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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芳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须弥普普

    裴继安见得郭保吉看自己的眼神不太对,只好解释道:“我爹多年前就常来此地探访查问,我自小就在宣县长大,又兼在衙门做了两年事,收缴赋税、核查人丁,都有参与,自然对人熟悉得很。”

    郭保吉并不言语,等走到一处空旷之处,复才道:“裴继安,如若叫你把三县圩田一并修了,你敢不敢应”




第一百七十七章 委屈
    听见郭保吉旧事重提,裴继安不由得一怔。

    他再一次提醒道:“监司,在下不过宣县当中的一员小吏”

    郭保吉道:“我前次在京城所说,依旧奏效,你考虑得如何了”

    又道:“你若是留在宣县,便只能修一县圩田,若是想修一州圩田,彭莽说话做不得数,杨其诞不会多费这个力气,只我会为你作保。”

    他的话说得很直接,虽不中听,却颇有道理。

    然则这一处裴继安还没说话,边上的郭安南已是有些着急起来。

    他上前半步,努力冲着父亲使眼色。

    郭保吉也不知道是看到了还是没看到,并没有理会,而是往边上走了两步,仿佛在眺看远山近水,片刻之后,才回过头来,道:“裴继安,你是个聪明人,我也不同你说那些个无用的话,你爹当年想修圩田,碍于朝中阻拦不断,未能得行,我看你而今行事,很愿意做个助力,你自己回头想一想,想清楚了,再来回我。”

    他说完这话,果然也不再催问此事,转而问道:“听闻小谢被你安排去管修造堤坝,怎的来了这许久,却是不曾见得他人”

    裴继安解释道:“今日彭知县要去给杨知州回话,我叫他跟着去了。”

    彭莽再怎么不管事,杨其诞要问话的时候,头一个还是会找他。

    这种出头的场合,只要当真有能耐,很容易显出来,乃是难得的好差事。

    郭保吉在官场混迹多年,如何会不知道,一时之间,看向裴继安的眼神都更多了几分赏识。

    这样一个晚生后辈,对谢处耘时是有情有义,对沈轻云时是知恩图报。

    虽说只要有才干,便是为人有些瑕疵,该用的时候还是得用,可如果能遇得人品没问题又能干的,提用起来,自然更为心甘情愿些。

    谢处耘不在,郭保吉便也不再找理由多留,没多久就带着从人走了。

    父子两个清晨出门,直到晚间才回到郭府。

    郭保吉年纪大了,转官之后,虽然并未将骑射之术放下,到底不同从前在军营时,眼下奔波一日,本是打算将那裴继安收归手下,却是未尽其功,难免心生倦意。

    他见长子坐在边上,迟迟不走,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也有些提不起劲来,便挥了挥手,道:“你先去休息罢,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郭安南犹豫了一下,本来憋了一路的腹稿又被按了下去,只得郁郁走了。

    他回得后院,先去看弟弟。

    郭向北一见到长兄,就诉苦不喋。

    因为前次螺蛳观的事情,郭保吉开始认真管起次子来,不但狠打了一顿,还特地安排了两个门客去盯着。

    郭向北又要背书,又要习武,简直比狗还累,此次见得郭安南,先骂谢处耘下三滥,再骂父亲派来监督自己的门客眼瘸,最后又骂廖氏吹枕头风,说到动情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最后哭道:“大哥,我受不住了,没一天能睡个饱的,全身都痛!”

    白日要练武,晚上要背书,偏还背不下来,如此一个月,循环往复,铁打的人都受不住。

    郭向北哭得鼻涕泡都吹出来了。

    郭安南早已经听说弟弟最近在家很是受了委屈,本也是来安慰他的,然而听得这样一通抱怨,还是又累又疲。

    他是长子,郭保吉忙于朝事,母亲又早亡,自小就是他带着弟弟妹妹两个,可毕竟资质、能力有限,常常会生出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感觉。

    尤其此时他去得清池县中做户曹官,本以为能脱颖而出,做出一番事情来,叫父亲刮目相看,却不想已是过了小半年,整日案牍劳形,也没得什么成绩。

    从前听得旁人夸,他还自以为喜,可近日被父亲又教又训的,又拿裴继安作对比,虽然心中实在不觉得那裴三有什么特别出彩的地方,还是有些丧气。

    今日去得荆山脚下,确实见圩田、堤坝各有进展,可见得父亲那般招徕,对方还爱理不理的模样,郭安南就不太服气。

    他年龄渐长,做官也有小半年,见得不少事情,从前在各处州学读过几年书,听得先生授课,对朝政之事自有理解。

    父亲的做法,郭安南不敢苟同。

    裴继安想要在宣县造圩田、建堤坝,多是继承父辈志向,别有私心,可毕竟只是一县,影响并不是很大。

    一旦父亲被其蛊惑,想要建一州圩田,出得事情,就再难收拾了。

    郭安南许多意见想要提,可他知道其中不妥当是一回事,凭借此时的所知、所能,自觉难以用自己的口才说服父亲是另一回事。

    万一一个不好,不但没有劝说成功,反倒被爹再教训一回近日常有的事,并不怎么稀奇,那才是麻烦。

    正是万般烦闷之时,遇得弟弟还同个没长大的孩子似的不懂事,郭安南语气里难免带了些出来。

    “我听东娘说过此事,你做什么要去那谢处耘面前招惹他他一个外姓人,再怎么不讨你喜欢,也不会占咱们太多便宜,你姓郭,同他闹出事情来,外头人听了,不会去听其中孰是孰非,只会觉得咱们家里头不大气”

    郭安南劝诫了一番。

    郭向北听得火冒三丈,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把手上的书一摔,怒道:“爹也说我不对,二姐也说我不对,眼下连大哥你也要数落我!我是为了谁!我一个小的,家里梁柱又不用我管,何苦要去出这个头,大哥你当真不知道吗!”

    “你看那廖氏进得咱们家,爹爹几日才同咱们兄弟见一回面日日都说忙,可那谢处耘进府之后,被她娘三天两头招过去,当日如果不是我闹一场,说不定今次去清池县做官的就不止大哥你一个人,姓谢的也要跟着去了!”

    “他来得咱们府上,得的好处还少吗又拜师父,又进州学,身上穿的,嘴里吃的,平日里用的,平日里头出去交际,大手大脚,阔绰得很,哪一样不是他那娘给的,哪一样不是咱们家里掏出去的我把他撵走了,大哥反倒过来嫌弃我坏了你的名声!”

    若说先前郭向北只是三分委屈,七分做给长兄看,眼下就变成了十二分的委屈。



第一百七十八章 听从与盲从
    郭安南深感失望,道:“你生在郭家,不是外头市井里头日日要为了糊口奔波的,这些个衣食小事,东娘尚且不放在心上,你一个男子,为什么要整天盯着鸡毛蒜皮不放”

    郭向北又是羞愧,又是难受,只觉得自己对兄长的一腔真心都喂了狗,攥了紧拳头,大声质问道:“大哥,你当真觉得我是那等眼皮子浅的”

    他眼泪直淌,嗓子都有些哑了,道:“爹是个什么性子,大哥你难道不知道一条狗养久了尚且会有感情,况且他从来只要在外头的面子,又要讲究什么大气,哪里会管自己亲生儿女怎么想谢处耘又奸猾,惯会卖乖,被廖氏这般把天天往爹面前带,今日只是吃穿小事,明日只是读书习武,谁晓得将来又会变成什么”

    “上回我听得院子里头有人说,廖氏私下去求,要爹爹给那谢处耘寻个差遣,还特地叫他跟着你一同去清池县,届时他在你手下干活,你是带他还是不带他”

    郭安南皱眉道:“我得个人在手底下帮忙,为什么不带”

    郭向北冷笑道:“你怎么带他读书读不好,习武也打不过我,做事也做不出什么东西来,能给你帮什么忙届时他做得不好,你是给他分功还是不给分的话又分多少给了或是给得多了,下头其他人难道能服气若是不给,廖氏是个小心眼的,又爱在里头挑拨离间,不知会怎的出去贬低,说是大哥心眼小!”

    “明眼人都晓得是个坑,大哥,你作甚要往里头跳!”

    “况且我们三五日未必能见到爹一回面,他一个外头捡回来的拖油瓶反而能得这许多好处,难道姓郭的,还比不上姓谢的尊贵!我不服!”

    郭向北这一番话,夹杂着多年对父亲冷落自己的不满,另又有浓浓的不忿。

    郭安南忙了一日,回来还要面对弟弟这等提不上台面的小心眼,心力交瘁之余,又难以自抑地被触动到了。

    他是长子,自小就被父母教着要礼让、恭谦,可心底里未尝没有希望有人多加关怀。

    母亲死了之后,父亲对妹妹东娘是疼爱有加,对弟弟虽然时常训斥,却也多有管教,唯有对他这个长子,从来只有严厉。

    尤其最近,他从父亲身上得到的,除了挑刺,就是不满。

    他满心想要得到认可,可无论怎么努力,都比不上旁人,甚至比不上同郭家毫无关系的谢处耘。

    若说没有半点不满,那是不可能的。

    然而这样的想法,却是不能在弟弟面前显露出来。

    他沉默了半晌,复才低声道:“有大哥在一日,这郭府就是咱们的,你堂堂男子,不要总去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有我呢。”

    郭向北扭头不说话,只默默流泪。

    郭安南又劝了他几句,见得始终没有回应,只好道:“我去睡了,明日还要回衙门”

    郭向北这才转过头来,道:“大哥,我不是科考的料,若是走不得文路,爹还会管我吗”

    声音里头尽是忐忑。

    郭安南斥道:“男子汉大丈夫,只想着靠父辈余荫,你要不要脸的!”

    转而又闻言安慰道:“且去睡吧,时辰不早了,上回先生不是说你文章有进益了,不要多想,总有你的出路。”

    郭向北低低地应了一声。

    他自小就跟在军营边上长大,本以为定能做个威风八面的大将军,谁知长到十来岁了,忽然被父亲押着去州学读书,本就不喜欢,又不擅长,背书比挨打还苦,却又不得不咬牙走文路。

    他不是蠢的,郭家在朝中处境微妙,今上的忌惮之意,纵然隔着千山万水,光看父亲同长兄的紧张就能感受到,是以不会在这等大事上耍脾气。

    可读书,实在太苦!

    苦得他快扛不住了!

    难得回一趟家,却是事事都不顺。

    郭安南挂着心事,一夜都没睡好,次日一早,天还未亮,就急急爬了起来,跑去前头找父亲。

    郭保吉还要去点卯,见得儿子过来,也没空搭理他,只吩咐道:“回去之后,把清池县从前圩田的宗卷翻出来看一看,好生熟悉熟悉,将来也好管起来,有了这一桩事情,再添一两样,等到明年考功,你就能转官了。”

    郭安南辗转反侧了一晚上,此时忍不住一鼓作气地道:“爹,咱们当真要修这宣州大圩田吗”

    郭保吉往外走的脚步不变,只转头看了儿子一眼,道:“昨日那裴继安说的,难道你没有听到”

    如果能把那圩田按着图绘落地,能增田亩、添赋税、引水利、丰人口,样样都是自己的政绩,为什么不修

    郭安南急急道:“爹,虽说宣州曾经也有圩田,可那都是前朝的事情了,自太祖建朝之后,当地官员个个都知道此处从前有圩田,却是一个都没有出头去修,若非其中另有缘故,谁又会放着眼前的功劳不去捡呢”

    他把自己从先生那一处听来的话干巴巴地转述了一遍。

    原来在裴六郎之前,宣州就有过人想要重修圩田,只是折子递得上去,全被打了回来。

    朝廷里头不同意修的原因有很多,最重要的两点,一是圩田会影响洪涝时河水排泄,面积越大,影响越大,若是引发水灾,同那点收息比起来,实在得不偿失。

    二是圩田边上的堤坝残骸犹在,按着从前的经验,建不得十几年就倒塌。

    既是建了也白建,何苦浪费人力物力

    郭安南把自己知道的事情一项一项同父亲说,自认为已是表达得十分清楚。

    “爹,那裴继安不过图一己之私,若是只修宣县圩田,出得事情也影响不大,可若是要爹给他作保,一来朝中肯定会反声一片,不肯同意,二来若是将来当真有了不妥,就要咱们家来担这个责任,弊大于利,又是何苦”

    郭保吉停住了脚步,听得儿子说完之后,复才问道:“你方才说了这许多,不是从先生口中听来的,就是从书上看来的,可有自己去核对过”

    又问道:“昨日裴继安送来的宗卷、图绘、文书,我叫你们仔细翻看,你看了多少”

    郭安南一愣。



第一百七十九章 管库
    昨日在荆山脚下的小院里,裴继安同郭保吉说话,郭安南就陪坐一旁,一心都在倾听,唯恐回来之后,被父亲问及时答不上来,倒是收了些宗卷图绘,可转手就递给边上的两个幕僚了,哪里有功夫细看

    他顿时为之语塞。

    郭保吉并没有责怪儿子,只是叹了一声,看了看角落漏刻,估了一下时辰尚还来得及,便把郭安南带回了书房。

    他挥退左右,道:“我自小就不爱读书,也不怪你们兄弟读不好,也不求你们科举得名,是以特地将你安排去了清池县中,虽是荫庇得来的,到底户曹官是个正经差遣,能见得事情,看得民情,即便郭家往后不能再领兵,靠着这一县一地,你用心做,有我这个老子在后头支应,也不至于扶不起来。”

    “可我叫你去到县中,是学做事的,不是学那些个酸腐文人,只知道听旁人说话,先生说的、上峰说的、外头人说的,你可做参考,却不能全然听信否则你头上脑袋长来做什么的”

    “一样是做事,你看那裴继安,他将荆山脚下河水涨势年年都做了录记,最高处在哪里,最低处在哪里,为了避免水势浸淹,此时做的图绘、方案上堤坝都后退了百丈来建造,另有柳树、芦苇用于抓土护堤,全是用腿跑出来的,也都有据可查。”

    “那些个宗卷、图绘,你不曾细看,我却翻了一遍,其中所写,一是靠他那父亲留下的宗卷,二是县志、州志,三是他自己同小谢一地一地走出来的,难道不比外头那些个只会道听途说,或是张口就来,连宣县都不曾见过长什么样的来得靠谱”

    “你是老大,一向不劳我操心,可年纪越大,怎么反而越沉不住气去得清池县,本该脚踏实地才是,眼下连那谢处耘都不如了他在宣县,倒是慢慢懂得如何进退,也比往日耐得住性子,你读过书,不比我,当要知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道理。”

    郭保吉语重心长。

    郭安南被父亲这般提点,羞愧难当,却又油然生出一股不服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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