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旧史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梁语澄
他生于长于大祁皇室,见过万千美人,如今这大陆上最美的也基本在祁宫。他自己也长得好看,据说是非常好看,自出生以来他便一直在听这种话。所以容貌,是他最懒得在意的事情之一。
想起晚苓,一颗心沉下来,有些酸涩,有些欣慰。他摆摆手,决定终结这个话题:“她如果用什么江湖易容术改了容貌,便确乎是欺君。只是肤色问题,疤痕也是平常物,她若说是个人审美偏好,她就喜欢黑肤色、有疤痕,故意拾掇成这样,你还能阻止她自成风格不成这算什么欺君”
语毕,他转向云玺道:“你既同珮夫人相处得好,便继续伺候着,日后有事朕会召你,无事便不用过来回话了。”他顿一顿,“当然,如果有不寻常的事,仍然要即时来报。”
这道旨意相当合云玺心意,她欣欣然叩拜领命,然后想起一事:“自景弘元年,每年天长节奴婢都在,今年无法在君上身边效力了,便提前祝君上圣体康泰,寿与天齐。”
顾星朗微微笑道:“平身吧。你向来细心得力,当初考虑送谁去折雪殿,你是不二人选。如今看来,很好。”
涤砚在旁道:“你就做好本分,永远别忘了自己是祁宫的人,是御前亲信。另外,”他看一眼顾星朗,继续向云玺道:“天长节的规矩,各殿主子都要在夜宴上献礼,你家夫人离群索居,看样子心思也在别处,别忘了提醒她备礼。”
天长节是国君的生辰日。青川四国都是这个叫法。
顾星朗的生辰是七月初五,因此虽尚在六月,从朝中各部到内廷却都已忙得风生水起,热闹非凡。
过去几年后宫空置,每年此时并无动静。今年四夫人之位座无虚席,气象自然大不同。
而热闹的中心,当属煮雨殿和采露殿。
瑾夫人擅乐器,珍夫人善舞。自6月开始,每天都能听见丝竹管乐之声分别从挽澜殿东北侧和西北侧传来,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这天下间的乐器,据说没有上官妧不会的。闻言她最擅弹琴,奏演琵琶也是国手水准,此外笛、萧、月琴、柳琴,不一而足,皆能信手而来。大半个月了,煮雨殿内每天传出的乐器声都不一样,大家纷纷猜测,瑾夫人是在排练筛选,不知到了天长节夜宴当晚,会拿出哪项绝活。
采露殿内却从始至终,每日每夜,都奏着同一支曲目。白国民风淳朴热情,举国上下从女子到男子都能歌善舞。而七公主段惜润是这一代年轻女子中的翘楚,据说一舞倾城。当然便是如今采露殿的主人珍夫人。
而披霜殿一如既往的安静。这让阮雪音有些不安。
如顾星朗所料,折雪殿走水之后,阮雪音出门的次数更少。哪怕去月华台,也是夜深人静之后才出门,并且挑了一条,比之前六月雪长廊那条路,更偏僻的小径。
站在月华台上看以御花园为核心的各殿,煮雨殿有时到极晚还有声响,采露殿相对安静些,但也会隐约传出人声,想来段惜润到晚间还在排舞。
只披霜殿还如三个月前一样,大门紧闭,静得让人惆怅。
阮雪音不关心别人的事,尤其是她基本不了解的男女情事。但他们俩的事不同,她为此花费了心血,甚至暴露了辛苦涂了三个月的脸。
顾星朗必须得感谢她,欠下这份人情。那么纪晚苓就不能不用心准备天长节的贺礼。他们俩的关系,必须好转。
尽管她也知道,自己这种一厢情愿的“必须”逻辑非常可笑。与其说是逻辑,不如说是愿望。但人就是这样,某个愿望或念头一旦太强,便会在心里内化成非常合理的逻辑
第十八章 云低月华台(上)
本以为到天长节夜宴之前,只需蛰伏以待时机。但从六月十九至七月初四,短短半个月时间内,还额外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件,是顾星朗上了月华台。
那是一个寻常夏日傍晚,与进入六月后任何一个傍晚一样,天色尚明,只是晚霞比平时更热烈些,作为背景勾勒出祁宫大大小小的亭台楼阁,有种墨彩浸染的画卷质感。
戌时刚过,照例,顾星朗会在这个时辰到御花园散步,目的是清空大脑,以备夜里挑灯批折子。
以往,他都仅仅只从挽澜殿步行至御花园中心的清晏亭,也就是走完半圈,刚经过东西两侧的煮雨殿和采露殿不久。不为别的,只因为要逛完整个御花园,至少需要一个时辰,且是全程不歇脚的情况下。
他没有这么多时间可用。何况春秋冬三季,往往戌时过半,天色便已黑尽,再要逛也是逛无可逛。
所以已经有半年多时间,他没有走到过北御花园,自然也就不曾经过月华台。
也因此他和折雪殿那位明明都是每天傍晚时分出门,却从未遇到过,因为根本不在同一活动范围。
但今日顾星朗到清晏亭之后,继续往北走了。原因也很简单,已经快入夜,煮雨殿和采露殿却还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他知道她们在为天长节夜宴做准备,连日来也未曾怪罪。
可,一天中难得清静的时段,他实在嫌吵。
好在已是六月下旬,盛夏季节,几乎要到戌时尾声,天才会彻底黑下来。北边只有一座折雪殿,那位也向来安静,按照云玺此前回禀过她的作息规律,想来此刻人已经在月华台,不会骤然碰上。
那便过去走走,清静清静。
然而从清晏亭往北走,是无论如何都会看到月华台的。因为它就在采露殿与折雪殿之间那片栀子花圃旁,位置算是显要。
这么一座高而奇窄的亭台,略显突兀地立在御花园西北侧,颇有遗世独立之感。高台四面的纱帘都已放下,夏天傍晚的风不时吹进去,那三层的轻纱软帘便微微扬起来,隐约能看见云玺的侧脸。
“君上,咱们是——”
见顾星朗停下脚步望向月华台,涤砚心中升起预感。
“上去看看。”
“是!”
这一声应得极快,且声如洪钟,倒把顾星朗吓一跳。他看他一眼,涤砚心知在这位面前最好不要耍心眼编理由,于是压低声量诚恳道:
“莫说君上好奇,便是微臣听了三个月的报备,以及那天夜里的事,也想会一会这位珮夫人。”
后宫的夫人岂是一个臣子能“会一会”的,这点涤砚当然清楚。但此时与其说他俩是君臣,不如说更像幼年时商量着要去干个坏事探个险的伙伴,顾星朗显然很熟悉这种氛围,无奈摇头,转而对沈疾道:
“你在此候着,涤砚陪朕上去便好。”
水波般的纱帘持续被晚风带起,栀子、茉莉、晚香玉和一些不知名的花朵香气混杂在一处,又被暖风吹散,化作一种奇特的香味。
北御花园当真是安静,甚至可说是寂静。夜色开始降落,鸟鸣亦变得稀薄,只听得风过梧桐叶的声音,细细碎碎,仿佛情人低语。高五米的月华台,其阶梯也算不得长,但不知为什么,涤砚跟在身后,随顾星朗的脚步节奏往上走,一步一步,竟莫名其妙生出些仪式感。
而顾星朗并没有涤砚说的那么好奇。
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他本不打算见她,既然是她有所求,那他便等着。直到她自己觉得时机成熟那天。他刚往这边走时,甚至还想着这个时间段不会遇上,甚好。
&
第十九章 云低月华台(下)
完全只是一种感觉。
他再次转回先前的方向,便对上那道目光。
那眸色像是水色,但不是皇宫庭院中那些精美置景里的潺潺流水。有些像少年时候进山踏青或者外出采风,看到的那种深林山涧水。
也很像山林色。并不真指山林那种青黛色,只是一种望之如山林的感觉。
此时那道目光静静落在他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像是在冷静观察,但更像是刚刚睡醒有些发懵,没能理解甚至根本没意识到当前状况。她的表情,就像在看同一场景下明明先前没有、再睁眼却出现的一件东西。
顾星朗盯着那抹水色,或者说山林色,也看了许久,以至于完全没觉得对方一动不动、不起身行礼的行为有任何不妥。
涤砚和云玺却在交换了数次表情之后,决定做点什么。
“夫人,”
第一遍云玺喊得很轻,因为不想显得阮雪音失仪。对方却似乎完全没听见。
于是她略提高些声量,但仍然克制地又叫了一遍:
“夫人——”
阮雪音仍然盯着顾星朗的眼睛在看。这眼眸跟她夜夜看的,天上那些星星很像。明亮到几近璀璨,又让人觉得很远。她从来不知道,原来星星可以落进人的眼睛里,原来有些人眼眸里面是有星星的。
月华台太小,云玺和涤砚身在期间,此刻只觉得紧张。但如果有人能在更远的高处望进月华台,看到这一幕,会发现它很像一幅画。有限的空间,人物站位错落而完美,背景层次分明,黄昏将近以至于所有颜色都被蒙上一层雾气,六月晚风还在不时吹动纱帘——
一幅动态的画。此时无声胜有声。
眼见云玺出师不利,涤砚急了,他有些大声,近乎夸张地咳嗽起来。
阮雪音被这陌生音色拉回人间,眼眸自先前的静水流深中荡出来,漾起波纹,似乎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眼前站的是什么人。
几乎在一瞬间她撑起身子站了起来,以极标准的姿势福了一福:
“君上万安。臣妾失仪。”
顾星朗不成想她礼数竟学得不错,准确而周全,余光瞥见她因为起得太快,此时正赤脚站在地上。白瓷般的双足踩在光洁的青色地面上,越发显出冰糯翡翠的质感。
“难得走到附近,便上来看看。”
他语声淡淡,是涤砚和云玺最熟悉的常日讲话方式,既没有刻意冷淡,也无多余情绪起伏。
“你倒读得颇杂。有些书我都是第一次见。”他瞥一眼案几上的书继续道。
阮雪音到此刻才完全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没穿鞋,有些窘。但她素来镇定,面上倒也看不出什么,只平静道:
“长夜观星,有时等得无聊,便翻来看看,权当打发时间。”
也是云玺最熟悉的讲话方式,清清淡淡中带着些若有似无的礼貌笑意,跟平时一样。
听她既主动说起,顾星朗便也不避嫌,目光转向那方星罗棋布的墨色屏幛,点与点之间隐有线条复杂交错,织成各种无规则的形状。他凝神看了片刻道:
“就是它吧。”
“是。”
干脆利落。
顾星朗再次看一眼她的脸,又低头看一眼那双踩在地上的赤脚。
“听说女子宜暖不宜凉。虽是盛夏,却已入夜,还是仔细些好。”说罢,他意味深长又看她一眼:“才刚把皮肤养好。可别又着了风。”
云玺在旁边已有些汗涔涔,也不知是热的还是热的。这夏夜晚风,当真是一点儿解暑功效也无。
“是奴婢疏忽,没照顾好夫人。今后会更细心些。请君上放心。”
顾星朗也不再说什么,转身向外走去。只听得身后一把声音响起如山泉叮咚:
“恭送君上。”
涤砚思忖这珮夫人的规矩倒学得一丝不错,恭谨行了礼,便转身跟出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阮雪音有些呆,
第二十章 只盼君流眄(上)
这第一件事虽然要紧,到底顾星朗什么都没说,此后一直到天长节夜宴当晚,也什么都没做。
倒是第二件事,对阮雪音彼时处境颇有助益,便是采露殿珍夫人敲开了折雪殿的大门。
都说习舞之人不是仙气飘飘就是艳光四射,段惜润却两者皆非。
她也很白,是如初生儿般那种软糯的白,小圆脸,大圆眼,很有些娇憨之态,讲话声如银铃,倒不是非常活泼的性子,但总让人想起一个词:纯真。
阮雪音无法想象,这样类型的女子,居然是习舞的。在她见过有限善舞的姑娘里,没有一位是她这种风格,尽管她姿态身段都非常符合舞者标准。
阮雪音对她印象很好。
但促使她欣欣然开门迎客的原因却不是什么好印象。折雪殿走水至今已过去大半个月,在与人打交道方面,她须得改变策略。
因为天长节夜宴真的快到了。
为了不过分突兀地现场表演大变活人,最后这些天,她需要小范围被人看到,尤其是那些此前见过她、本身也比较重要的人。她要看一看他们的反应,同时测试那套说辞。
段惜润是四夫人之一,四月宫宴上就在自己邻座,看起来较单纯,听说性子也好,是绝佳人选。
最令人满意的是,人家自己找上门了。
水灵灵的圆脸少女一身藕粉色轻衫,先是沿路欣赏了折雪殿内令人惊叹的奇花异草,啧啧称奇。而当她看见正殿廊下湖水色的阮雪音时,第一反应是吸了口气,背转过身去。
仿佛是觉得自己踏入折雪殿的方式不对。她准备重头来过。
但再次转身,情况却没有发生变化。湖水色罗裙中白瓷一般的阮雪音站在她面前,莞尔笑了笑。
段惜润一个激灵,抬手蒙一下眼睛又放下,继而意识到自己失态,有些无措道:
“珮,珮姐姐。”
不知道为什么,同样一声称呼,从她嘴里喊出来就比上官妧的听起来舒服些。想来相比甜糯嗓音,她更喜欢这种银铃般的清脆感
阮雪音见她手忙脚乱,显然吃惊不小,也不急着解释,和声道:“到殿内叙话吧。”
入得殿内,待云玺看好茶,段惜润心绪稍稍平复,想要细细打量眼前人,又不好意思盯着人家看,一时竟不知该把目光搁在何处。
阮雪音主动开口道:“珍夫人可是觉得我肤色改变,脸上疤痕也没了,一时难以适应”
听她这么说,段惜润才凝住目光仔细瞧。是了,模样还是之前的模样,除了肤色和疤痕,五官并无二致。
只是这皮肤,当真如羊脂白玉,将她清丽的五官和盘托出,完全呼应一身风华气度,要说判若两人也不为过。
段惜润是公主,各项规矩都好得浑然天成。她自知先前失仪,此刻既冷静下来,哪怕心中再是疑惑,也不可唐突询问,尤其是容貌问题。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