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明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特别白
这陕西地界上,但凡是消息灵通些的,谁不知道是朔方军下的手,只要高大都护还在,杜家便倒不了,那原本还有些想法要谋夺杜家生意的镇守太监也只能称病,由着那几家来求他做主的豪强在大街上被“贼人”砍了脑袋。
汪家在西安城虽说也薄有产业,有人在朝中做官,可是面对高大都护这样手里刀把子硬得能捅破天的武夫,也得小心翼翼地对待。
看着神情严肃的老家人,汪博只能悻悻闭口不言,他这趟能出来,也是家族有意想和河口堡做生意,那朔方呢的名声如今可是大得很,防风保暖,比起棉衣要暖和得多,眼下不知道多少大贾豪商都想着要和河口堡攀上关系,好获得这朔方呢的经营权。
徐弘祖见汪博安静下来,才耐着性子和他分说道,“汪兄,今上两度加派辽饷,陕西各县皆不堪重负,你觉得高都护撘伐民力,鱼肉百姓,却不知这些田里的百姓若无高都护收留,不知要死多少人”
汪博闻言,不由一愣,他也不是那种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不过是身处的圈子里,对那位高大都护皆是非议,再说这位高大都护确实特立独行,不亲近君子,只是提拔那些师爷胥吏之流的小人。
对于徐弘祖,汪博是极为佩服的,大家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可是有几个真能行万里路的,更不用说像他这样的平时出行,不是骑马就是乘车,哪像这位徐兄真是全靠两条腿走上几千里去探访名山大川。
徐弘祖也没有多说,他走遍大半个大明,便是再富庶的江南小镇,也不如这位高都护治下的乡里更像是王道乐土,豪强大户奉公守法,不敢欺凌小民,村里坊市见不到游手好闲的地痞无赖,比起大明其他死气沉沉的地方,高大都护治下却是生机勃勃,犹如朝阳。
朔方治下规矩多,有读书人说高大都护是信奉法家的武夫,是儒家之贼类似这样的言论,徐弘祖在西安城里听了不少,他原先刚到河口堡时也有所疑惑,可是后来待了段时日,才知道那些规矩的好处,只可惜高大都护那时领兵在外,一直无缘得见。
过了府谷县后,汪博再无话可说,哪怕他不知民间疾苦,可是神木县在高进治下两年,官道拓宽平整加修,那水泥路跑起来又平又稳,道路旁碧绿茵茵,随处可见四通八达的水渠给农田灌溉,农田里的农人们劳作时,还能哼着曲子,听不出半点愁苦,反倒是平安欢快之意,溢于言表。
汪博就是再蠢,也不会以为这是神木县的县令功劳,要知道如今这位神木县的县尊老爷可是让陕西士林深以为耻的,因为这位陈县令是落第举子出身的绍兴师爷,能当县令全是那位高大都护用银钱砸出来的。
一个武夫治下,居然堪比圣贤们所说的三代之治,亲眼所见让汪博无法相信,举凡行二十里,他都能看到操场上练武的少年,而边上的课堂内则是有读书声传出来,只不过当他去那些乡间学校仔细打听后又不免大为惶恐,这高大都护治下,学校不教圣人学问,所学的尽是些奇淫巧技,那些教书的也不是什么正经先生,多是河口堡的匠户工徒和伤残军卒出身,所教文字简陋,用词粗鄙。
“端的是不当人子,这武夫焉能如此有辱斯文”
汪博最后差点被学校少年团的娃娃们打得半死,高进治下学校,那些没什么读书天赋的娃娃认全了常用字后,就是由那些伤残的军卒教导队列和武艺,而他们的父母也乐得娃娃们能在学校吃上肉食,至于日后要给高大都护做工或是从军,那更是天大的好事。
“少爷,老爷让您出来,是要您好生看看学学的。”
那老家人看着被打得眼角都肿了的少爷,忍不住道,神木县这等气象,就是当年张相公秉国时也远远比不上的,自家少爷觉得那些学校里教的都是异端邪说,奇淫巧技,可对那些百姓来说,那都是安身立命的真本事。
哪怕是他自己,瞧了也要心动,给主家当牛做马,哪怕再得信重,可终究希望自己的子孙能活得堂堂正正的像个人。
徐弘祖在边上没说话,他看得出汪博这个朋友受的打击有些大,说起来他和汪博不一样,他曾祖父徐经,当年和江南唐寅一起被认定科考舞弊,仕途断绝,而他自小虽然博览群书,却无心四书五经,结果十几岁去考个童子试都落榜,算起来他也算是离经叛道之辈,所以对于高大都护的作为,反倒是深有好感。
像是朔方治下所用简体字,他就觉得甚是方便,有时候游历在外,记录文字可比原来快许多,再说那些所谓的奇淫巧技,难道不是经世致用的实在学问么,反正在徐弘祖看来,高大都护治下学校教的东西可比四书五经和理学管用得多,至少能让那些娃娃学到手艺和本事。
经受连番打击后,汪博终于闭口不言,安安分分地跟着徐弘祖到了河口堡。
“徐先生,还请您看在少爷的情面上,若有机会请为我等向沙管事引见番。”
老家人知道徐弘祖是来河口堡任教的,还是朔方军的白马骑亲自去西安城里相请,说明这位徐先生必定是和高大都护府上有些关系的。
徐弘祖自然答应下来,然后便自往高府而去,说起来他当初在河口堡时,因为帮着疏浚河道的工匠定流向厘清土方,便得了那位巡河的沙管事看重,邀他给河口堡学堪舆的学生们当个老师,只是那时他已和人有约要探访华山才作罢。
不多时,徐弘祖便见到了沙得刁这位如今已然圆滚滚的高府大管事。
“徐先生,你可算是来了。”
沙得刁颇为热络地道,他当日招揽徐弘祖时,也没想太多,只是觉得这懂得水文地理的读书人是有真本事的,而且他写的游记也极为有趣,却不曾想老爷回来后,听说了这位徐先生的事情后,又看了他誊写的那些游记,居然大为欣喜。
自那后面,沙得刁就上了心,派人往西安打听徐弘祖的消息,后来徐弘祖摔折腿在西安养伤时,他也命人送了几次银钱,只是都被退了回来,不过他向来脸皮厚,索性直接派人在西安城帮忙照看徐弘祖,最后徐弘祖承了这份情,才答应沙得刁派人去老家请老母来河口堡颐养天年。
“沙管事。”
“老爷过几日正好回来,徐先生先在府里住着,明日再去学堂教书。”
沙得刁很是高兴地让下人们为这位号霞客的徐先生准备厢房,这位可不是普通的读书人,不但精通水文地理和诸般杂学,而且会一手好剑术,卖相更是远超老爷手下那些师爷。
“那就有劳沙管事了。”
徐弘祖拱手道谢,然后提了提汪博家的事情,沙得刁听了后道,“这事情我可做不得主,不过既然是徐先生的朋友,到时候我自让人送块天猫的牌子与他们,叫他们自去商会谈生意就是。”
高进当日在古北寨发的猫头牌,被蒙古诸部唤做天猫,结果时间久了,关墙内也这么唤了起来,然后也不知道是哪个读书人牵强附会说这天猫其实是财神元帅赵公明的黑虎,只不画虎不成反类犬,好好的黑虎画出了奇形怪状的猫头出来,以此嘲笑高进是个粗鄙武夫。
高进听闻此事后,沙得刁本以为这位老爷会生气,却没想到老爷反倒是笑了起来,说什么天猫甚好,能旺财运,于是打哪以后,沙得刁他们唤起天猫来更加顺口了。
第四百三十章 泰州学派
徐弘祖见到高进时,全然不敢相信眼前这位赤着脚,皮肤黝黑的高大青年便是威震天下的朔方大都护,不过他随即也挽起了裤脚管,下了水田。
碧绿的禾苗上,能看到蝗虫,徐弘祖立马也跟着捉起蝗虫来,不多时才捉完那片水田里的蝗虫,高进招呼着徐弘祖坐在田边时,才和这位号霞客,已然走遍大明大半个江山的读书人交谈起来。
“让徐先生久侯,是我的不是,来,我敬先生。”
高进身后,自有随他干农活的亲卫拿了盛酒的酒囊奉上,徐弘祖接过那酒囊,看着先干为敬的高进,也是拔了塞子,结果入口冰凉,竟是冰过的梨花酿,于是也同样一气喝了许久才放下酒囊,直呼痛快。
“徐弘祖拜见大都护。”
徐弘祖整了整衣冠,方自朝高进行礼,这几日他已在河口堡的学堂里,教授学生们如何勘察地理,也将自己这些年走过的山山水水画成地图写成文字传授下去。
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哪怕是无心科举功名,可只要自问有真本事,不流于俗儒,如同徐弘祖这般的,内心里却仍有着得遇圣君明主、士为知己者死的情节。
高进在传闻里,从不是什么礼贤下士的明主,反倒是被传成嚣张跋扈的武夫,可是对徐弘祖来说,能够赤着脚在水田里捉上半天蝗虫的高进才是真正能让天下太平的明主。
“徐先生多礼了,我这大都护也没甚值当的”
高进托住了徐弘祖,他对于有本事的读书人还是很尊敬的,只不过大明的读书人几乎绝大多数都是废物,哪怕是那些以德行著称的所谓清正廉明的名臣,他也不是很在乎,因为他们只会提出问题,但是没有解决问题的本事。
眼前的徐弘祖,虽然是个连童子试都没考过的,可是却对地理地质有着很深的造诣,而且真正走遍了大半个大明,同时精通好些地方的方言,便是云贵川等地的土司都能攀上交情,对于志在天下的高进来说,徐弘祖可比那些什么杨涟左光斗之辈厉害得多了。
当下高进自是和徐弘祖把臂言欢,两人很自然地也聊起了山川地理,作为地质学的学生,高进口中高深的知识很快就让徐弘祖深深为之着迷了,虽说高进也有着丰富的野外勘察经验,可是比起最多只带个随从,拎根木棍就用双脚丈量天下的徐弘祖来比那就差得远了。
高进的那些专业知识很快都被徐弘祖一一和自己所经历的山川地貌全都对上了,这让他不由生出高山仰止的心情,最后两人聊到黄昏日落,方自意犹未尽地回了高府。
夕食时,徐弘祖看着桌前坐得端正的两位小公子,又看着抱着那位杜家小千金的大都护,惊愕之后又觉得理所当然,大都护可不是在乎什么礼法的人,是真正的性情之人。
沙得刁在边上瞧着,则是满脸无奈,他当了这大管事也有两年了吧,老爷不在家里的时候,木兰大娘子还讲些规矩和讲究,可只要老爷回来了,这什么讲究规矩都没了。
高进还是和徐弘祖小酌了几杯,不过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在喂着小轻眉吃饭,叫两个儿子瞧着他时眼巴巴地全是羡慕,只是吃完饭休憩片刻,当高进带着三个孩子一道玩耍起来,兄弟两个便把先前的不快全都抛诸脑后了。
“说起来先生还是老爷头回带来吃饭的读书人”
木兰看了眼在院子里带着三个孩子玩老鹰捉小鸡的高进,让海兰珠为徐弘祖沏了壶清茶后,好奇地打量着面前肤色黝黑,浑身上下看不出半点读书人气质的徐弘祖说道。
这天下的读书人大都是口是心非之徒,虽说嘴上骂着自家夫君是粗鄙武夫,可随着夫君权势日渐强盛,那跑来毛遂自荐的读书人可不少,其中也不乏有功名的,可能被夫君瞧得上的却是寥寥无几,便是难得有几个,也不过是先去朔方军里当个文吏。
“徐某可算不上什么读书人”
徐弘祖苦笑了声,他连童子试都没考过,虽说江河湖海间也有些名声,可是在那些有功名的正经读书人眼里,他的风评可好不到哪里去。
“徐先生自谦了,我家老爷向来眼光高的很,徐先生必有经纬之才。”
木兰正色说道,夫君不也是被骂做乡下百户,便是到了如今那些读书人不都笑话夫君粗鄙,可只有她才知道夫君的才华岂是那些腐儒能置评的。
徐弘祖在木兰这位大娘子面前很是拘谨,几乎是有问必答,在知道徐弘祖的经历后,木兰也不由大觉有趣,不过仍是皱了皱眉道,“徐先生踏遍天下山川自是极好,只是甚少顾及妻儿有些不近人情,老爷虽忙于战事,可只要回家必是会和孩儿们玩耍。”
木兰的话,徐弘祖没法反驳,他行事向来潇洒磊落,可对于妻儿,确实是亏欠良多。
这时候,高进抱着两个玩累睡着的儿子走了过来,反倒是平时被他抱着不离手的小轻眉则是拉着他的裤腿,乖乖地跟在边上。
木兰让海兰珠和另外两个侍女接过儿子,自己则是抱起小轻眉离开了,把地方留给了丈夫和那位徐先生。
沙得刁自让人在廊道里摆上小案,放了冰镇过的梨花酿,便挥退下人们一起退走了。
高进随意地盘腿坐着,仰望着头顶的星空,他身边的这位徐霞客,对他来说曾是心目中的偶像,潇洒肆意,遍览天下名山大川,可是直到亲自接触,才知道那些旅行途中的背后有着怎样的故事。
不知不觉间,两人便慢慢聊开了,徐弘祖本就是豁达开朗的样子,他最初远游时,徐家财富甚广,可十多年过去,他游遍五湖四海,家族里从对他颇有微词再到冷眼讥讽,他也从出行仆从甚众车马随行到了如今孑然独行,尝尽世情冷暖,也见识了这天下最真实的一面。
放浪形骸,寄情于山水,是因为这世道伪君子太多,豺狼虎豹当道,百姓如孱弱羔羊,徐弘祖号霞客,可有的时候亦是侠以武犯禁的侠客,不然的话他单人独行,又如何行走于山贼水匪之间,能全身而退。
徐弘祖对于大明朝廷是没什么忠诚可言的,正因为见多识广,他才晓得这世道有多黑暗,本朝万历皇帝,早年有张相公励精图治,还可称一句中兴盛世,可是到如今这所谓的盛世不过是镜花水月,一戳就破的谎言罢了。
朔方治下,本该是国朝最穷困危险的边地结果却成了徐弘祖走遍大半个大明,百姓活得最像个人样的地方,或许这里的富庶还比不上江南那些极尽繁华的水乡大镇,可是徐弘祖被这里的百姓生活的日子所触动,他才会答应沙得刁来河口堡任教,甚至让妻儿老母来河口堡住下。
于是渐渐地,两人从地理聊开了去,徐弘祖对于民生时政等方面的见解,并没有给高进太大的欣喜,可是徐弘祖能看到大明底层百姓生活的最真实的一面,已经足够了。
高进能察觉出徐弘祖言语间对朱明朝廷的不屑和隐隐的怨怼,同时也对程朱理学和科举体制报以憎恨,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徐弘祖结交的朋友圈里,固然有浮于表面的读书人,但也有和他同样不屑理学功名的所谓狂生。
朔方治下,除去草原不算,高进的核心基本盘只有神木县,虽说靠着他自建学堂,让学有所成的工人和伤残士兵完成了对神木县的基层把控,再加上朔方都护府在河套的统治,早就把他的人才储备给耗得差不多。
高进也想接纳大明的读书人到朔方的体系里,只是两百多年程朱理学和科举制的僵化体制下,但凡走科举功名的读书人几乎九成九都被养废了,只知道做官不懂得做事,这前前后后跑他这里来投奔的读书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可最后留下来的连十个都不到。
这其中也不乏有几个身怀屠龙术自以为见识高明的读书人,可是高进对于那什么狗屁屠龙术毫无兴趣,打天下靠的是真正的实力,而不是所谓的权谋和妥协。
高进需要的读书人是脑子灵活,能够接受朔方的规章制度,而且能深入基层,和老百姓打交道的实干型人才,可大明的科举体系培养出来的全是满脑子中举做官的无能之辈。
遍数眼下大明朝,能够在辽东稳住局势的只有一个熊廷弼,剩下朝堂里那些官员,还在想方设法地给他找麻烦。
曾几何时,高进已经打算,大不了接下来几年,陆续将他军中那些老兵抽调用于管理地方,可是和徐弘祖的交谈,给了他另外一个选择。
心学的名头很响亮,但是流派众多,这其中泰州学派便属于被朝廷禁止的异端邪说,万历朝朝廷掀起的学案里,泰州学派可谓是受到压迫最为残酷,从何心隐到李贽就没一个善终的,当然泰州学派的生命力也足够顽强,在民间也是屡禁不止。
比起大明朝传统的读书人,泰州学派的读书人要接地气得多,对圣人学问没那么盲从,而且从思辨和实干能力都比学理学的读书人强得多,到最后占据朝廷主流的程朱理学派官员们只能从上毁灭泰州学派那几位难以入仕的巨头,禁毁他们的书籍,驱散他们的追随者。
对于朝廷来说如同洪水猛兽的泰州学派,放在高进这里,便都是可用之才,“徐先生,既然你和泰州学派的几位先生有旧,那就劳烦你修书几封,告诉他们,我朔方治下,不禁何李几位先生的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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