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明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特别白
范秀安拿起了面前薄纸,只是一眼便已扫尽,上面所列之物俱是寻常,只是种类悉多,离河口堡最近的神木堡虽有他们的商铺,也未必能一下子调齐,而且最关键的是这些都是没什么赚头的杂项物件。
放下手中清单,又看向高进,范秀安不禁哑然失笑,这纸上的东西,他怕是十多年都没有碰过了吧,也就是自己刚刚随自家商队出塞经商,才会携带这些不起眼的东西物件去和鞑子做生意。
“高老弟,你要的这些东西价值不高,可是要调集起来备全却不容易。”
交情归交情,生意归生意。高进所求,对范秀安来说,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但是人情不是这样做的,他要让高进知道自己在其中所付出的代价。
“这我自然知道,所以才请范兄帮忙,这些东西堡里等着急用,范兄若能调全送来,越快越好。”
高进明白范秀安的心思,这份清单对范秀安来说或许要费些手脚,但绝不是难事,但是范秀安是生意人,没好处的事情又何必花这个精力。
“我欠范兄一个人情。”
高进愿意加钱,但是这笔生意对范秀安来说,本就无甚赚头,就是加钱能加多少,加个几十两银子,人家也瞧不上,所以才开口道。
“高老弟言重了,这等小事,我自当帮忙。”
范秀安客气道,然后便喊过一名随从,将那张清单交给他道,“你连夜赶回神木堡,将这上面的东西凑齐,即刻送来,若是有缺的,便去神木县里采买调拨,总之三日内我要这清单上的物资尽数送到此地。”
“是,老爷。”
那随从生得精瘦,但是双目炯炯有神,而且手脚长大,一看便是个练家子,他接过纸张后便要离去,却被高进喊住,“范兄稍待,我堡内有值夜军丁,我先派人打声招呼,否则这位兄弟怕是走不了。”
“我倒是忘了,高老弟治军严整,方才是我托大了。”
范秀安拊掌道,他之所以这般看好高进,还不是高进麾下家丁官军战力远超同僚,在这以力称雄的边地,这才是成就大事的基础。
不多时,高进便喊了王斗,吩咐他送范秀安派遣的那名随从连夜出堡,然后才回到范秀安的厢房,两人继续谈天说地,至于那所谓的人情,范秀安不提,高进自然也不开口,但是他心里清楚,这个不大不小的人情日后范秀安自会记着。
“高老弟,你顾念乡土,恩及这河口堡上下百姓,我是打心眼里佩服。”
范秀安自己虽不是那种宽仁爱民的人,也觉得高进过于迂阔,迟早为河口堡所累,但心里面还是佩服高进这种人,“只是我有句不当说的,高兄这般行事,若是传将出去,难免会惹人不快。”
听着范秀安的话,高进默然不语,他当然明白,最近他做的这些事情于本心而言,不过是科学规划人力物力让河口堡得以更好的发展,但是对外人来说,自己一介武夫干这等所谓“爱民如子”的事情,要么被笑话是傻子,要么就是被当成别有用心。
“他人如何想与我无关,小弟只求问心无愧。”
高进沉默片刻,才抬头朝范秀安说道,他和范秀安不同,两人合作,范秀安求的是财,他要的却是能让河口堡还有古北寨两地太平富裕,手下兵精粮足,不再为他人所摆布。
“说的好,高老弟的胸怀,我不及也。”
范秀安一边感叹,一边为高进斟茶,然后说道,“高老弟,白日席间,我们和徐千户谈的那笔生意对我绥德商帮来说,不过是小手笔。”
范秀安和高进的合作,或者说绥德商帮和高进之间,徐通挺多算个添头,给些好处不坏事就行,对范秀安来说,高进手上最值钱的产业自然是古北寨,最有潜力的关系则是素囊部那边。
铁器走私虽然犯禁,但是右翼蒙古不比左翼蒙古,朝廷盯得不是很紧,但是范秀安真正想和高进谈的却是涉及到了绥德商帮的核心产业,盐。
“高老弟,你可知道,我绥德商帮是以何起家的”
“这个倒是略有耳闻,贵商帮是以淮盐起家,这陕西境内怕是半数食盐买卖都在贵商帮手中。”
绥德商帮的来历,高进听侯三说过,晓得绥德商帮财雄势大的根本在于扬州的盐业,只是最近这些年徽商崛起,听说在扬州和绥德商帮这样的边商西商争夺激烈,甚至牵扯到了朝廷和官府。
“高老弟消息灵通,不过我绥德商帮如今在扬州盐业这一块,获利不比以往。”
对于高进,范秀安也不打算隐瞒,将绥德商帮的困境告诉给了高进,虽然绥德商帮底子厚,再加上还有其他的商帮做同盟,暂时仍旧能够抵挡徽商为首的南商,但是徽商打通了官府和朝堂,绥德商帮这样的边商迟早是会黯然退出扬州的。
只是扬州那里,盐业的利润实在太大,不是说退就能退的,壮士断腕的决心更不是追逐利益的商人轻易做得了的。
“眼下商帮里也有明眼人看得出,这山陕边地还有塞外才是咱们的根基,如今大同的晋商和鞑子的生意做得火热,咱们要是再不奋起,迟早会被吞并。”
听着范秀安的话,高进亦是深感认同,他在古北寨时,曾经宴请那些中小商队,里面过半都是山西商人,要知道榆林镇这边可是陕西地界,足可见山西商人的势力。
“那不知范兄有何指教”
高进可不觉得自己能成为扭转绥德商帮颓势的人物,于是朝范秀安问道,素囊部那边就算他们能垄断贸易,可照样比不过晋商在左翼蒙古和辽东那边的生意。
“高老弟可知道,这草原上亦是有产盐的地方”
范秀安的提问,让高进皱了皱眉,他是学地质的,在内蒙还有陕西待了那么多年,当然晓得草原上不但有盐矿,盐湖更多,真要论食盐产量,一旦开发起来,绝对不小。
“当年俺答汗在的时候,便曾开发盐湖,当时这蒙古右翼不缺食盐,甚至还卖到咱们这边来。”
大明朝的官盐,价高质次,民间百姓吃的大半都是私盐,绥德商帮在扬州是大盐商,手握盐引,可这盐引说穿了不过是食盐售卖的许可证,没有私盐来源,自然只能拿老老实实地和官办的盐场拿盐,可要是有私盐来源,像是绥德商帮这样手上拿着盐引,又有销售渠道的,这贩卖起私盐的利润来才叫惊人。
范秀安的意思很明显,绥德商帮的核心产业是盐业,他们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消息,说是河套蒙古那边有大盐湖,便打起了和鞑子做私盐买卖的生意,高进和素囊部的关系便是敲门砖。
走通素囊部的门路,若是河套蒙古那里真有大盐湖,绥德商帮便会全力帮高进在古北寨站稳脚跟,目的自是为了遮掩这私盐的买卖。
高进想不到这才是绥德商帮或者说是范秀安想要插手古北寨的真正目的,想到这其中的利益和好处,高进自是要仔细思考一番,他熟悉内蒙几个大盐湖的地理所在,自然是有十足的把握能为绥德商帮打通这条盐路,但关键是要如何守住这份富贵。
鞑子那边,可没什么信义好讲,若是叫素囊部掌握了盐湖,这中间的好处,他就没法吃大头,一时间高进陷入了沉思。
范秀安也不打扰高进,这打通河套蒙古那边的盐路,本就不是十拿九稳的事情,俺答汗当年的故事,也不过是他从白莲教的遗民口中打听来的,草原那么大,那些盐湖在哪里,只怕鞑子自己都找不到,而且他还听说那些盐湖也许一次大旱就会消失。
更何况就算高进能找到盐湖盐矿,盐矿尚且好说,那盐湖的盐要开采出来,可不是什么容易事,没有足够的产量,可撑不起这条盐路的利益。
过了良久,高进才抬起头,朝范秀安道,“范兄,这盐路的事情,我能应下,但是究竟能不能成,我可不敢保证”
“这是自然。”
范秀安点点头,打通这草原盐路,本就是他的想法,若是能成,日后即便扬州那里他们败给徽商,也不伤根本,而他更是能凭此功坐一坐那会长的位子。至于不成,反正去打通这盐路的是高进,他这边不会有什么损失。
看着范秀安脸上神情,高进明白,方才范秀安口中绥德商帮里的所谓明眼人只怕是他自己罢了,只是这种事情没必要拆穿,这盐路的事情若是做成,他才是获利最大的那个,只是这件事情急不得,只有他有足够的实力,才会去做。
第一百一十九章 安全感
聊得夜深,高进才离去,范秀安的见识是他认识的人里最广博的,即便是闲谈,也能让他了解到其他很多有用的信息。
送走高进,范秀安坐了回来,朝身旁的范勇问道,“你觉得这位高爷如何”
“这位高爷是豪杰,就是太仁厚了些。”
范勇是常年跟着范秀安做生意的心腹,见惯了各自尔虞我诈和边地贪婪入骨的军将,头回碰上高进这样“爱民如子”的,一时间还真不好做评判,只是他心里面始终是佩服高进这样的人。
“仁厚,倒也贴切,只希望不是妇人之仁就好。”
在古北寨的时候,范秀安见识过高进立威的手段,言谈中也能窥探到高进的野心,本以为两人是同类,只是没想到这趟河口堡之行却叫他看到了高进的另一面。
白天里河口堡上下对高进的那种崇敬,范秀安都看在眼里,这固然能说是高进得了人心,可也全是高进用白花花的银子还有粮食换来的,只是这样做长久得了吗
河口堡这种穷地方,范秀安是瞧不上的,而且按着高进那等性子,在这河口堡百姓身上也盘剥不出什么银两,日后高进要赚钱,终究是要落在古北寨那里,而这便是可以拿捏高进的软肋。
这般一想,自己这趟河口堡来得也算值得范秀安笑了起来,高进这种豪杰固然能得人,但也就囿于一地罢了,倒是让他先前的担心显得有些多余。
“去把那炉子取来我看看”
在古北寨的时候,范秀安也见过那取暖用的煤炉,只是当时不曾放在心上,今晚他住在高府,随从自带了上好的银霜炭点了取暖,没有半点烟火气,倒是叫他一时忘了这茬事。
“是,老爷。”
范勇去了角落,将那土黄色的煤炉拎了过来,这煤炉是用陶土烧的,外面箍了几层铁圈加固,内里是加眉的地方,底下有风门,高府下人拿过来时还配了煤饼和火钳。
范秀安也拎了拎那煤炉,入手沉得很,和在古北寨那里全用铁打的有些不同,“点了试试”
“老爷,这东西烟气大。”
“无妨,把窗开了就是。”
在古北寨的时候,用过煤炉的范秀安当然晓得这物件的好坏,取暖不比他用的炭盆差,只是那味道重了些,范秀安这些年养尊处优,自然是有些不习惯,可他作为商人自然瞧得出这煤炉的商机。
范勇见过高府的下人是如何升煤炉,于是便将煤炉拎到厢房外,先是塞了引火的木屑碎木,点燃以后等火旺了才把那高府下人口中的蜂窝煤塞进去,这时候天已入冬,晚上西北风大,都不需要往火门扇风,那冷风灌进去不一会那乌黑的煤团便见了红,这时候范勇才领着提手拿进房内。
“老爷,这煤炉味大,您担待着些。”
范勇一边说话,一边给窗开了条缝,煤炉点了以后,屋子里着实暖得很,外面冷风灌进来,反倒是叫人有些舒适。
“你觉得这煤炉怎么样”
范秀安起身,负手走到窗前,由着那进屋后不怎么冷的风扑在脸上,笑着问道。
“这煤炉太过笨重了些,不过用起来倒是方便。”
范勇老实答道,然后他盯着那煤炉,皱了皱眉头,试探着问道,“老爷觉得这东西能赚钱”
范家商号入绥德商帮最晚,在盐引的利益上占得最少,所以范秀安是七大掌柜里最锐意进取的那个,其他六家商号瞧不上的小生意,他都愿意做一做,更何况在他眼中这煤炉生意真能做起来,也不算小生意了。
不说边地,就是整个西北也都是苦寒之地,每年冬天哪里没有人冻死,反倒是稀奇事。
这取暖一事上,富家大户自然是用得起木炭,可是普通百姓到了冬天,要么囤积柴火,要么便烧煤取暖,只是煤炭这东西大家用得极少。
“自然能赚钱,如今这木炭价格年年都在涨,这煤炉能替代木炭取暖。”
范秀安口中说道,大户人家都用木炭取暖,可是像银霜炭这种没有烟火气的上好木炭却是要用好木材入窑仔细烘烤制成,陕西这边本就林木不茂,年年用木炭,这木炭价格自然是水涨船高。
高进让匠户造煤炉,是为了让河口堡的百姓不必再受冻寒之苦,至于靠这煤炉赚钱,他倒是想都没想过,一来这煤炉构造简单,你拿到市面上去卖,稍微有些手艺的匠户看了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至于那蜂窝煤也是同样的道理,无非就是把煤压碎了掺入黄土再重新捏制成型。就是造了拿来卖,也不过是一时赚笔快钱罢了。
范秀安则不同,一来绥德商帮势大,二来则是他自家的范记商号在神木东路甚至大半个陕西都有分号,更何况这煤炉的生意里,后续那卖蜂窝煤这等消耗品才是真正的大头。
“这煤炉你也看到了,不过是用陶土烧的,外面箍了铁圈,真要算成本,也就一钱银子不到,不说那些中户人家,就是普通人家也用得起。”
“若是这西北地面上,家家户户都用煤炉,每日消耗的蜂窝煤得要多少”
范勇心下立马算了笔账,也不由咋舌不已,眼下市面上多是拿煤炭来治铁,这煤炉生意一旦做起来,每日消耗的煤炭必然难以计数,而且这生意做起来以后,怕是西北地面上那些开矿的大豪都要承自家老爷的恩情,这可等于是硬生生开辟出了好大财源。
“老爷,这么好的生意,那高爷就不曾动了心思”
仔细想了想,范勇最后迟疑了下,还是问道,这煤炉可是那位高爷让匠户打出来的,自家老爷能想到的,这位高爷难道就想不到吗
“动了心思又如何,这生意我做得,他做不得,他就是做了,也不过赚一时之财。”
范秀安颇为自负地说道,这煤炉和蜂窝煤是好东西,可是别人要仿制也简单得很,也只有绥德商帮能全部吃下来,毕竟煤炉仿造容易,但是那每日消耗的蜂窝煤才是赚钱的大头。
“只是如此一来,反倒是我欠他人情了。”
范秀安自语起来,然后看向范勇,“等明日天明,你骑快马回去一趟,河口堡要的这批东西,你亲自督办,另外数量上多加一些,粮食牲口也都翻个一倍。”
范秀安是生意人,换了普通人弄出这煤炉蜂窝煤,他必然是强取豪夺,不会这般客气,可高进不一样,值得他这般加码。
“是,老爷。”
范勇点点头,他跟着范秀安许多年,当然晓得自家老爷在这煤炉生意上真正想要的还是西北那些开矿的大豪们的交情。
“高老弟啊高老弟,你这是故意为之,还是”
想到高进,范秀安脸上不禁有些踯躅难定,他和高进也算半个朋友,打过交道,可现在仔细想来,还是窥不破高进的心思。
回到书房的高进自然想不到范秀安居然目光那般敏锐,看到煤炉后便意识到这里面的商机,只不过就像是范秀安说的,这种要靠垄断才能获利丰厚的生意,当真不是现在的他能插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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