荡孽

    一路翻山穿林，直趋曲风道口。

    北风渐起，雪花也愈加稠密起来，行到半夜之时，积雪已经没到膝盖，好在刺顶林麋本就此地土著，腿长掌大，不畏风雪，走得倒也稳当。

    饶是如此，缕缕热气自口鼻中呼呼冒出，瞬间凝结，挂在两旁皮毛上，窸窣作响。背上乘胯的人儿虽然早用麻布裘皮掩起面庞，只露两个眼睛看路，但此时睫毛已然挂满雪花，远远望去，便如一个个上了年岁的老者。

    好在，愈往北去，黑夜愈加深沉，好在半夜雪止，转而泛起星斗漫天，极密极亮，不时还有道道绚丽光晕浮出天际远处，几乎美到极处！

    如此一路疾行，不眠不休，只在半途停留一次，以便刺顶林麋进食歇脚，除此之外，便是匆匆北进，绝无盘桓之意。

    又一个夜晚行将逝去，一抹红霞自东方泛出，眼见此处已距雪岭不远，只因敌情不明，澄曦便想早早赶到前面探查一番，渡无殇不愿澄曦亲身涉险，于是早早涌出阵前，又点起十余锥风怒骑抢先去了，澄曦见了，只得摇头苦笑。

    又行半个时辰，天色微微放亮，只是日头不见，唯有几簇天光自东方射出，不见明媚，不存暖意，不过聊胜于无罢了。

    便在此时，一阵蹄声自前面传来，澄曦立时举手，传令身后大军停步屏息，静待来人现出身形。

    果然，片刻刚过，便有一抹黑影疾速本来，一地洁白映衬之下，显得格外醒目。

    澄曦已然看清，正是一名锥风怒骑中人，于是放下心来。

    踏雁锥风兽脚程极快，眨眼之间，一人一骑已到眼前。

    一旦站定，骑士立刻翻身下地，躬身报道:“公子，督领令我回报，此时曲风道中看似门户打开，实则内藏尸孽，若非道口见到许多兵器辎重，我等也险些遭了埋伏，督领已然登上冰穹顶部继续探察，一待看清，立时再报。督领之意，万望公子与大军不要冒然闯入，以免生出不测！”

    澄曦闻言一惊，急问:“哪里来的兵器辎重，莫非已然有人闯入曲风道中”

    “未见人影，只是有些沐阳长刀散落在地，地上印迹也似出自马蹄，若依督领之言，许是来自澄阳，抑或便是那伙假冒的锥风怒骑留下的！”那人再报。

    “澄阳大军此时正陈兵沐阳河边，拦阻皎月过河，危戮自然没有这般好心思，必是那个澄玺了！”澄曦已然断定，“只是看那澄玺也算精明，为何此时便要如此冒失，竟而不探而入了”

    “我们救他不救”霜桦忽然问道。

    “救！”澄曦斩钉截铁道。

    霜桦再不多言，立时传令麾下战士兵器入手，轻装列队，随即回到澄




二八二、轮杀
    但见无人响应，澄曦不由轻咳一声，问道:“这等战法有何不妥，请诸位明言即可！”

    霜桦与一众锥风怒骑一起回过神来，齐声答道:“遵令！”

    澄曦点头，随即转身，率领众人当先跃上骜背，对着霜桦拱手道:“先行一步！”

    霜桦立时还礼道:“公子放心，霜桦定当遵令而行！”

    话音落去，战骜飞出，踏踏蹄声渐渐远去，很快不见了踪影！

    唯有伯牙仲黧落在后面，因了戴翠城一战，兄弟二人吃了身材短小的亏，竟而难以在高大骜背上坐稳，左思右想之下，伯牙索性找来两条牛筋绳索，与仲黧一人一条，各自束在腰间，将自己牢牢绑缚在踏雁锥风骜身上。

    如此一来，兄弟二人便有些慢了，一待绑定，伯牙仲黧立时驱动战骜飞跃而出，追赶澄曦而去！

    早已看得苦笑不得的霜桦，眼见二人终于远去，立时敛容肃面，低声传下号令。

    三千乘跨刺顶林麋的霜林战士随即向前移动，除去麋蹄踩踏积雪的沙沙声响，这支数目庞大的队伍竟而再无半丝杂音传出……

    澄曦已在暗自庆幸，多亏听从葳蕤之言，自八风顶上，寻来这些翻山越岭如履平地的神兽！

    即便眼前山势陡峭，又有坚冰覆盖，踏雁锥风兽仍旧能够凭借前尖后阔、三股分叉的蹄爪，准确找到立足之处，再用强健无比的大腿猛力蹬踏，腾起跃上，即便身在空中，仍能灵巧回转，稳稳落地。

    闪转腾挪之间，二十头踏雁锥风兽已然攀上雪岭山顶，转而沿着山脊折返西进，无声无息，唯有风向。

    不一时，澄曦已然带领锥风怒骑来到曲风道东侧，正见早已潜伏此处的渡无殇。

    澄曦挥一挥手，算作招呼，随即再不多言，转而轻轻跃下骜背，与渡无殇一道从道口石壁上方悄悄探出头去，观察道中情况。

    一望之下，澄曦先是茫然，曲风道中竟而空空荡荡，无人驻守。澄曦不禁看向身旁的渡无殇，渡无殇不语，只是下巴抬抬，意是再看。

    澄曦只得屏气凝神，眉间那枚潜目忽而开启，再次向着道中看去，略一巡睃，澄曦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紧贴两壁的冰壳覆盖之下，正有无数身影暗藏其中，密密麻麻，层层叠叠，一概寂寂无声，犹如僵尸，面皮塌陷，形容枯槁，眼窝虽已空洞，却有两簇绛紫荧光内含，口鼻早已不存，反有獠牙探出。

    满身尽覆尸毛，前后又生鳞甲，脊刺暴突，金兵在手，一臂赤金利爪森森，一臂阔口尖刃烁烁，看似可抓可握，能砍能刺。

    尸孽！

    便如霜凝飞鹤血书中提到的一模一样，甚而更加可怖三分！

    此间尸孽虽无鸦袍加身，反而附身人尸之上，许是再无变幻逃逸之能，却也不再怕火惧光，不需黑夜抑或乌云遮蔽烈日，便能白昼出击。

    再看眼前这等凶神恶煞模样，满坑满谷数量，分明不是泛泛之流，易于之辈，看似极难对付！

    此时却又潜伏埋藏，约束不出，似是颇有心计，大为狡诈！

    澄曦强忍心头震惊，继续看去，更见巨石滚木摆布暗藏道中狭窄转折之处，若有大队人兽闯入其中，瞬间便可筑起无数道壁垒，将敌人堵截其中，再而自冰壳中忽然杀出，一一屠戮！

    尤以南面入口为例，按照常理，如此紧要之地，应有重兵布防才对，但此时却是四敞大开，空无一人，反倒退出百丈开外，在一处无法直视而见的



二八三、死战
    身后乘胯刺顶林麋的霜林战士正有满腔仇恨，但见尸孽身影，早已不顾阵法约束，只管狠磕林麋两肋，令其扬起四蹄全力狂奔，令其低头探角没命冲刺，一待近前，这群战士更是早将手中钉棒拽满抡圆，哪还管尸孽面目可怖，哪还想自己安危与否，只是抱着自殉之心寻死复仇罢了！

    如此不惜命的冲杀之下，爪利牙尖的尸孽竟然难以抵敌，几乎一触即溃，开始向着道内退去！

    澄曦却已早早等在那里，此时正将手中长刀舞成一道一丈方圆的光轮，但有触及，重则毙命，轻者断肢，再无幸免！

    便如一个往复来回的澄黄大球，在尸孽丛中滚滚涌动，碾压着一切阻路尸孽！

    一旁的有翼婆娑，战法几与澄曦如出一辙，青芒长索旋转挥舞之下，顿有一片碧翠光芒萦绕数丈之地，几乎将这段山道全然笼罩，便如一柄飞速旋转的硕大镰刀，收割着尸孽头颅，身躯，四肢，乃至迎面而来的一切！

    如此神威之下，尕二与伯牙仲黧倒也识趣，早已带起身后那队锥风怒骑远远避开，转而驱动胯下战骜，向着谷中深处冲去。

    因了戴翠城一战中的尴尬一幕，尕二早早换了兵器，霜氏一族的狼牙啸林棒固然雄浑无匹，却是太过沉重，握在尕二这等麻杆手中，绝难挥洒自如，于是尕二索性在府库中挑来一支单勾长梭，长又丈半，顶部装有两尺长的锋利梭镖，一侧再有一道新月形状的长钩，可刺，可削，又可钩物撕扯，正是霖氏一族特有兵器，轻便易携，宜猎宜战！

    而且这支长梭也是蜂孽大战遗物，自能接收澄曦长刀散播而来的莹华之炁，艾光闪烁，此时借着踏雁锥风骜风驰之势挥洒开来，瞬间变已取了两只尸孽性命，竟是顺手至极！

    伯牙却又不同，战场上曾经捡来的霜氏钉棒固然好使，伯牙却是仍旧舍不得一路随身的巨斧大锤，此时但见眼前尸孽人头攒动，稠密如同蛆虫一般，伯牙索性左手钉棒，右手巨斧，一起挥将起来，竟是极为痛快，一时杀得兴起！

    仲黧自是有样学样，索性也将别在腰间的大锤重新掏出，与钉棒一起抡动，神力重兵集于一处，几如山崩地裂，大有摧枯拉朽之势。

    身后十数骑锥风怒骑也都是澄阳忠良之后，自幼便由东牧元耆亲手调教，无论步战骑术，抑或放对搏杀，均是百里挑一的好手。

    此时跟在三人身后，一路斩杀无数，向着尸孽丛中的渡无殇那面杀去，很快便已汇作一处，全力抗下曲风道深处涌出的尸孽，将其阻住不动，同时夹攻正从道口溃退而来之敌，令其不得汇合一处！

    沉寂多年的曲风道一朝鼎沸，顿如沸汤热油，血腥杀气更是冲天飞腾，人孽交锋，惨烈至极！

    饶是尸孽武装到了牙齿，更无惧无痛，如同没有心肝情思的畜生；饶是这些畜生邪力强蛮，远胜人类，更能攀岩走壁，敏捷异常；饶是这群邪恶势力的爪牙鹰犬颇通人性，更有诡诈谋略之念，亦能呼应联结，进退有序。

    但，仍旧抵不过霜林战士不计死活的复仇怒火，与帝裔怒骑的神兵焰芒！

    倾心合力，两面夹击之下，道口尸孽终究难以抵挡，最终被消灭干净，霜桦随即攻破曲风道口，与澄曦



二八四、击破
    即便神兽傍身，长刀闪亮，一直冲锋在前的渡无殇与一众锥风怒骑也已累了，爪印伤痕已然现出身躯脸庞，漆黑衣甲更已凌乱破碎，印上殷红血迹斑斑，竟而有些诡异之美。但，无人退缩，依旧向前！

    唯有两人不然！

    有翼婆娑不知存有何等能量，自纤细窈窕的身躯中喷薄而出，滔滔不绝，自始至终不曾稍减，只将那条青芒长索舞成碧光一片，扫荡，扫荡！

    此时的澄曦与婆娑几乎一样，体内正有一股股强劲的莹华之炁流转激荡，愈流愈急，愈加澎湃，直至摧起更长更密的澄黄焰芒，自长刀锋芒向外迸溅，再而散播于所有战士身上，支撑他们鼓舞向前，继续战斗！

    这场始自清晨的激战，一直持续到日头偏西，曲风道内三千尸孽终被逐出，只是并未全然消灭，少许残余望北而逃，另有数百尸孽自那处掘开的裂口涌入百里冰穹，立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霜林战士已然折损近半，却是仍旧不依不饶，便要全数冲入百里冰穹之中。

    眼见这等景象，澄曦生恐忙中生乱，立时让霜桦吹响骨笛，将麾下战士全然召回。

    澄曦随即重新排布兵力，先在曲风道南北入口各留三百霜林战士，由霜桦在此调度指挥，无论如何艰难，有何战机诱惑，都要雷打不动，坚守不出，以防尸孽卷土重来，夺了回去。

    曲风道中又留两百霜林骑士来往巡查，若有不测，及时相互通告，以便相互援助！

    再留一百手持白蜡梭镖的战士，专门封锁冰穹入口，若有尸孽溢出，立时射杀！

    铺排已定，麾下将士立时各行其是，唯有霜桦看似有些不爽。

    澄曦自知霜桦心意，必是也想一起进入百里冰穹寻找伯父，但曲风道乃是霜林南北交通命脉所在，位置极为紧要，若无熟悉地理的得力干将驻守，极易因小失大。

    于是澄曦将心中想法细说一遍，接着闻言抚慰一番，霜桦终究识得大体，又见这位帝裔公子虽然年纪尚轻，却是胸有韬略，调度有法，两战下来，全都获胜，霜桦不得不心悦诚服，于是也便欣然接受，再无怨言。

    澄曦随即带起已然不足千数的剩余人兽，化作一线长龙，陆续涌入百里冰穹之中！

    百里冰穹虽曰冰穹，实则是个极为庞大的溶洞，在山体之中蜿蜒穿梭出一个奇形怪状的空腔，形如一棵大树的地下根脉，丝丝缕缕，游走不定，忽宽忽窄，忽然一线岩峰裂隙，忽又开阔如同一方极大殿宇。

    其上雪岭高耸入云，即便炎炎暑夏也不消融，待到秋风乍起，初雪早降，雪帽随即蜿蜒而下，直至将整个山岭包裹起来。

    溶洞之中，多有暗河地水管涌而出，深可没人，浅仅盈足，寒气自雪隙岩缝灌入之时，尽皆凝结成冰，或覆壁绕柱，几如琼台楼阁，或倒悬垂落，恰似仙园廊囿，更有辉石精珀四处遍布，正可天坑石缝中射入进来，层层折映，荡荡散播。

    于是，冬日之时，百里冰穹之外自是永夜无昼，里面却也荧光烁烁，五彩斑斓，并无多少黑暗。

    只是，恍若水晶宫殿的秘境冰穹，此时已然变了模样。

    但见血渍斑斑，四处遍布，白骨堆堆，触目惊心，这方兽物御冬避寒的园囿俨然化为修罗地狱一般！

     



二八五、穿穹
    澄曦生怕生出意外，只得改变心意，踏雁锥风兽随即一起扬蹄狂奔，很快便赶了上去。

    只因来的都是拥兽骑兵，脚程自然快过徒步尸孽许多，澄曦重新追上之时，霜林战士已与尸孽交上了手。

    尸孽固然凶悍，但这群霜林战士个个心怀血海般的深仇大恨，加之大多猎户驯师出身，自幼便对哨猎围歼十分在行，此时狼牙钉棒更是烁烁光闪，再无半点迟疑，于是一番围追堵截之下，很快便将十数只尸孽圈住，接着你一棒我一棒的零敲碎打，不一时，便将尸孽杀了个干净！

    澄曦见此，终于放下心来，正要说上几句，让大家遵守号令之时，前面拐角处忽然再次冲出几个尸孽！

    刚刚得手的霜林战士正自兴奋，于是二话不说，唿哨连连，一起向着尸孽追去！

    无奈之下，澄曦只得下令，让渡无殇带着锥风怒骑赶到霜林战士前面，将其截住！

    踏雁锥风兽固然奔驰如风，奈何都是同袍兄弟，锥风怒骑不便硬阻，而且霜林战士人数太多，即便堵住几骑，后面仍旧有人源源不断向前奔涌，自旁边风驰而过，绝然难以阻挡！

    如此一路追赶，一路掩杀，却总有尸孽不断现身前路，澄曦已然看得明白，眼见前面骤然变窄，现出一个葫芦口，澄曦心下一沉，顿感不妙。

    于是心念一动，三十六头踏雁锥风兽疾奔到队伍最前，列作两排，将仍在呼喊追杀的霜林硬生生止住！

    几句训诫滔滔出口，大感不解的霜林战士渐渐冷静下来，于是纷纷重归原位，列队整束。

    就在这时，一声尖锐嘶喊自前方不远处传来，似是有人正在呼救！

    澄曦听见，眉头猝然拧起，却是不急上前，反而对着后面做出一个稍安勿动的手势，眼见那群霜林战士尽皆点头之后，澄曦方才带着渡无殇与五骑悄步上前，先行探查。

    转过一块凸出道路的巨石冰溜，一具仍自鲜血汪汪的兽骨忽然现身脚下，细细瞧去，已然看出必是骏马无疑。

    往前再走一段，转过一道冰墙，一群熟悉身影映入眼帘之中。

    只见，数十个才在曲风道中见过的尸孽，此时正俯身在地争抢着甚么，拥挤一处，相互推搡，不时还兴起一阵打斗，口中更是嗬嗬出声，那副贪婪模样，几如一群正在争食的猪狗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