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旧史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梁语澄
所以她一个字都没多说,只点了点头。
“在距离青川四国甚远的极西之地,有一片沙漠曰库布丽,不知珍夫人是否听过。来霁都之前,我随家师在那里呆了三个月,寻找一种特殊植物。库布丽沙漠条件极恶劣,我们每日穿行其间觅药、采药,难免受伤;加之又日日暴晒,故而前两个月肤色黢黑,脸上也有疤痕。想来是吓着你了。”
云玺不成想夫人已经编出一个相当传神且有说服力的故事,先是呆愣片刻,继而非常想笑,生生憋住了,作出一副已经知晓、了然于胸的表情。
阮雪音常居深山,不与人打交道,故而脸上没什么城府,加之讲话又十分淡定,云玺在旁也一副了然模样,因此段惜润听
第二十一章 只盼君流眄(下)
阮雪音不太明白男女间这些事情,但从段惜润短短一席话中跌宕起伏的表情也能看出,对面这位纯真少女,对当今君上很是倾心。想起茉莉花圃旁风露立中宵的顾星朗,她有些感慨。
也许这世间所有事,无论所谓天下大事还是缘分深情,终不过是一场追逐游戏。每个人各在其位走自己的轨道,便足以形成一套循环链。至于公平与否,身在局中的人从不在意,所谓愿赌服输,当局者迷。
看着眼前少女,她有些怜惜,宽慰道:“也许君上本不是喜爱歌舞之人,能每次都含笑欣赏,已是对你格外爱护。我甚少见到君上,不太了解。但我想美好的人、事、物,人们总是真心喜欢的。你也不必太过担心,尽力而为,做到自己满意便好。”
段惜润点头。她今日所以来折雪殿,原因之一便是阮雪音不得圣宠,且依据她有限的所知,估摸对方也志不在邀宠,那么自己前来求助,包括讲出适才那些话,对方亦不会介意。
如今听阮雪音这番话说得波澜不惊,段惜润更觉得自己判断不错,更加放心。
“我今日前来,便是想请姐姐移步去我的采露殿,给我为天长节夜宴准备的舞蹈提些建议。”
阮雪音先是愕然,继而失笑:“这件事恐怕我爱莫能助。想来你也有听说,我四岁入蓬溪山,开始随老师读书观星。书倒是读得不少,对于歌舞之事,当真是一窍不通的。”
她不明白段惜润为何会求助自己。哪怕找纪晚苓,她是世家贵女,就算不擅舞蹈——没见过猪,还没见过猪跑吗
段惜润却不以为意,诚挚道:“瑜夫人向来不与人交往,我自是不好意思叨扰。瑾姐姐心气儿高,是一心要在此次夜宴上拔尖儿的,我与她素日里虽也常往来,相处亦算好,但这种时候,终归人家也一心在自己的事上,无暇顾及我。”
她饮一口茶,继续娓娓道:“我虽知道姐姐也不与人来往,但四月宫宴上见到姐姐,总觉得你是好相处的人。且这祁宫中四夫人之位上,只你我二人是公主出身,想来亦算有缘。”
阮雪音深觉她这番费力找关联有些可爱,不由得打趣:“我这个公主,徒有名位罢了。”
段惜润却非常认真:“姐姐虽不在宫中生活,或许也不擅歌舞,但你随惢姬大人阅尽天下书,见识定是远高于我的。且姐姐基本不观宫庭舞,想来不会像我这般受固定审美限制。我总觉得,珮姐姐能给我一些别出心裁的建议。”
这番话倒说得颇合情理。今日她来得巧,来得好,阮雪音原是感激的,此番听她说得诚挚,觉得这个忙也不是不能帮。不过是看人跳舞,提提建议,举手之劳。
正欲答应,忽又想起一事:
“我因为身份的关系,连君上都远着我。你倒全不在意”
段惜润似是没料到她会这么问出来,呆了一呆方道:“说出来姐姐也许不信。我来霁都之前,刚巧传出崟国是送姐姐来的消息。我虽对天下事知之甚少,到底知道崟国这两年不安分,姐姐又来自蓬溪山,为此还专程问了父君的意思。父君却告诉我,姐姐此来到底为何,并无定论。且若真有什么,也轮不到我头上。让我只须开心度日,侍奉好君上便可。”
四国之中,白国最无野心,多年来与三国皆交好,是万年老好人的作派。这话也确实符合历代白君的风格。且她莫名觉得,白君应该极为疼爱这个女儿。
“珍夫人打算何时让我观舞”
段惜润喜出望外:“不知姐姐此刻是否得空”
采露殿内遍植蔷薇,放眼望去,品种、
第二十二章 似是故人来
“姐姐还说不懂舞,惜润适才跳的,正是绿腰舞。”
一舞终了,段惜润来到小桌边,接过婢女奉上的茶小口小口喝着。她两颊如晚霞般绯红,微微有些喘,眼神却异常明亮,比之前在折雪殿看着更美。
一个人做自己擅长又喜爱的事,果然浑身都会发光啊。
“我确实不知这是绿腰舞,想来是你舞得极好,才能如此贴近诗中画面。”
段惜润展颜,两颊梨涡再现,片刻后又摇头道:“这绿腰舞我曾为君上跳过,君上倒是说好,但,”她眉心微蹙,怅然道:“我并未见他眼中漾出光芒,终究是没被打动吧。”
顾星朗的喜好心思,阮雪音自然也不清楚,但他既钟情纪晚苓这类型,想必对歌舞的兴趣确实尔尔。
她略想想,开口道:“舞蹈方面,我的确所知甚少。不过我想,舞蹈也好,乐曲也罢,甚至到诗词文章,想要精彩夺目,总逃不过一个起承转合、抑扬顿挫、跌宕起伏。细想想,那些传奇的故事、历史、人生,但凡可称传奇者,也都如此。”
她歪着头又思忖片刻,似乎在回忆适才的舞蹈,继续道:“刚才你所作绿腰舞,身段、姿态、表现力、对乐曲的把控与理解,在我看来都无可挑剔。但,似乎是平了些,看完只觉得美,少了…故事感”
阮雪音自己也不确定,完全是跟着感觉走。段惜润却听得认真,连连点头:
“姐姐说得极是。我自幼被赞天分好,六岁起便开始一心一意习舞。老师是我们白国赫赫有、名头一号的舞蹈大家,亦在宫中执掌歌舞多年。老师常说,相比民间那些歌舞,我学的是最正统的舞蹈。姿态、动作等基本功是标准中的标准,所学舞蹈种类亦是经典中的经典。”
她扬眸望向南方,仿佛这样便能看见韵水城。那是白国的都城。
“但也许确如姐姐所说,君上生长于大祁皇室,从小看多了最好的歌舞。哪怕我舞得再好,对他来说顶多是比他过往看到的更好,谈不上惊喜,更谈不上惊艳。”
她收回目光,沉吟道:
“或许,我应该用讲一个故事的方式,来作这段绿腰舞。君上读书万卷,脑中有这世上千百年来的好故事,想必也会更加有共鸣。只是——”她眉头微蹙,面露难色,“夜宴将至,我这舞已经排练了一个月,配乐自是不能再改,动作编排也经不住大动,要如何嵌一个故事进去,舞得跌宕起伏呢”
段西润看着娇憨,但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倒也玲珑剔透,一点就通。
到底是有天分的人。
阮雪音思绪轻转,不由得认真思考起编舞的问题来。却听得一名婢女的声音脆生生响起:
“夫人,瑾夫人来了。”
段惜润颇意外,低头略整理下衣裙道:“快请进来。”又转身向阮雪音:“说起来瑾姐姐与我近来都忙于排练,也有大半个月没见过了。”
阮雪音突然有些忐忑。
不知为什么,最早那次宫宴上见面并不觉得如何,自上次六月雪长廊偶遇,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关于上官妧这个人。
倒不是觉得对方会对自己此来祁宫的任务有阻,仅仅是——
她身上似乎有自己非常熟悉的什么东西。而那东西到底是不是一件实体的东西,她都还无法确定。
只是一种感觉,一种隐蔽的熟悉感。
且她应该从头到尾都怀疑自己的肤色与疤痕,就凭那次傍晚偶遇的对话。
竞庭歌也许真的说了那句话。这个口无遮拦的丫头。
一时间脑子就要飞速转起来。
她强迫自己冷静。
其他姑且先不论,先看看上官妧见到自己作何反应,若能过了她这一关,天长节夜宴便也好说了。
思忖间,便听得一把甜糯嗓音由远及近,混着满庭蔷薇香字字清晰飘了过来:
“润儿当真勤勉。这个时辰仍是炎热,竟也挡不住你练舞。哟,这是——”
她自踏进殿门,远远便看见庭中似乎还有一位宫裙女子,脑中先是跳出顾淳风,再是转到纪晚苓,又觉得身形和着装都不大像。直到快走至跟前,还没认出来。
直到此时。
话音嘎然而止,有起无落。
跟早先的段惜润一样,她也瞪大了眼睛。但在仪态控制方面,她高明得多,除了瞪大眼睛,面色微变,整体表情可说是纹丝未动。
一阵非常显著的安静
第二十三章 夜宴(上)
景弘六年,七月初五,大祁天长节。
国君降诞日,自然是举国相庆。如果能从高空俯瞰霁都,会发现平日里那些素雅的建筑通通被点缀上了层层叠叠的明艳色彩,从城中一直到皇宫。
流动于纵横交错的街巷间的人们,衣着也比平时更鲜亮,一浪一浪涌过那些张灯结彩的屋檐下,几发洪亮的炮仗声便会适时响起来。
街上的小孩儿也比平时多,嬉笑打闹声在一条又一条街巷间穿梭。绸缎铺、当铺、酒楼、面馆、城东城西的市集,乃至许多烟花场所,都挂出了过节歇业的牌子。
终年热闹的霁都,在这一天就像本来温度便高而终于煮至沸腾的滚水。欢腾气从街角巷陌蒸腾起来,如无形的彩色烟雾笼罩了整座皇城。
对于后宫而言,大幕到夜间才算真正拉开。而对于顾星朗来说,这注定是从清早便开始折腾的疲惫一天。
因为中午宴群臣,晚间摆家宴,这些都是经年传下来的老规矩。且午宴之前还得接受群臣及地方大员朝贺、献礼,就是争分夺秒,尽量少说话,也得花上至少一个时辰。
十四岁以前,顾星朗不讨厌年节日,甚至还算喜欢。登基之后,一年又一年,他越发对各种节日提不起兴趣,尤其是天长节,他的降诞日。
一整天置身于华而不实、没有内容的你来我往中,洋洋洒洒如背书般的臣工贺辞,各种盆景、插屏、漆器、瓷器、织绣流水样奔腾而来,就像一出郑重无比又荒诞至极的大戏,连素日里爱吃的各色菜品羹汤,也变得寡淡无味。
他终究是个不喜热闹的人。
每到这时候他都会想,这些事情,还是三哥比较会应付。
尽管所有人包括涤砚在内,都觉得他应付得很好。
这世上所有事情,似乎只要他做,便都能做好。这当然跟他天生认真又较真的性格有关。以至于也就从来没有人问他,这件事你喜不喜欢、愿不愿意。时间长了,连他自己也忘记要思考这个问题。尤其是继承大统以后。
去做,就好了。
当暮色微微露出苗头,日光落在绵延的远山上勾勒出金粉色轮廓,云也沾染上那些光线交错,渐渐变成粉橘色的氤氲,最后幻化成霞,天长节夜宴便开始了。
今年的开席歌舞,欢快热闹一如往年。身着耀眼彩金锻裙的舞姬们排作一朵巨大牡丹,初如花蕾,复又盛开,反反复复,花瓣越来越多,花朵越来越大,层层叠叠不断扩张,仿若不断循环、长久不衰的盛世。
再是破阵舞。青川尚武,武舞在宫宴上极为常见。绮丽欢悦的曲子刚刚歇下,突然鼓声大作,众舞姬鱼贯而入,长发高束,铠甲加身,一时如策马奔腾,一时又似严阵以待,队伍阵型不断变换,配合鼓点节奏,颇有气壮山河之势。
夜宴是家宴,在座除了四位夫人,当然还有顾星朗那几位早已封王的兄弟,未出阁的淳风公主,以及如今纪晚苓的大嫂淳月公主。
纪晚苓一身翠色轻纱宫裙,通身以金色丝线绣着大朵大朵的芙蓉,雅致又不失清贵。
上官妧着绛紫色,段惜润着烟粉色。两人的裙装看着都有些复杂,仿佛有非常多不同走向的剪裁制造出交错的线条感,偌大的广袖,裙间刺绣花样也格外繁复,以至于她们坐在那里时,竟显得裙摆颇凌乱。
但也许一旦动起来就极美。应该是为今晚表演特意所制。
只是段惜润要跳舞,这么穿也在情理之中。上官妧演奏乐器而已,也需要如此复杂的裙装
纪晚苓坐西侧第一席,上官妧为西侧第二席,她对面的东侧第二席是段惜润。而段惜润的上席,东侧第一席坐着阮雪音。
开席不久,席间众人的目光便不时投向东侧第一席。且随着时间流逝,那些目光投放的频率不减反增。
当然不是因为装扮。
阮雪音穿了一身极浅淡
第二十四章 夜宴(中)
众人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盯着阮雪音看。只见她容色平静,娓娓道来,从讲话底气到所述内容都无可挑剔。
一切都很合理。
男性在这类事情上总是粗线条许多,一时间几位王爷都松下疑惑神色,觉得此事已了,可就此作罢。但稍微有心些的,比如信王,仍是隐隐生出忧心:蔚国第一谋士竞庭歌的师姐,惢姬的大弟子,崟国的六公主,如此配置已是叫人不安,如今又加了一枚强筹码——
一位不输其他三位著名美人的,美人。
一个厉害且美丽的女子。还是那个道理。令人悬心。
好在有纪晚苓。信王顾星止微微宽心。
“当真是没想到。”蘅儿俯身为纪晚苓夹菜,趁机小声说了一句。
纪晚苓心道这丫头越发没规矩了,竟这么明目张胆议论起来。她看她一眼,确切说是警示她一眼,没有说话。
至于她自己,不能说不吃惊,但,真的没有那么吃惊,就仿佛潜意识里早有准备。
她从没怀疑过阮雪音的肤色不是天生。但今日见她仙气四溢出现在殿中,竟有种意料之中、甚至如释重负之感。
是从她踏过披霜殿正殿门槛那刻开始的吧。纪晚苓仍然清楚记得当时的光线明暗,她走进来时被身后日光勾勒出的轮廓,就是那一刻,似乎有什么无形的东西转了起来。
命运的...轮盘
这样说当然很玄乎,但那个场景一直留在她脑海里,如此深刻,直至今日。
所以她当时在廊下幽幽说了那句“若再是位大美人”、而蘅儿并没有听懂的话。
至于阮雪音的到来究竟意味着什么,没有人知道。
这只是每个人,对于个体生命和这个世界,于某一时刻的灵光乍现,突如其来的第六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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