
“可说呢,昨日我还问过她们,好歹先摘些半开的骨朵来。这种盛放的插不久,没几日便要扔,怪可怜的。”
阮雪音心下一动,“是你殿里的人摘来的”
“是吧。”顾淳风眨眼,“前几日不知道谁,摘了一大捧忘了拿进来,放在殿门口。这捧好像又是新插的。”便去看案几上瓶中那些,又转眼问阿忆,
“昨晚才拿进来的吧”
“是。”
阮雪音饶有兴致,“是哪位宫人摘的”
“这就不清楚了。”阿忆答,“仿佛又是谁从外面抱进来的。”
阮雪音微一笑,同顾淳风往偏厅去,随口道:
“放在大门外,不像是哪位宫人摘的,倒像是有人专程采了来送你。”
“啊”
“婢子们常年在后庭当差,都知道采鲜花要摘骨朵,或者半开的,便于插瓶水养。一股脑全摘这种花开正盛的,多半外行。”她低下声量,
“像是男子干出来的事。”
顾淳风呆了呆,乍想起几日前同沈疾在园中拉扯过一支芍药。
但那呆子当时说意头不好,要回去了啊。
又怎会一扭脸送过来这么些
“那个,”她清咳一声,“嫂嫂想说谁”
阮雪音瞧她神情,甚觉有趣,“也没别人了吧。”
 
第三百八十章 复局
如今看来,映岛别院立后之问,确为有的放矢。
假设此局意在推纪晚苓为后,比较完美的局面是:
朝堂之上,众臣谏瑜夫人。纪相谦辞,相国府无意后位的诚心昭然于天下。
无关紧要。
纪桓退避,自有众臣坚持。纪晚苓的呼声不会真的被削弱,后位落处也根本不会受影响。而相国府的清名得以保全,甚至加固。
但顾星朗不会干坐着等这一天到来。
所以他提前私下问纪桓意思。
纪桓退让,他不依不饶,一定要对方拿出人选。
谏段惜润,最合情理,该在顾星朗计算内。
但还不够。
哪怕纪桓迫于私底下已经回过话,在朝堂上不得不照回,谏珍夫人——
纪晚苓呼声高,依然不影响最终结果。
还得更乱。得有人谏第三位,上官妧。
且支持的人还不能少。
那么问题来了,柴家是在这场疑似皇权与相权的角逐中,明确站了队
而顾星朗又在多大程度上是基于这一假设在行事——
此局幕后推手、至少推手之一为相国府的假设。
不得而知。
总之今番举动,可为试探,亦可为敲打,还顺道达成了些旁的目标:
谏纪晚苓的都有谁。
附议段惜润的有谁。
附议上官妧的又是哪些人。
如果说祁国此朝的最终矛盾,是蛰伏的皇权与相权矛盾,那么这是一个提前断势的好机会。
顾星朗将计就计,生造了这个机会。
看人辨位。或许也顺带试了骠骑将军府
还有一利。阮雪音默默想。专宠之谏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后位之争抢了风头,至少作了平衡,如今人人议论的,不止于珮夫人了。
瑜夫人、珍夫人、瑾夫人三位中宫之选,也成了谈资。
关涉朝局的谈资。
所以后庭沉寂,三殿皆低调。
一石何止二鸟。
五月末,风已热,午膳早就上了桌。
阮雪音有一搭没一搭复局,吃得心不在焉,很想问顾淳风既有法子探听前朝动静,能否详说说哪些人发过言,跟着各人附议各人的,又都有谁。
不好明确开口。淳风是个没准头的,这般讨论了,说不得出门也把不住嘴。
半晌迟疑,终绕回了先前话题:
“最近有了你和沈疾的事,我才蓦然想起来,那时候在骐骥院说起赠香囊,是柴一诺对不对”
“嫂嫂你真的,”顾淳风急眼,“别一口一个沈疾行吗”
阮雪音得趣,“对不住。这满殿的芍药香,薰得人脑子里全是沈疾二字。”
“你还说!”顾淳风唬了脸,“竟敢满脑子飘其他男人的名字,瞧我不去九哥跟前狠告你一状。”
你九哥没空。更没心思理这些小儿女游戏。这般想着,再续先前话题:
“既有这事,当初为何没嫁去骠骑将军府”
顾淳风一脸不自在,“嫂嫂你什么时候关心起这些事了。还是陈年的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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