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旧史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梁语澄
“小姐有所不知,这红参之红并不是长出来的,而是制出来的。人参经过浸润、清洗、分选、蒸制、晾晒、烘干,才制成红参。蔚国之所以闻名于红参,不仅因为盛产人参,也因为精于制作红参。这两百年的参,哪能轻易制了去,自然先妥善存着,以备他日取用。”
他说完突然疑惑:“小姐府上不是医学世家怎会问出这种问题”
阿姌忙道:“老板误会了!只是我们小姐一开始想买红参来着,这不也是冲蔚国的制参手艺。那公子答应帮我们找最名贵的参,我家小姐便以为是制好的。”
她一壁说着,扯一扯淳风衣袖:“小姐,时候不早,我们回吧。”
淳风却发着呆,像是根本没听见上述对话。
阿姌急了,眼见那老板就在近处,也不好把话说得太白,只殷殷道:“今日二十六,是大小姐每月回门的日子。我们不日便要出远门,她定要来看一看小姐的,再不回去,可就来不及了。”
淳风这才清醒些,脸色依然不大好,却挪得动步,也行动自如了。阿姌赶紧接过匣子,向老板致谢,扶了淳风便往外去。
刚走没两步,顾淳风突然顿住,转身杀回药材摊,指着那些红参黑着脸道:
“这些我全要了。包起来。”
主仆二人入得长信门,尚在巳时,阿姌松下一口气,看着淳风忍不住道:
“今日怕赶不及,亏得是马车出入的。否则这一大堆东西,哪里拿得动。”
淳风抱着匣子,一句话也不说。如此沉默,阿姌跟在她身边九年未曾见。
“殿下,那个,这人只要活着,就有相见的一天。或许他处理完家中事,过段时间又回来了呢”
顾淳风抬眼看她,半晌挤出一个白眼:“你先前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让我别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上心。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根本没让他们好好跟,甚至故意让他们跟丢。”
阿姌瞪大眼睛,连连摆手道:“天地良心,苍天在上,奴婢在此起誓,虽然时至今日,奴婢依然不愿殿下与那应仲过多纠缠,但无论跟人还是查探消息,奴婢自问尽心尽力。殿下的事就是奴婢的事,奴婢何曾叫您失望过但这次,那应仲有意躲避,看样子是高手,奴婢实在也是无法。”
顾淳风瞧她犯了急,知道自己说得过了,无奈叹一口气:“罢了。他有意躲我,根本也没想和我交朋友,更别说——”
自然说不出后半句,她再次打开硕大的描金匣,看着那些盘错交结的人参须:“只因为我上次说要买最贵的,他便留了这个,送给我作念想吗倒是好大的手笔。我又不是没见过这么老的人参。”
阿姌闻言,若有所思,正要说话,却见淳风眸光骤亮,神情既惊且喜:
“这么好的人参,作为贡品进献天子也不为过,他却白白送给了我!”她看向阿姌,音调高了好几度:“你说,这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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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斯人乘鹤去(上)
九月二十六这日,顾淳风起得比以往偶尔早起的“早”,还要早。
天蒙蒙亮,她换上出宫常备罗裙,带着阿姌驾着马车,光速出了长信门。
“殿下怕是疯魔了,这个月你已经出来过了啊。”
淳风此刻困顿得厉害。她素来晚睡,早起无异于灾难,且是毁灭性的。但她没得选。秋猎自下月十二始,按规矩都是十天左右,是早就定好的;而她昨日刚想起来,天长节时答应了小漠,十月一至便提前去夕岭行宫陪他,彼时顾星朗也已知晓允准了。
加上今日,离十月还有四天,她还什么都没收拾。而此去夕岭到秋猎结束,时间近一个月,总要有两天来安排人事、收拾行装;车马行程掐掉一天,还剩一天。
那么宜早不宜迟,迟到变数多。就是今天了。
她必须去找应仲,把话问个明明白白。
二十年未起过的早出现在顾淳风的生命里,阿姌忍不住想,这或许便是,怦然的力量
结论一出,她打了个寒战,心道这怦然也没有想象中的好,毕竟无论哪种力量,一旦强大到能改变一个人经年的习惯,便多少有些可怕。
最可怕的是,当她们站在刚开市的西市坊内、月初曾一起并肩而立的那个位置上时,没有红参,也没有应仲。
顾淳风神色变了两变,阿姌有些心惊,赶紧道:“或者应公子起得晚。咱们先等等。”
“不是让你找人跟着他吗盯了大半个月也没进展,害我还得上这里来找。这也罢了,如今来这里都快见不到人了——”她压低声音,凑至阿姌耳边:“这人要彻底跟丢了,我跟你没完。”
阿姌欲哭无泪,亦压低声量道:“都跟殿下汇报过了,这应仲难跟得很。每次明明跟得好好的,总会莫名其妙跟丢,不是路边的食材铺子突然蔬菜鸡蛋撒一地,就是走着走着踩到一堆香蕉皮,摔一跤起来,人就不见了。”
顾淳风秀眉一挑:“你跟我说书呢你告诉他们去,办事不力,其罪一;编排借口,其罪二。什么踩到香蕉皮,今日踩了难不成明日还能踩到这满霁都城的香蕉皮都追着他们跑是不是得罪了猴子还怎么的”
阿姌郁闷又想笑,最后一脸严肃道:“说了怕殿下不信,我都不信,他们真的连续九天踩香蕉皮,跟哪儿踩哪儿,踩到就跟丢,你说邪不邪”
淳风眼珠一转,计上心来。跟哪儿踩哪儿,踩到就跟丢,这是启动了反跟踪计划啊。这个应仲,到底是哪路神仙
阿姌也有些想到了,低声道:“难不成真如殿下所料,这应仲是个厉害角色,其实身边跟着一群暗卫,所以能避开我们的追踪”
顾淳风白她一眼:“我早先说什么来着这看人方面,以后还得听我的。你啊,轻敌了吧。”
日头渐升,西市坊内人也多起来。先前空着的那些摊位上逐渐摆满物品,老板或小厮出现在各个摊位后面,只有顾淳风主仆俩所站的位置,面前仍是空地一片。
淳风越发狐疑,看向阿姌不确定道:“这个,就算他来得晚,摊位总该在吧我看人家都是一早来把东西重新摆上,摊位本身没动过啊。”
阿姌也有些反应过来,盯着面前空地发呆。下一刻,顾淳风拉一拉她衣袖,看着旁边的旁边的旁边,的那个摊位,声音僵硬道:
“那是什么”
阿姌顺她目光望去,那也是一个药材摊,花里胡哨摆了好些门类。她随便一看,全都认识,心想品质不怎么样。然后她的表情僵住了——
 
第九十二章 应散诸天入梵声
暮色已至,那些绯红色花苞却静闭如初。阮雪音停下讲述,看着顾星朗道:“聿明氏的传说,君上知道吧。”
顾星朗听得出神,不意她突然发问,想了想答:“传说他未卜先知,且会为理想信仰,甘受天地诛罚。”
阮雪音点头:“应该就是他。他说完这句话,又对花神道:我还要送一句话,缘起缘灭缘终尽,花开花落花归尘。
语毕,他静坐闭目,直到最后一道夕阳光线从他花白的头发移至眼睛,或许就是这样的时刻。”
她看着远处绯色的落霞,夕阳已经只剩半弧金边。
“暮光落至老人眼角时,他朗然笑道:昙花一现为韦陀,这般情缘何有错,天诛地伐我来受,苍天无眼我来开。
语毕,他一把抓住花神,夕阳划入他眼中,老人圆寂,魂灵带着花神往佛国去。
花神在佛国见到了韦陀,对方也终于记起前世因缘。佛祖慈悲,准韦陀下凡了断尘缘。而聿明氏因为违反天规,魂灵永世漂泊,既不能驾鹤西去,也不能入佛国修行,终生受天罚而永不入轮回。”
她再次停顿,似有些累,“所以昙花也叫韦陀花。又因为等待的那几百年,花神总是在日落后才见到韦陀,故而昙花都是夜间开放。”
封冻的时间重新流动起来。顾星朗若有所感,但理不清,亦提炼不出,只淡淡道:
“很好听。虽不似某些传奇故事那般跌宕出彩博人心跳,但,是能成千上万年传下去的那种故事。”
阮雪音点头:“我也觉得好听。我早年间不喜欢昙花,嫌它矫情,因为这个故事,倒对它生出许多好感。”
按照今日基底,她当然不可能只是要讲一个故事。但他此刻有些糊涂,不确定她准备表达什么。因为这是一个,好像是美满结局,又莫名像悲剧的故事。
“这个故事的结局,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但听完却叫人哀伤。君上可有同感”
顾星朗不作回应。
“臣妾以为,聿明氏以一己之力撼动天意,甚至永世牺牲自己以成就花神与韦陀或许只短短几十年的因缘,可歌可泣,亦非常可惜。因为他所为的,不过一份执念而已。”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我父君很喜欢这一句,淳月和淳风的名字,也是由此而来。我虽不赞同完全为情所困,但你将痴情定义为执念,是否冷酷了些”
“这世间万事,本没有定义,皆是因事论之。痴情若能顺势而为,不损害旁人,自然是佳话。可一旦涉及他者,令无关之人犯险甚至牺牲,评估利害,这所谓痴情,是否更像执念若不是花神执着,韦陀早已忘尽前事,聿明氏也不会听到这段深情,后两者的人生根本无须被拉扯改变,也就不会有聿明氏的牺牲。”
她叹一口气,看向秋日暮色:“其实聿明氏又何尝不知这是执念,否则他也不会送花神那句:缘起缘灭缘终尽,花开花落花归尘。他愿意为此牺牲,不过因为他心善,悲悯有情人,不忍花神苦等千年罢了。可是君上,这世上有多少无法厮守的有情人能遇到聿明氏呢”
顾星朗终于眸光微动看进她眼睛:“有时候,那些牺牲不一定会发生,如果只为了可能的风险而放弃,是否,也很可惜”
她想了想,也看进他眼睛:“问题就在于,这项风险,涉及多少人。在昙花的故事里,相关者本来只有花神和韦陀,聿明氏为了这段尘缘,已算无辜牺牲。好在不涉及更多人。但如果故事的主人公,有更厉害的身份,比如,”
她内心挣扎,不确定是否要这么直接,“比如一国之君。他要对家族,对国家,对千万臣民负责,这样的风险,哪怕只是可能,他犯得起吗”
手起刀落,不留后路,不过就是,把话说透,甚至说绝。
顾星朗
第九十一章 已蠲浓艳消尘劫
回话的是棠梨。只听碧桃接口道:
“夫人平日就会制干花,我们以为保存也是这个意思。不成想用的是完全不同于往日的技法,加了好些我们不认识的药剂,连续换了一个月的冰块,日日看护打理,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原来——”
她看向另一名小婢,眼中欣喜异常:“保存下来的竟是鲜花状态。甚至比盛开之时还要莹白剔透。”
的确惊艳。顾星朗对花植的兴趣仅限于欣赏,但这确实是迄今为止他看过最美的一朵。
另一名不知名字的小婢点头道:“是呢。当时夫人还说,挽澜殿里没有昙花,若真能保存下来,要送去给君上看。”
阮雪音顿时头大,心想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强定了心神仔细一回忆,好像还真的说过。那天他们在寝殿聊了四姝斩,共进了晚膳,傍晚散了步,夜里收到来自广储第四司的八个大箱,最后还听说顾星朗没有留宿采露殿。
是啊,可能彼时不只他疯了,她也疯了,所以才会生平头一次不为观星而熬夜,终于待得昙花开了,第一反应竟是保存下来给他看。
顾星朗听到这句话,目光已经打过来。阮雪音不敢接,只淡声道:“天长节那日,臣妾偷懒借了天时之便,并未真的为君上准备贺礼。昙花难见更难得,这永生之花,便送给君上,以弥补先前疏漏。”
这话接得合情合理,完全可以掩盖其他意思。顾星朗难辩此刻心情,只好不痛不痒道:“很特别。朕收下了。不过这么费力的事情,以后少做,白白花精力。”
阮雪音想起适才碧桃一通渲染,面上有些挂不住:“也,不是太费力,没有那么复杂。只是第一次尝试,拿不准结果,格外用心留心罢了。”
顾星朗似笑非笑看着她:“哦所以是怎么做的”
“这个要说起来就太长了,工序太多,又有很多需注意的细节,哪个环节稍有不慎,便成不了。君上估计听几句就要头疼,还是不要知道了。”
场间众人绷不住笑,碧桃更是没忍住发出“嗤”的一声,便是云玺和涤砚也是又无语又好笑。
她前面才说了不费力也不复杂,被顾星朗一诈,瞬间掉坑里一股脑儿讲了实话。云玺暗叹她这样的好脑子好反应,怕也只有在他面前会失灵。
阮雪音自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暗骂对方狡诈,一张小脸红到耳朵根。
顾星朗几乎不受控制心里泛起甜酥感,绵绵软软,整个人都快陷下去。
他强迫自己清醒些,开口问道:
“那些昙花在哪儿”
碧桃看一眼棠梨,棠梨点头,于是答道:“回君上,都在东侧墙边,那些金花茶后面。”
顾星朗看一眼阮雪音:“你陪朕过去瞧瞧。其他人不必跟来了。”
阮雪音拿不准他要做什么,犹豫道:“这会儿尚在白日,也是没有花的。君上去看什么”
“看枝叶,不可以吗”
阮雪音语塞,自然不能违君命,尤其还这么些人看着。正好她也有些受不住来自那些丫头们的夺命凝视,于是抬步跟着顾星朗往庭东而去。
黄昏将至,日色变得柔和。那些没有白色花朵点缀的灌木,观赏性确实差强人意,偶见一两朵淡绯色的花苞,形质硬挺,顶端尖锐,连着深绯色的花茎,完全没有盛开时的疏朗优美。
聒噪远去,人心也能重新静下来。早先正殿中的气氛变得不那么遥远,哪怕被适才庭中对话搅扰了方向——
事以至此,自然不能回头。整整二十四天的纠结思量,其实双方都已经定下了处理方案。
那便手起刀落,别再留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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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昔去雪如花
阮雪音如今很怕跟他讨论这类问题。
她甚至觉得他这会儿是不是脑筋短路了。哪壶不开偏提哪壶。还是他对她太有信心,觉得她会对答完美又或者从头到尾,他都根本无心,只是她会错了意
思绪纷至沓来,她对自己无语。其实没有这么复杂,这大半个月,她一天比一天更清醒,也更平静,尤其最近这十三天——
她胃口不好,是因为在厘清思路,自我诊断兼医治,如今已经越来越清明,也基本确定了接下来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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