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旧史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梁语澄
“你的命,如今全凭君上定夺了。”她沉沉叹息,转身向淳风:“你就在灵华殿等着,哪儿也不许去。君上若不饶阿姌,无论要命还是逐出宫,到时候,你再去求。”
淳风哪里敢有异议,点头如捣蒜,快步上前至阿姌跟前蹲下,双手扶着她肩头道:
“去了挽澜殿,仔仔细细地说,一应细节都不要落下。若君上发问,必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放心,我不会让你被逐,更不会让你死。你还要陪我出嫁呢。听明白了吗”
阿姌眼中含泪,闻得最后两句话,豆大的泪珠滚下来。淳风也触动情肠,巴巴落下泪来,回头看向淳月道:
“长姐一会儿必要替我为阿姌求情。她向来依着我,每次出宫她都是劝阻的,如今铸成大错,错不在她,不该由她以命相抵。长姐,自母妃离世,一直是阿姌照顾我,九年了,我拿她作亲人看待,长姐千万,要保她周全啊!”
淳月见状,鼻子亦是发酸,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好了,都小声些,被殿里其他人听了去,更是麻烦。都把眼泪擦了,别叫人瞧出来。阿姌你去洗把脸,收拾清爽,事不宜迟,这就随我去挽澜殿。”
淳风闻言赶紧拉着阿姌往自己寝殿去,淳月瞧着她们慌不择路的背影,再次摇头:“日日养在这不见刀光的后宫里,人都被惯糊涂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未时将过,日色温润,挽澜正殿。
顾星朗比淳月预想的还要淡定。他喝着茶,拇指来回摩挲白玉杯光滑莹泽的外壁,闲闲道:
“是否六月间,淳风殿下说想去宫外寻奇珍异宝,以作天长节献礼那次”
阿姌跪伏在地,颤声答:“回禀君上,正是。”
“她说定了贺礼,七月初还得出宫去取,求朕让她留着令牌到七月。她一向不妥当,朕没应允,七月初有一日她说该去取东西了,又来拿的。那一次,还作他用了吗”
“回禀君上,没有!这制令牌的师傅是宫外的,假的令牌——”她声音一颤,咬咬牙道:“是六月那次出宫,我们盯着师傅现场制的,也是防止他照着绘图,留下样式。御令上没有文字,只是图样,宫外的人没见过,我们瞧着,那师傅应该没认出来。东西做好我们就带着真假两块令牌走了,当是,当是无碍。”
“无碍”顾星朗伸手拿起案上那块假令牌,细细看了,“做得如此像样,乍看连朕都有些分不出,这样的手艺人,你以为他过手就忘若是你们前脚刚走,他马上开始做另一块,或者凭记忆将图样先画下来,”
他停顿,望向地上身体微颤的阿姌:“这天下的能
第九十七章 东窗事起(二)
今日在挽澜殿时的忐忑再次升起来,以至于淳风连唤了数声才将她唤醒。她有些茫然,略整理了思绪,方缓缓答:
“你说的这种情况,也有,且也常见。但要相处要了解,总需要时间,更需要两个人在一处。那人悄无声息走了,看来与你并没有这层默契。且一个卖药材的,就算世代做此买卖,算半个望族,与你,也不匹配。君上不可能让你下嫁。”
意外地,淳风没有对匹配不匹配的话发表意见,只喃喃道:“是呢,留下这么两句话,便是送我再名贵的参,也难作他想了。”
说着从袖间拿出那方明黄锦帕,淳月接过来一看,先是蹙眉,然后冷了脸:
“行了,人家话说到这个份上,你还伤心什么堂堂大祁公主,有的是王公贵族盼着迎娶,为一个不懂得你好处的陌生男子痛哭流涕,传出去岂不笑话”一壁说着,眉头蹙得更深:“也没有名字落款,哪里像大户人家公子的礼数。你刚说他叫什么来着”
淳风适才并没有提应仲的名字,一次也没有。因此淳月这句问,完全是诈取之法,假装已知,攻其不备——顾星朗的初级套路。
“应仲。答应的应,伯仲的仲。”
顾淳月默默记下,禁不住又要蹙眉。她是嫡出的长公主,自幼受定惠皇后悉心教导栽培,对霁都乃至整个祁国这一代的名门公子都心中有数。姓应,首先就不是第一梯队的家族。
不是第一梯队,自然就不在淳风未来夫家的考虑范围内。
她继续往下想,第二梯队也没有姓应的。
那么到此为止,无需再往下想。不论他是谁,淳风都不可能嫁。
然后她想到,顾星朗说那人可能不是祁国人,有些恍然,看向淳风再要问,却见对方瞪眼盯着自己:
“长姐,我先前跟你说过应仲这个名字吗”
淳月一怔,咳嗽道:“说了啊。你讲第二次在泉街上见到他那段,的时候说的。”
当然是猜的。因为顾淳风明确说了第一次见面时她忘了问名字。
淳风不意她竟答得对,自己确实是第二次问出的名字,一时有些糊涂,心想自己已经不谨慎到了如此地步这样下去,以后还守得住什么秘密
顾淳月却已经完成了全部信息收集,不再纠结此项,准备进入下一环节,遂扬声道:
“阿姌在外面吗”
话音落,便见阿姌恭谨出现在门口,快步进来,躬身道:
“奴婢在。”
“跪下。”
众所周知,淳月长公主鲜少动怒,此时她语气还算平缓,音色仍旧温柔,但这两个字极不客气,唬得阿姌膝盖一软便跪了下去。
“长公主殿下恕罪。阿姌不知,犯了什么错失”
“你自淳风殿下十一岁便侍奉在侧,九年来形影不离,替她遮风挡雨、兑现各种愿望,堪称各宫大婢中的翘楚。”她看着阿姌跪伏在地,有些不忍,“你比殿下长两岁,心智更成熟些,我原以为将她托付给你照料,必定稳妥。谁知道,殿下任性不知轻重,你也心中无数,竟由着她私自出宫,还每月一次!”
这番话字字清亮如珠落玉盘,尤其最后半句在正殿内荡起回声——
顾淳月显然动了气。阿姌听得冷汗涔涔,抬头看一眼淳风,又迅速低下头去,身子伏得更低:
“长公主殿下恕罪!奴婢知错了!”
顾淳风一脸愕然。
第九十六章 东窗事起(一)
顾淳月入得灵华殿时,淳风正对着一桌子红参发呆。
淳月愕然,隔着好一段距离,先是盯了半天人,然后盯了半天参。
这是,选参煎汤准备送礼习医问药
可她一口气哪来这么多红参,君上如今赏赐都按箱走吗让阮雪音开了先河
这些个弟妹,一个比一个不省心。
她深吸一口气,长长呼出来,举步走至桌边故意嘹亮了嗓门:
“听说我来了也不迎,这是怎么了”
顾淳风耷拉着眼皮半晌,终于费力抬起,看向淳月双目无神:“哀莫大于心死。长姐,我心死了,你说这躯壳还动得了吗未能出门相迎,但求长姐恕罪。”
她这话说得失魂落魄几近夸张,淳月没感受到心死,反而觉得她表现悲伤用力过猛,以至于生出了喜剧效果,不由“嗤”地笑出声:
“你这又是哪出戏里学来的我倒不曾听过。想来是民间的戏本子。老实交代,是不是又偷跑出宫了”
淳风“哇”一声哭出来:“长姐,我再也不出宫了!宫外见到的人,说跑就跑没了,青川这么大,我上哪儿找去。说不定连名字都是假的。就跟我也隐瞒了真名一样。”
淳月闻言不对,紧张起来:“此话何意是你在,宫外认识的,朋友”
淳风猛点头:“长姐,你不是说,当那个人出现在人群里,只有他是闪闪发光的吗我初见他那次,他就是闪闪发光的。九哥这样的人间极品,我都没觉得那么亮过。”
顾淳月着急又好笑,心想还能说俏皮话,有救。
“然后呢”
“然后又见了两次,他就不见了。”
语毕,她继续嚎哭,淳月一颗心再次悬起,这么伤心,莫不是吃了亏
赶紧拉了淳风衣袖,循循道:“只是见面,没有别的”
淳风哼哧哧吸着鼻子,上气不接下气道:“我倒想有什么,一起逛逛街,放放河灯,看看星星,就是拉拉小手我也愿意啊。可人家根本没这个意思,每次能聊上一会儿就算不错了。”
顾淳月长舒一口气,暗道阿弥陀佛,好在没出大事,让她查出来都是谁帮她出的宫,必得严惩。
然后她留意到“拉拉小手”四字,眉头微蹙:
“现如今是越发没规矩了,这都哪里学来的还拉拉小手。莫说你是金枝玉叶,就是普通人家的小姐,这种话也不能说,更不能真的照做。”
顾淳风一呆,意识到自己说得过了,吸着鼻子分辩道:“我也是嘴上说一说,哪里就会照做了。”复又看向淳月,眼泪汪汪:“长姐,你不是说人一生中怦然时刻少而又少,很可能只有一次。我好不容易怦然了,这人却跑没了,那我嫁给谁啊。我是只嫁真命天子的人啊。”
淳月此刻心情复杂,觉得这怦然理论真是作孽。为了劝顾星朗以大局为重,不去犯险,她说了假话;对顾淳风说的真话吧,这丫头又一根筋,如今为那个不知道有多亮的人哭得心神俱碎。
她有些头疼,按一按太阳穴,耐着性子道:“话不要说太早,人都有产生错觉的时候,你那怦然到底是不是心动,还两说呢。来,跟长姐说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说着,拿出随身丝绢替淳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擦。
这个话题顾淳风还有些兴趣,等淳月替她抹干净脸,抽着鼻子认真道:
“他长相英武,皮肤还算白,虽没有九哥那般极致的好看,但绝对英俊。与九哥身量差不多,但骨架更宽些;气度甚
第九十五章 情非得已
淳月今日进宫晚,入挽澜殿不久便到了午时,自然留下与顾星朗一起用午膳,打算之后去灵华殿瞧淳风。
“说起来,淳风是哪天动身”
顾星朗认真喝着碗里的白果龙骨汤,想了想道:“好像是三十吧。说是行装还没收拾,灵华殿里各项事务也尚未安排。”
淳月点头:“也是。她这一去得呆到十月下旬,再同你一道回来,殿中人事是要安排好。”复又摇头道:“不过她啊,安排了等于没安排,估摸到时候还是一团糟。还有,答应了小漠十月一至便去,果然要拖到九月三十才动身,且这会儿了还没收拾行装。”
顾星朗笑道:“她从小不就这样定珍夫人与母后不同,规矩少,不太约束儿女。你瞧她和小漠,哪个是循规蹈矩的”
“听起来,你倒颇羡慕他们。”
“某些事情上,是的。”
“某些是哪些”
她问完突然后悔。非常时期,既然要掩耳盗铃,那就装傻到底,省得听了自责。
好在顾星朗并不回答,埋头继续喝汤。半晌突然问:“纪平可有纳妾”
淳月一愣:“没有。怎么突然问这个”
顾星朗笑笑:“没什么,随口一问。姐姐可知,若不是坐在这位子上情非得已,我并不想把心分给好几个人。”
还是来了。她提醒自己不要问,犹豫片刻终是问出来:“因为晚苓还是因为——”
“无论为谁。”他开口打断,“或者谁也不为。姐姐知道我的性子,我喜欢的东西,不多。”
顾淳月心惊。她长他三岁,嫁人三年,自然明白,他打断她,不过是不想她说出那个名字。四夫人确立之时她早已出宫,除了晚苓,与其他三位都不熟,她根本不会说出她的名字,只会呼珮夫人。
便是珮夫人三个字,他都听不得吗已经到了这种程度,得靠不见面、不听关于她的任何事,甚至于名字,才能做到放弃
她忐忑起来。
至于最后那句话,他是在暗示她,乃至顾氏全族,甚至知情的朝臣世家,比如晚苓和她身后的纪家:他们做了一件非常残忍的事,迫使他放弃了这世上为数不多他喜欢的东西
应该说,人
“星朗,”她犹豫,终是直呼了名字,“你怪姐姐吗”
顾星朗一怔,才反应过来她多了心,微笑道:“姐姐多想了。只是刚好说到这里,一时感慨。我喜欢的东西不多,这是一句事实表述,你一直知道的。”
淳月瞧他目光清亮,坦然看着自己,不似敷衍,更不是说谎,略略宽心。然后她有些难受,因为整整一个月前,为了劝他放弃,她对他说了谎。
“星朗,其实——”
“我已经二十岁,做的任何决定,说到底都与旁人无关。”他微笑不减,神色平静,“若我自己笃定,别人再说什么也是无用。所以无论对错,责任都在自己,怪不得别人。”
“但也怪不得你。星朗,你自己也说了,情非得已,你没有选择。君位代表着至高无上的荣耀与权力,也代表着个人好恶的让步与牺牲。如今你就是祁国,你仅有的一点自由,不允许你拿自己冒险,更不允许你拿祁国冒险。顾星朗这个名字的意义,早就今非昔比了。真要怪,就怪你坐着的这张椅子,怪你无法拒绝的命运。”
顾星朗很吃惊。以淳月的说话之道,最后那句话极不合宜,甚至有忤逆之嫌,自记事起他从未听她这么说过话。
她在自责。
顾星朗不忍,想再开口劝解,却听淳月改了语气道:
“瑾夫人和珍夫人,都不合你心意晚苓呢你和她最近,相处得好吗”
“她们都很好。怕是整个青川也挑不出几个比她们更好的。只是合乎心意这种事,姐姐也知道,跟好不好没关系。其实对她们来说,嫁入祁宫也是情非得已
第九十四章 斯人乘鹤去(下)
淳风盯着那匣子片刻,伸手接过来,打开,没什么表情。阿姌凑上前看了却倒吸一口凉气。
那老板见阿姌神色有异,也经不住好奇探身来瞧,然后倒吸一口声色俱全的凉气:
“我的乖乖,这参——”他眼睛连眨数下,看着那些粗粗细细繁繁复复占据了整个匣子的参须,“我卖了三十年药材,没见过这等品级的参。怕得有,两百年”
阿姌不自觉点头:“怕是有。”
“为什么不是红参”
顾淳风情绪复杂,喃喃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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