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芳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须弥普普
朝堂之事,瞬息万变,裴家究竟还有没有出头之日,他并没有多少把握,不过如果只是给沈念禾寻一个人品可靠的丈夫,又不要求门第的话,他自负这点眼光还是有的。
不过沈家妹妹还是太单纯了,嫁给不嫁给门户,怎能保证生活难道当真要吃糠咽菜不成
想到此处,裴继安看向沈念禾的目光里都多了几分复杂。
人是个好的,只是脑子时而聪明,时而糊涂。
旁人都晓得要算得清楚些,最好走一步,看十步,有机会回得高门,多少苦都肯吃的。
这一位倒好,走一步就只晓得看一步,教她看三步,她还要嫌路远,待在穷人家就不想走了!
今后遇得事情,还是自己帮着多担待几分算了。
至于河间并京城来的那两家惹事的,虽都是豪强,毕竟也只过江龙,人生地不熟的,想要糊弄走,他倒也不是没有法子。
第四十六章 亲不亲
两人一旦达成了共识,彼此都松了一口气。
裴继安挨过几次惊吓,已是发觉不能指望这一位沈姑娘自己抓主意,想得又偏又歪的,全不按着常人的路来走。
他作为承恩受托之人,原只是责无旁贷,不该插手的全不会多嘴,然而处得久了,熟悉之后,难免生出几分真心怜悯,冷眼看了这些日子,早认清沈念禾虽有些拎不清的,性子却很好,还掏心掏肺,自此之后,有什么事情便宁可自己先拿捏了再来知会她。
而另一头沈念禾得了承诺,一颗心却始终放不下来。
先前冯家来的只有一个带着随从的管事,看起来并不像多上心的样子,是以她也没怎么在意。
可这一回沈家人多势众,行事毫无顾忌不说,特还有本家人带路,若非其中利益甚大,又怎么会安排这样大的阵势
沈轻云与冯芸夫妇,究竟给女儿留下了什么东西
她没有依仗,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日起轻易不敢再随意出门,只老实躲在裴家,又竭心尽力设法催快那印书的进度。
且不说沈念禾不把裴继安当回事,而裴继安没处理干净,也懒得来同她细说。
他这一回匆匆赶回来,是因为听说家中出了事,眼下见得人还好好的,便也不再多留,先回衙门去了。
因嫌河间、京城来人或嚣张多事,或扰人清静,后者还罢了,前者竟然还敢动手动脚,实在可恶,裴继安有心教两家一个乖。父亲得病后,他先是在坊市间混起来的,头脸熟悉得很,人人都愿意卖几分面子,只略微一打听,便把新来的这两家情况弄了个清楚。
原来冯家只有六人,由一个姓宋的管事带头,用的乃是笨法子,自己人一条街一条巷地去问。
而沈家一行二十余人,男女都有,全是身强力壮的,被本家管庶务的一位老爷领着,四处拿钱找路面上熟悉的去问,等知道哪一处前几个月来了个年龄相仿的姑娘家,就遣人或请或强,弄到客栈里头由那老爷辨认。
沈三老爷在客栈当中坐着等辨认“侄女”,白日里忙得不行,晚间也没有停歇,来了宣县才十来天,因去得十分殷勤,已是在小酒巷的楼子里有了些名气。
裴继安问得清楚,心中登时有了主意,他也不自行出面,只找了旧人来做交代。
且不说他这一处默默行事,另一处,还有一个人也没有闲着。
谢处耘在酒桌上听说有四处有人再寻一个姓沈的小姑娘,当即就觉得不对,急急转回裴家,才行到半路,便见不少人聚在一处议论。
“听说是几个外乡来的拍花子,胆子倒是挺肥,抢人抢到裴家去了,引得许多衙役在外头捉人。”
“好似不是拍花子的,是来寻家里走丢的女儿,正好在路上遇上了,还以为是正主,只是那群人凶得很,也不认得清楚,便胡乱动手,好险被人拦了。”
“自己家的女儿难道还会认错”
“怕是长得很像”
他站着听了几句细节,见得这一群都是道听途说,也不耽搁,连忙往回赶,等到进得屋中,见沈念禾安安稳稳坐在房中誊写,复才把心放回肚子里。
谢处耘一路又走又跑的,早已出了满头的汗,此时扶着门喘气,很是不耐烦,恼道:“外头四处在传,说你险些被人捉走,这又是怎么回事”
沈念禾见得他忽然回来,又是这样一副急忙的样子,十分吃惊,站起来道:“谢二哥怎么知道的”
谢处耘怒道:“我怎的知道的上回冯家人来的时候,不是叫你不要乱在外头乱走,这一向留在家中躲一躲,等过了风头再说,你倒好,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还敢孤身往外跑!”
沈念禾听得无奈,把今日沈家来人的情况简单说了,又道:“实在没出门,只是正好有客人来,还站在门口,谁晓得在那当口就遇得沈家的人。”
她这话一说,谢处耘就想到了方才在正堂桌子上看到的许多包裹。
郭家世代将门,也不是这一辈才起来的,行事自然有规矩,送出去的礼,上头自有标识在。
谢处耘进门的时候只顾着来寻沈念禾,也无心去管其他,此时听得“正好有客人来”几个字,回想起那一桌子礼上头的标识,果然熟悉得很,正是郭家常用的,立时就变了脸,冷声道:“是不是郭家那一位夫人又来了”
他也没等沈念禾回复,便自顾自生起气来,恼道:“果然沾上她,从来都没有过好事!”又忍不住抬头呵斥,“你是不是傻的,什么香的臭的都给开门!以后婶娘不在,谁来也不要应!本来就细手细脚,连盆水都扛不动,说话也不晓得大声些,这般没用一个人,当真给人掳走了,怕是喊救命都喊不过别人!”
说到此处,他越发不耐,直起腰来道:“她来送东西,你就收了正该当面丢出去才是!家里何时缺她那一点又臭又烂的!”
沈念禾便道:“不是那一位夫人,却是一位公子,说是来寻谢二哥的,姓郭,唤作郭安南。”
谢处耘原本声色俱厉,此时听得沈念禾一说,面上却僵了一下,半晌没有回话,许久之后,才冷哼一声,低低地道:“嘴巴上说得倒是好听,什么自己晓得错了,却原来只是说说而已,郭安南都晓得送点东西过来,还亲身来看,她半点踪影也不见”
他声音很小,沈念禾离得有些远,并没有听清,只把日间郭安南说的话转述了一遍,道:“那郭家大哥说是来接你回宣州城的,又说代弟弟来道歉”
谢处耘本来就有些不悦,见沈念禾如此称呼,更是觉得全身上下都长了毛似的,怎么动作都不舒服。
他先是冷笑道:“代弟弟来道歉他那弟弟是三岁还是五岁,竟是不会走路,要他来代替果然在他心中分得清楚得很,弟弟是自己人,我却不是,那夫人还自以为全是一家呢!”
说到此处,又忍不住睨了沈念禾一眼,问道:“才见第一面,这就叫上郭大哥了从前怎的不见你对我这样亲”
第四十七章 躲一时躲不了一世
亲不亲的,沈念禾并不知道,只知道这一回自己点头也不是,摇头更不是,一个不小心,面前这爆竹就要炸了。
她听谢处耘话中带酸,又见其人如此反应,便放缓了语调,道:“谢二哥这话怎么来的那郭家的长兄是客人,因你不在家,我只好代为招呼,自然要以礼相待不然岂不是要叫人小瞧了你”
又道:“今次也全靠他在,否则给沈家那许多人一拥而上,我哪里躲得开,说不得此时已经不知在何处。他路见不平,对我有恩,谢二哥将来得见,正要替我道谢,另帮忙选些仪礼去送才是道理!”
她温言软语,把话全递到谢处耘那一处。
谢处耘恼那郭安南代弟道歉,她便叫对方代替自己道谢,孰亲孰疏,一目了然。
果然这一番话说出来,对面人的面色稍霁,却是仍旧有些不忿,道:“什么事情一旦跟郭家沾上了边,就没半点好果子吃,这郭安南看起来忠厚,其实也没安什么好心,今次来不过为着他那弟弟名声,又为自己名声,想做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给外人看而已,你不要被他蒙骗了!”
他犹豫了一下,虽然很不情愿,最后还是又道:“他这一回既是帮上了忙,欠的人情由我来还,你小女儿家家的,便不要再放在心上,权当没有此事即可!”
沈念禾连裴继安都信不过,哪里又信得过谢处耘这不靠谱的小人装大鬼。
不过此人明明极不愿意同郭家人扯上关系,还愿意为了自己包揽事情,嘴硬心软得可爱,沈念禾便柔声道:“那此事便麻烦谢二哥了三哥也知道了,说是会处理此事,叫我不要去管。”
谢处耘点了点头,顿时松了口气,道:“既是三哥发了话,你我便不用去理会了。”
他站在原地,忽然有些踟蹰,扶着门框半日,复才吞吞吐吐地道:“我见得你那书中稿子说,你娘因故而亡,你爹也失了音讯”
其实谢处耘早已自裴继安处知晓此事,只是先前怕说得出来,自家三哥十分难做。
沈念禾哪里又听不出对面人话中之意。
她轻声道:“今次印书,除却帮着三哥给公使库筹银,我未尝没有私心,正想为父母并外祖一门积善积德便是最后我爹那一处也算尽心尽力了”
谢处耘半晌没有出声。
他一向以为自己的命是天下间顶顶不好,父亲亡故之后,被迫辗转于叔伯族人家中,寄人篱下,吆来喝去,同个下仆一般,吃尽苦头。
然而比起沈念禾,却又好太多了。
谢家家财虽然被人所占,毕竟还能漏下一丝半点,他又是个男子,再不好脱身,却也并非没有可能,父亲纵不是什么声名显赫的,在当地多少也有故旧。
谢处耘嘴臭惯了,此时便是有心要做安慰,也想不出什么好话,只好笨拙地道:“也没什么,天底下没爹没娘的人多了去了,俱是活得好好的,你看我早没了爹,虽是有个娘,又何如没有”
他说到此处,只觉得好像有些不对,忙又道:“况且你爹那一处未必会有坏消息,万一”
谢处耘越往回找补越出错,索性把话题岔开,问道:“那沈家、冯家人做什么要来找你”
沈念禾摇头道:“来人都没有细说。”
又道:“既是找了几次找不到,又认不出我来,此事应当就过去了,等我躲过了这一阵子,书刊印好了,往四处一卖,想来他们得了信,总会出来把意图说清楚。”
谢处耘忍不住劝道:“未必要那书上写出你的来历,既是那两家没有一个认得你的脸,倒不如躲起来,将来自己过自己的日子,何苦要叫他们晓得你在此处,说不得还要引来事情。”
沈念禾安安静静地看着他说完,复才道:“我能躲一时,总不能躲一辈子吧”
谢处耘有些怔忪。
沈念禾的目光澄澈,语调轻柔,可是话语中的意思却是坚定又清楚,道:“虽然不知道这两家为何而来,不过无事不登三宝殿,从前从来没有往来的,此时变得如此着急,偏生态度还极差,多半没有抱着什么好意。”
“我躲起来,表面上来看是躲开了坏人,却也失了先机,只能任人涂抹,便是坏了一家名声也无从辩驳况且,难道当真一辈子隐姓埋名,永远只能不见天日我沈家一门行得正,坐得端,怎么反倒要同只老鼠一般”
“倒不如将书印发出去纵使我爹那一处有了不好,我终究只是个女子,旁人不会过于苛责,倒会对我家生出孤悯之心来,谁人要来欺负,我有了这身份,告官也好,求人也罢,都要名正言顺许多,那些人家想要欺负,都得掂量几分人言可畏。”
她一项一项摆得清楚,果然走得全是堂堂正正之道,谢处耘听得竟是被激出了几分热血,忍不住夸道:“看不出来,你竟有这般主见!”
沈念禾微微一笑,也不去回话,只低头把桌面上的纸一张一张地收了起来。
谢处耘却是暗暗上了心。
他从前在街巷头尾认识不少人,而今众人虽是多半转回了正道,不过如果自己出面,想要聚拢一群,把沈家、冯家人围起来打一顿,撵得走了,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
打疼了自然会躲。
等到书印得出来,人人都知道沈轻云的女儿在此,那群家伙多半就不敢这般蛮横了。
只是这样的办法,自然不能说给沈念禾这个没甚胆子的小姑娘听,不然定会把她吓到。
还是自己私下偷偷去做的好。
他不再多说,见沈念禾面前桌子上摊着许多纸页,好奇问道:“这又是在做什么”
沈念禾把手中笔放到一边,倒转那纸页给他看,又解释道:“裴三哥说抄写的那位杨叔父已经应了,这两日便要送稿子过去,我先把板式做好,届时按着间距、行列抄写便是。”
谢处耘低头去看,却没瞧出什么奥妙来,不由得奇道:“间距也有讲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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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差了十万八千里
沈念禾并没有直接回复,而是道:“我小时候听父母说过许多印书之事不晓得谢二哥喜不喜欢买书,又知不知道当今坊市间哪一朝印出来的书卖得最好、最贵”
谢处耘自小就不爱读书,尤其其母廖氏回宣州之后,将他压着去了州学,大半年来跟不上进度不说,还要尽受郭向北挖苦嘲讽,对诗文之事就更没有兴趣了,听得沈念禾问,哪里答得上来,只猜道:“怕不是哪一朝距今最远,哪一朝印出来的就卖得最贵”
沈念禾就随手摸了两本书过来,翻开给他放在一处做对比,问道:“若是给谢二哥选,哪一本你愿意出更高的价钱”
谢处耘低头细看,只见两本书翻到的那一页上头内容俱是一样,乃是左传当中的一篇,说的曹刿论战之事。
乍一看,仿佛两本书并无任何差别,然则通读一遍之后,他却是自然而然地指向了左边那一本,道:“这个更值钱罢”
沈念禾睁大了眼睛,又把椅子拖得近了,夸道:“二哥果然眼光甚准,只是为何你要选这一本”
谢处耘的嘴角不自觉地就勾了起来,心中道:小爷自然眼光狠辣,哪里还要你来夸赞!
他忍不住暗中得意,然则如果一句话就被哄得眉开眼笑的话,实在又显得太没有面子,便做出轻描淡写的模样,道:“左边这本纸张更好,字体更佳,读起来更为舒服。”
沈念禾应道:“二哥说得极是,左边这册乃是再刻本,原本出自前朝崇化里集贤堂中沈氏书铺,当年不过印了三千册,每册作价七百钱,而今原本已经身价逾千倍,依旧无处可觅,便是再刻本也能作价三贯,而本朝翻刻的其余朝代版本,少则卖到三百钱,最多也不过一贯钱,其中自然也有纸张、字体的差别,然则另还有一桩,却是很容易为人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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