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薇
作者:梨花落落
爱恨情仇一场大火万事本已空,转眼重生少时万千宠爱璨薇宫,竹马青梅黄粱梦里初醒,还你这一世翻手为云覆手雨。
九重薇 第一章 伤逝
子夜,冷冽的朔风吹动,长禧国宫内遍植的那些粗壮硕大的芭蕉叶子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与由远及近传来的杀伐之声渐渐混和在一起。
不远处,无数跳动的火焰正伸着长舌,风助火势,不消片刻功夫,风卷残云般掠过昔日庄严锦绣的宫殿,大敞的宫门外,一队队玄衣玄甲的兵士如潮水般攻进来,将原本的守卫冲的溃不成军。
将士的呼喊、宫人的惨叫,一道道肆虐的闪电将被火光映红的黑夜划破长长的口子,雷声隆隆而响,震的整个大地都战栗起来。
甬道深处的废宫里,慕容薇被一阵响似一阵的雷声惊醒。听着遥遥传来的喊杀声,她猛地坐起身来,披衣下榻,又几步来到窗前将窗扇大力推开,倾听着那些厮杀声越来越近,渐渐地竟然露出一丝笑容。
她紧张,也害怕,更多的却是喜悦和如释重负的解脱。
当年,这个国家并不叫做千禧,而是西霞。父母这西霞国的江山被苏暮寒夺取,苏暮寒更改国名,自封千禧国帝君,几乎血洗了西霞皇宫。从儿时的少小无猜到最后反目为仇,这些年慕容薇无时无刻都怀着无尽的悔恨。
多少次梦中所见都是亲人离去的悲哀,那一次一次肝肠寸断的画面犹在昨日,对苏暮寒的恨一天比一天更深。能看着他国亡人灭成了支撑她活下去的动力。如今时隔多年,看到千禧国被人攻破,不管那人是谁,她都深深感激。
慕容薇手扶窗棱,身躯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今夜终于得偿所愿,她也可以去泉下与亲人团聚了。想像着苏暮寒被赶尽杀绝的样子,慕容薇发出畅快的笑声,随着那笑声,大滴的眼泪滚落,将身上青紫色袄裙打湿一片。
“看到朕被人破城,你很开心吧”下一刻,殿门呯的一声被人踢开。带着呼啸的风声,背后冲天的火光里,那个一身宝蓝色锦缎披风的高大身影显得有些模糊,披风上明黄丝线绣成的金龙也已满是烟灰。苏暮寒发髻已松,长发散乱地披在肩上,他此刻单手执剑,剑尖指到慕容薇的颈间。
“是,当然开心,偷来的江山你做不稳当。苏暮寒,凭你这样私通敌国,残害亲人的混蛋也配拥有我慕容家的江山也配在本宫面前自称为朕苍天有眼,你早该下黄泉了。”
慕容薇双眸熠熠生辉,不惧抵在颈间的长剑,身姿傲然挺拔。她不自觉地延用了旧日称呼,纵使荆钗素服、年轻时乌黑的长发被岁月染白了大半,依旧掩不住昔日惊人的美丽,苏暮寒拿剑的手微微沉滞,看得有半分迷离。
那一瞬间时光流转,仿佛回到十几年前,废宫不是如今的废宫,还是珠围玉砌的璨薇;人从来未老,他还是她的竹马青梅。
旧情不再,如今的两个人多的是家仇国恨不死不休。
“慕容薇,别跟我谈什么西霞,更别提你们慕容家,私通敌国从老东西禅位给慕容清而不是我父亲时,我就不认我是西霞人了。”苏暮寒哈哈大笑,忽而又染上几分悲凉,“残害亲人你们也配是我的亲人”他的眼神是十足的鄙夷,“凭什么,都是楚家的外孙,我见了你的太子弟弟要跪拜凭什么,都是楚家的女儿,我的母亲见了你的母亲要行礼凭什么,都是楚家的女婿,你父亲可以继承老东西的皇位,我的父亲却要战死沙场,做你慕容家的炮灰”
苏暮寒瞪着被仇恨染红的双眼,曾经俊俏的眉眼因激动而扭曲,他指在慕容薇颈间的长剑轻颤,“你说,你们算我哪门子的亲人留着这番私通敌国残害亲人的罪名去地底下跟老东西老太婆说,跟你的父皇母后说吧,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们逼的。”
“这不过是你成就自己狼子野心的借口,”想起那些年他对自己的利用,想起因自己父皇母后对他的百般纵容,慕容薇的悔恨无以复加,若时光可以倒流,她定要好好呵护住西霞、呵护好自己的亲人,不再让亲者痛、仇者快。
苏暮寒望望殿外的火光,又望望慕容薇,露出深深的讽刺,“慕容薇,朕从来不怕死,就怕活的卑微,所以朕不但要灭西霞,还要天下一统,成就真正的帝业,让老东西看看,谁才是最合适的帝王。”
“你没有机会了”,慕容薇按捺住滔天的恨意,露出满足的笑意,她手指轻轻点向苏暮寒额间,“你听,厮杀声这么近,马上就会有人冲进来,你要么死于敌手,要么死于自己剑下,总之你的梦可以醒了。”
“朕好恨,只差一步就可以成功了,是顾晨箫这厮,这一出卧薪尝胆演的实在是好,是朕看轻了他,才落得今日下场,不过朕得不到的,他也得不到了。”
再没有片刻犹豫,薄而锋利的剑滑过慕容薇的脖颈,血花点点撒落,苏暮寒脸上笑意森然,“慕容薇,你信或不信,自始至终朕都只喜欢过你一个人。黄泉路上,有你相随,很好。”
“亲眼看着你下地狱,固我所愿”,慕容薇不屈地抬起头,唯恐苏暮寒不死,她拼尽最后的力气,将烛台扔到身侧的帷蔓上,火光腾空而起,将面对面立着的两人卷进一片火海。
轰隆隆的雷声滚过,望着偏殿方向冲天的火光,顾晨箫焦急的呼喊响彻云霄。他以金甲覆面,黑发飞扬,昔日战场上无往不利的战神修罗多年之后再次重现。面对阻在他身前的最后一队死士,他疯了一般,浑身爆发出森然的杀意,弯刀过处全是一片飞扬的血肉,守卫渐渐抵挡不住,废宫越来越在眼前。
火势渐渐由大变小,一阵响彻大地的雷声过后,瓢泼大雨撒落,无情地冲刷着地上的一切。顾晨箫和身后的士兵终于全歼死士,立在废宫门口,只是那里再没什么人的影子,大火被雨水浇透,烧焦的残垣里横着半块破旧的匾额,模模糊糊的书写着“璨薇宫”三字。
顾晨箫立在雨中手握双拳,发出痛彻心扉的嘶吼,“慕容薇,我来迟了。”
九重薇 第二章 来兮
慕容薇是被一阵阵淅淅沥沥清脆滴水的声音声唤醒的,这声音她异常熟悉。
昔年久居璨薇宫,因喜爱雨声,父皇命人在她的寝殿置了几只大大的荷叶状青釉瓷盆,中间放置雕透的玉荷花,碧叶白蕊,花芯中空,细细的水流便从荷花芯流向那几只莲蓬,从莲蓬中滴落在玉盆,再流回花芯,如此周而复始,潺潺的流水声与滴落的叮咚声缠绕在一起,清脆又空灵。
那时的她喜欢枕着水声入睡,晨间又被这水声唤醒,多少年了,少时璨薇宫的点点滴滴在一次次的回忆中变得如此清晰,这熟悉的声音让她几乎以为自己又回到了过往,而她明明记得,自己已经与苏暮寒在那场大火中同归于尽了。
张开眼睛,头顶是重叠的三层浅紫粉蔓芙蓉帐,上绣大朵银紫粉白繁复的碗莲。触手是烟罗锦特有的细腻丝滑,真紫色锦被上与绣帐相同花色的碗莲亦舒亦卷开得正盛。
慕容薇撩开帐子,那荷叶盆里滚动的珍珠、六扇翠玉镶螺钿绘天女散花的屏风、紫檀木多宝阁上红宝石砌的番石榴、玉白菜,还有那口嵌着玛瑙的云母自鸣钟,眼前华丽的景致如同年少时最奢靡的岁月从未改变,望着眼前熟悉的一切,她双目渐渐变得迷蒙。
轻抚颈间,没有那一剑割下的伤痕。她颤抖着将手伸在眼前,莹白如玉的纤手娇小柔嫩,腕上一只老绿正阳的镯子晶莹剔透。皇祖母送的镯子还在,而她分明记得,这玉镯早在与苏暮寒的一次撕扯中打得粉碎。
有珠帘清脆的碰撞,轻柔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紧接着芙蓉帐的帷蔓被人轻轻打起,女孩子轻甜的声音传入慕容薇耳中:“公主您醒了”
眼前的女孩子淡绿色窄袖短袄,青色挑银线的宫裙上垂落碧绿的丝绦,梳两只标准的双环髻,系着细细的银色丝带。慕容薇识得,这是西霞国一等宫女的打扮,而那小巧的面庞,杏子一般明亮的眼睛,还有微微翘起的嘴唇,慕容薇又如何能忘记,这正是少女时代的流苏,曾经以为对自己最忠心的姐妹,却在自己与苏暮寒之间干净利落地选择了后者。
当自己被做为礼物送回已归在苏暮寒名下的千禧国时,正是这丫头,已然鹊巢鸠占,身着妃嫔的服饰站在苏暮寒身旁,笑容里全是掩不住的得意,“那些年流苏一直心仪陛下,公主既说待流苏好,又可曾想过要为流苏打算”
苏暮寒也曾放下身段要重修旧好,却被慕容薇以金钗刺破脖颈,盛怒之余,他囚她在昔日的璨薇宫,要她日日面对流苏的万千宠爱。
慕容薇按住额头的突突乱跳,接过流苏奉上来的热茶。温热的茶水抚过干燥的唇舌,身上渐渐有了力气。遮在烟罗锦被下的手狠狠掐向自己身上,疼的眼睛泛起泪花,眼前这一切却并没有消失。或许这不是梦,而是老天给她机会,重新回到了过去。
“取铜镜过来”,少女支起半个身子,乌黑的青丝滑落在颈前,微微曲起的脊背勾勒出青涩又略显玲珑的曲线,耳垂上莲子米大小的东珠耳坠映的肌肤透明一般。
六棱掐丝的荷叶型妆花铜镜映出美丽的容颜,慕容薇再次见到年少的自己,朱唇粉面,双眉如黛,清眸流盼,不染世事的双眼晶莹澄澈。
原来自己那个时候那么美,她贪婪地看着,手指颤颤抚上自己的脸颊,又按在呯呯乱跳的心口。明眸皓齿的花样年华真好,更好的是,一切可以重来一次,不必像上一世的自己错将芳心暗系,一步一步将自己和家人推向深渊。
流苏服侍她起身,换了早就备下的青莲紫银线挑纱锦裙,雪青色滚紫边的披帛,替她挽了望月髻,又只在发间配了素银掐丝的两股发钗,压一朵淡紫的水晶珠花。看着慕容薇询问的眼神,忙小心回道:“昨日腊八节上听到安国王爷的噩耗,万岁爷和娘娘心痛难当,娘娘当场取下了绾发的红珊瑚九股金凤钗,命换做白玉簪,咱们也该素淡些才好。”
辗动记忆的转盘,慕容薇望着窗外漫天的飞雪,真切地知道自己回到了崇明七年的冬季,而对于那个腊八节的记忆,慕容薇的印象也犹为深刻。她由着流苏理妆,自己默默把玩着妆台上一支小巧的灵芝状暖玉如意,陷入沉思之中。
只是听说苏暮寒与姨父长得极像,对于常年戍守在外的安国王爷、龙虎大将军、她的姨父苏睿,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慕容薇所知都不多。
安国王爷苏睿长年戍守边关,戎马倥偬的一生里,几乎所向披靡,他传奇的一生止于崇明七年岁末,噩耗就是在那个腊八节的上午传进宫内。
崇明六年秋后,一场不大不小的瘟疫发生在军中。消息走漏后,几个小国联合向西霞发动进攻,此后双方互有胜负,长达一年的战事以西霞的全面胜利告终,伴着胜利的消息同时传来的便是苏睿殉国的噩耗。为了西霞,苏睿没有辜负他龙虎大将军的称号,永远将血流在了那片苍茫的大地上。
那年的慕容薇只有十二岁,正像现在这般梳着垂髫发髻的年纪,年少不知愁为何物,满眼满世界里只盛满着苏暮寒。
腊八节,又逢天降瑞雪,更为宫里处处添了喜庆。因着姨父戍边,往年惯例,母后总会邀姨母与苏暮寒一起入宫,今年必不例外。
慕容薇瞧着外头雪光彤彤,红梅争春,想着苏暮寒必然早到,急着要流苏替自己梳妆。果然,刚用完了早膳,苏暮寒已然笑吟吟径直在璨薇宫前殿等候,见她出来,露出宠溺的笑容,“阿薇,方才见御花园里雪积了厚厚一层,我带你去堆雪人。”
西霞都城选址在姑苏大周朝一处行宫的旧址,因为气候的关系,鲜少有这般飞絮扬尘簌簌连天的落雪,慕容薇对苏暮寒的提议大感兴趣,欢快地点头应允。
九重薇 第三章 西霞
流苏忙着取慕容薇樱桃红羽缎的连珠斗篷替她披上,又小心地将兜帽扶正。嫩嫩的樱桃红帽额上衬了一圈出得极好的白狐毛,映着慕容薇皓齿朱唇与明眸善睐的一张娇颜,苏暮寒眼中便满是清浅的笑意,将刚剥好的热栗子暖在她的手心,又将握着栗子的小手暖在自己掌心,这才相携着往御花园走去。
御花园里腊梅、绿萼开得正盛,北风一吹便是一阵阵沁人的清冽寒香扑面。六棱石子的甬道上雪已扫净,都堆在甬道两侧低矮的迎春丛中,梅林里却是干干净净洁白的一片,像一层厚厚的棉絮。
苏暮寒松开慕容薇的小手,看她欢快地跑进梅林里。飞雪簌簌,从稀疏的枝丫间筛下,又飘落在她樱桃红的斗篷上,少女不染世事的笑容如雪般纯净,又像最璀璨的阳光般色彩浓重,苏暮寒抿着的嘴角也微微弯起,流露出一抹未达眼底的笑意。
雪人很快堆好了,一高一矮并肩偎依着立在一株火红的老梅树下,苏墨寒取了流苏手中的胭脂,以画笔轻描,在右侧雪人的唇上染一抹绯红,回头凝望着慕容薇。
十五岁的少年已经长成,虽只是米白杂墨色四合海浪纹的青色狐领大氅,却勾勒出翩翩风度的俊俏,气度从容中带着与生俱来的华贵,两人手牵手立在冰天雪地之中,一任飞雪簌簌,便有些岁月静好的永恒。
放眼望去,往日园中繁花无数都已凋零,枝上压着冻住的积雪凝成寒冰,宛若白玉一般通透。银白之外,几树鹅黄的腊梅争春,红梅如火,绿萼如墨,点缀着一片晶莹剔透的琉璃世界,俱是水样的清纯。
慕容薇无端想起,“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便是这样的两小无猜。
无数窸窸窣窣由远及近的步履匆匆,突兀地打破园中一片静谧,来的是楚皇后殿前总管大太监肖得福,他一揖跪倒在地,恭敬地传着楚皇后的口谕:“公主、世子,奴才奉皇后娘娘懿旨,请两位主子即刻去凤鸾殿”。
大太监来得如风,嘈杂的脚步将地上卷起一片飞扬的雪雾,影影绰绰的人变得恍惚凌乱,似是舞台上的皮影。
虽是肖得福请安问好一丝不错,话也说的够稳妥严谨,慕容薇恍然不知,苏暮寒还是从那双眼比往日凝重的眼中望见一丝不易查觉的怜悯。
西霞国第二位帝君、慕容薇的父皇,崇明帝慕容清的皇位坐得并不稳当,当年的慕容薇对这些毫不知情,如今的她却再清楚不过。
上溯到百年之前,天下间诸侯割据的日子太久,所谓合久必分,皇权分散到如此程度,大周皇朝年仅十四岁的小皇帝即位在风雨飘摇之中,实实有心无力。
小皇帝本意是想慢慢削弱各诸侯的势力,再个个破之,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仅仅在位两年就被毒害至死。
小皇帝已死,诸候间更无约束。多少有点资本的诸侯都圈地成国自封为王,再然后为了疆土扩大争斗不断,无数个小国被吞并,也有新的枭雄应世而生。
当年慕容薇的外公楚天舒不过是一个不知名郡县的郡守,在这些一次又一次的争斗中势力变得越来越强,最后自立为王,也成了一方国主。凭着外公一把擎天剑、外婆胸中万壑兵书,两人硬是创下这千秋大业。
外公为感念外婆,取外婆名字中的霞为国名,创立了西霞国,做了西霞第一任皇帝。
西霞渐渐崛起,算得上尚存的几个大国之一。外公与外婆伉俪情深,做了皇帝之后,也未纳过任何一个嫔妃,世人感叹楚天舒情深之时,也会深深叹息,可怜外公膝下无子,只有两个女儿,猜测百年之后不知皇位落在谁手。
长女楚朝晖,便是慕容薇的姨母,当年下嫁外公麾下第一员猛将,官拜兵部尚书的苏睿。次女楚瑶光,下嫁时任户部侍郎的慕容清,两座公主府比临而建,坐北朝南,占了青龙大街最重要的位置,与皇宫仅仅一墙之隔。
慕容薇记事起,并不曾称呼过外公外婆,而是一直唤作皇祖父、皇祖母,皇祖父常常骄傲地说,“朕要让天下人看看,楚家的女儿不输男子,这两个女儿朕都当做儿子来养,这些孩子不分彼此,都是朕的亲孙子亲孙女。”
外公并没有让世人的猜测延续很久,一次不听劝阻的亲征,一支浸着毒药的敌箭,就把一切都仓促地提上议事日程。
外公重伤归国,此后缠绵病一月余。驾崩的前日,一纸遗诏将皇位传给次女婿慕容清,顿时满朝哗然。
论资力、论人脉和朝中的影响,相对苏睿而言,慕容清都显得犹为单薄。苏睿手下出生入死的一员大将袁非首先不服,在大殿上当众挑衅慕容清,要为苏睿皇袍加身,苏睿喝止不住,亲手将他斩于剑下。
苏睿第一个朝慕容清拜了下去,以手握的兵权强势支持慕容清上位,这才成就了西霞国第二位帝君。
这些事情慕容薇是在苏暮寒后来一次一次切齿的讲述中变得越来越清晰,苏暮寒藏身大殿的御座之下看到了一切,他亲眼看着父亲离宝座之有一步之遥,然后又把他的希望变成失望。
外公驾崩之后,父皇下了第一道圣旨:尊外婆为皇太后,居慈宁宫,削姨母、母亲公主封号,封母亲为皇后,掌管六宫;封姨父为世袭一等安国王爷,享亲王俸禄,特设一等龙虎将军之职,赐龙虎兵符一双,统管天下军队;封姨母为安国王妃,享一等俸禄。
八岁的苏暮寒第一次见到姨父和姨母对自己的父母下跪谢恩,某些个仇恨的种子就在那时发芽了。
时隔七年,十五岁的苏暮寒在她面前保持着青衫狐裘只谈清风朗月的佳公子形象,而暗地里早已染指朝政,他布下的丝丝缕缕的网虽然远没有后来细密,却也颇倶雏形。朝廷的八百里加急今日才到,他于昨夜就已得到模糊的信息,那场战事的惨烈远超他的想像,他知晓了胜利却更担心着远征的父亲,以至于洞察力如此敏锐,只从太监的凝重悲悯里便立刻知晓了真相。
九重薇 第四章 飞雪
梅林里,苏暮寒握着慕容薇的手不觉用力,一无所知的慕容薇被捏得生疼,眼里泛起片片泪花,她不依地摇晃着身子,如往常一般轻轻捶打他的胸膛。
前一刻还那样娇憨的女孩儿下一刻就被苏暮寒猛然掀翻在地,慕容薇忘了疼痛,抬头看去,苏暮寒冷硬森然的目光如箭,挟着毫不掩饰的冷洌,重重撞在她的心口,叫她呼吸一滞。再抬头,只瞧见他的背影,如风般往凤鸾殿的方向飞奔而去。
慕容薇愕然呆坐当场,身上的樱桃红斗篷在雪地里尤为触目。身后,罗嬷嬷心疼地扶起了她:“公主,世子不是有意的,宫里刚刚传来消息,安国王爷去了。”
慕容薇记得自己当时一怒之下推开了罗嬷嬷的手,连凤鸾殿也没去,就那样一路哭着回了璨薇宫。
在人前被苏暮寒下了面子,她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何况她对安国王爷从来印象不深,对君国大事从不上心,姨夫去世的消息对她来说算不上难过,到是苏暮寒最后的一眼让她有着深深的寒意。
因为面子上过不去,那之后慕容薇称病在自己宫里躺了三天,罗嬷嬷下了封口令,令宫人不准再提此事。母后百忙之中亲自来看她,开了库房叫她挑了几件上好的东西,又耐心开导了她一番,她才不情不愿随着母后去安国王府上香。
私下里,苏暮寒悄悄向她认错,说那天是急糊涂了,并不是有意的,拉着她的手问还疼不疼。望着他熬的通红的双眼,心疼他失去父亲的悲痛,两个人又和好如初。
多少年后,当慕容薇重新记起苏暮寒当日那冷硬似箭的目光,才恍然明白,他从一开始就恨着慕容一家,也恨着复姓慕容的自己,又怎么会甘心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诺言,娶一位慕容家的女子为妻。
一眨眼,前世已矣,她竟然又回到了一切即将拉开帷幕的这一日。
慕容薇望着窗外飘飘洒洒的飞雪,轻微地皱了下眉。
她几乎忘了,当年也是这场大雪,时大时小整整下了七日,将整个京城裹在一片素白之中。因为苏睿的捐躯,那时父皇屈从于朝臣压力曾下令举国同哀,做为战胜国的西霞没有半点庆祝胜利的意思,反而一片凄凄,引起边疆归来的将士们强烈不满。
这一片凄凄愈演愈烈,姑苏少雪而今年不停,民间开始有人传说大雪是老天在哀悼安国王爷,更有甚者在家里为安国王爷摆香案穿孝衣,一位安国王爷的辞世变成了整个国殇。
随着国殇被人翻出而悄悄流传的便是当年那一纸禅位的诏书,苏大将军为拥戴慕容清挥泪斩大将袁非的故事也被一传再传,在军中引起不小的哗动,世人赞叹苏大将军忠勇的时候心里莫不将他与当今圣上做个对比。
而做为大将军唯一的儿子,少将军苏暮寒的名字也是在那时被国人渐渐叫响,他顺利承袭王位,做为新一任的安国王爷,顺理成章走进了朝堂。此后,他安抚父亲的旧部,握着父亲留下的长枪远走边关,走上与父亲一模一样的道路,仿佛与他父亲一样牢牢守卫着西霞的边城,直到他率十万大军杀回京城,灭慕容家满门。
慕容薇深深垂下眼睑,苏暮寒的一切来得太顺,他暗中联合姨夫的旧部,借天时来推流助澜,青云直上的速度之快,连父皇母后都无力阻挡,而自己那时竟然是欣喜的,私心切切里她高兴苏暮寒以后不必活在她的公主光环之下,而是比他父亲更出色的人物,他们是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
自己那时有多傻,现在就有多恨。父母的劝阻听不进去,一味固执地相信苏暮寒的许诺,相信他编的那个星月同辉的谎言。
再次抬起头来,慕容薇眼里已经一片清若无波的澹然。既已洞彻前世,且看她今生翻手为云覆手雨,重写个不一样的人生吧。
“你且出去,本宫一个人待会儿”,纵然十年废宫,慕容薇已然学会按捺自己的情绪,却依然怕忍不住,将手中的茶盏重重砸向流苏头上。
“是,流苏告退”,昨日那样哭着跑回来,今天必定心情不好,流苏揣摩慕容薇的心理十有九中,她将轩窗下流金嵌紫的帷蔓以带着穗头的莲纹如意钩松松钩起,轻手轻脚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