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芳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须弥普普
当中一人忽然如梦初醒一般,脱口道:“公使库!”
老吏哈哈大笑,道:“正是,你管账的,应当知晓去年宣县那公使库入账多少吧”
那人连账都不用回头翻,立时就道:“全年得钱一十七万多贯!我的乖乖,简直同摇钱树一般,州里公使库都没它那一处赚的零头多!”
这数目大得离谱,简直匪夷所思,若不是当时再三确认过当中没有错谬,他简直要怀疑是有人填多了字。
那老吏道:“这样大一笔钱,你们看着心不心动”
他也不要人回,自顾自就接下去道:“你们心不心动我不知道,我是心动了的,想来杨知州也心动得很州中公使库缺钱缺得厉害,他那公厅里头漏雪漏水又漏风,去岁大冬日的,连炭都不好多用,前次京中来了天使,州中供膳太粗陋,想从公使库挪一点出来做接待,结果发现还未到年底,已是用得干干净净,最后还是从清池县的账上走了五百贯过来。”
旁边有个小吏忍不住问道:“那是要把宣县公使库的钱并过来吗”
老吏摇头道:“还不至于做得这样难看届时朝中来核查,哪里解释得过去还不如釜底抽薪。”
那小吏奇道:“这要如何釜底抽薪”
边上已是有人帮着回道:“你来得晚,怕是不知道,那宣县公使库得银全是因卖书而来,咱们毕竟是州衙,想要东西,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把那杜工部集的雕版要得过来便是!咱们公使库里头印书坊、小工,甚至纸墨都是现成的,当即就能开印!印个几万部出来,莫说几十万贯不好说,十几万贯到手,还是妥妥的!”
小吏咋舌道:“这样行径,下头做得好了,便把做好的东西抢得过来,未必会叫人服气罢”
衙门里头的老吏们纷纷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道:“正好教一教你,什么叫做州,什么叫做县,什么叫做上,什么叫做下,不然怎么个个做官都想要往上爬哩”
宣州州衙的吏员们把这个当做笑话来说,可被作为笑话的彭莽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他好容易等到裴继安从衙门里头出来,甚至都等不及走得离州衙远些,就忍不住急急问道:“继安,这可怎么办是好!方才杨知州同我说,叫我回去交代下头人这一两日收拾收拾,把杜工部集的雕版送得过去”
裴继安虽是觉得有些突然,却并不吃惊。
早在决定印书的时候,他就知道迟早有一天这块肥肉会被州里盯上。
无他,得利太多,上头人不可能眼巴巴在边上敢看着,不来分一杯羹。
是以当日谢处耘听得说谢图要去抢公使库,急得团团转,就连那张属也连着好几回来问,想说要不要想想办法,不把那一摊子事给谢图糟蹋了,他却始终不为所动。
早晚都要给出去的东西,若是那谢图好好说话,看在其父的面子上,他说不定还提点几句,可既是直接动手来抢了,就给他慢慢去抢罢。
左右等没了杜工部集,那公使库就是个烂摊子,谁碰谁倒霉。
有人肯来接这个烫手山芋,再好不过了。
“知县缘何这般着急”他从容道,“州中要雕版,咱们便按着送来不就好了左右而今账上银钱足够,只要不乱花,将圩田、堤坝全数修好,也是绰绰有余,还能剩下不少下半年来用。”
彭莽登时就不太高兴了,道:“杨知州一说要将你调入州中,你便半点不管县里的好坏了公使库那一处的银钱全是靠印书堆起来的,你亲手经办,岂会不知看事情怎能如此短视,今年绰绰有余,明年又待要如何!”
又道:“我却不管,你快想个办法!”
从前公使库亏空的时候,也不见他着急,眼下倒是忽然上起心,做出仿佛十分有远见的模样。
裴继安早习惯了这一位知县反反复复,一时一个样,他道:“虽说公使库全是靠那一部书得来的银钱,可去岁本来印书就是为了给郭监司筹措饷银,而今目的既已达到,便无什么问题,况且账上剩得这许多钱,等将圩田、堤坝修好,明年便能有所得,届时从中得租,自然另有得利,未必比那公使库印书差。”
彭莽听得眉头直皱。
由奢入俭难。
这圩田的收益,毕竟还在将来,未必当真能有,可公使库的银钱,却是切切实实给他花得十分畅快。
此时说明年没有了,叫他怎么能忍!
第一百八十五章 愤懑
彭莽正要发话,裴继安却是又道:“再一说,明年的事情明年再看有了圩田同堤坝,另有这三年来的功绩,未必岁考之后,知县还能在这宣县当中任职,倒也不必担忧太多。”
“另又说,而今杨知州向知县要雕版,不正说明县中公使库做得好他得了这样大的好处,岁末考评,难道还好意思不帮着美言几句”
这话如同醍醐灌顶,叫彭莽一下子就愣住了。
他为官多年,从前想要转官他地,简直比登天还难,而今好容易得了宣县全靠同年看不过眼之后,伸手相助,虽然只是一县之地,可比起从前那等或是偏远穷苦地界,或是干脆待差,实在好了足有十万八千里,是以半点没有其余想法。
他只恨不得十年八年都留在此处,最好不要走了,哪里会考虑到转官的事宜。
然而听得裴继安这般一说,他忽然就醒悟过来,回头一琢磨,前年、去年的岁考一是中上,一是上,莫说放眼整个江南西路,便是放眼九州,也没几个知县能得这样的好处。
况且如若圩田、堤坝果然能同这裴继安所说的一般有那等结果,等到年末,无论赋税、人丁、粮谷,甚至新增田亩都会有所增加,再加上直系上属杨其诞的美誉,其人评语,实实在在是能帮着在考功簿上抬高自己身价的这一回,说不得还能肖想个优等!
届时想去哪一处,还不是由自己挑!
至于那公使库印书,反正都是带不走的,何苦操那个闲心等想了办法,好容易搂了银钱回来,结果全便宜了下一任接管的知县,自己又不是傻子!
想通了这一点,彭莽的脸色顿时就好看起来,看向裴继安的时候,又重新挂上了一张笑脸,道:“继安,你我二人相处这两年,处处融洽协调,我之为人,你最清楚不过,虽然脾气是直了些、急了点,却从来是把你看得极重,虽说眼下只是个知县,可按着这个势头,将来能到什么地步,仍未可知。”
“至于杨知州,虽说官高权重,却不似我这般柔和,样样都要发话,跟着他这样的,束手束脚,却不如跟着我这样的好施展你却是要好好考量考量,不妨安心在宣县做着,等到我这一处转官之后,再设法接你过来。”
他一发闲,就有了心思开始“做一步,看三步”,想要打算将来的安排了。
裴继安不置可否,只笑了笑,道:“知县有容人之量,远非他人所能及。”
彭莽得不到确切的回复,虽然有些失望,却也知道比起杨其诞,自己还是差了许多,不过幸而还可以打感情牌,只要多说一说,今后时间还久,这裴继安重感情,未必不会回心转意。
他想得清楚,果然自此之后,时常找裴继安来嘘寒问暖,打听到裴家还有个守节的婶娘,又有个外姓认来的妹妹,还吩咐夫人隔三差五遣人去送东西给郑氏与沈念禾,倒把两人弄得一头雾水,只好绞尽脑汁来回礼。
再说另一头,彭莽想得清楚之后,一回宣县,因怕谢善问来问去,叫他丢脸不好答,就把谢图叫了过来,吩咐道:“你将那杜工部集的雕版理一理,这两天就着人送去州中公使库”
那谢图原本面上还殷殷勤勤的,听得彭莽这一席话,顿时变了颜色,失声叫道:“知县是个什么意思小人怎的听不懂”
彭莽倒是给他几分薄面,解释了几句,道:“杨知州亲代的,我也没法也是咱们公使库里头做得出挑,州中有话,照做就是”
谢图千辛万苦,又搬了老爹出来,后头还不知做了多少法,复才把这公使库的好差事搂进怀里,正要大干特干,捞那么一笔,谁知差事还没捂热乎,就被人横插一手,夺了过去,如何肯答应。
他愤愤不平地道:“官人,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下头人做好的事情,上头见得眼热,说抢就抢,这还有没有王法了!取了雕版去,咱们县中公使库还靠什么来得钱!”
又道:“知县好歹也帮着回绝一声,怎能仍由他们如此行事!”
彭莽平日里对着谢善、裴继安两个人孬,对着下头推官、属官们孬,却不代表肯对着这个没甚助益,还会添乱的谢图孬。
况且本来被杨其诞羊口夺食,就已经十分憋屈,区区一个靠着父辈吃软饭,烂泥扶不上墙小吏居然也敢跟着叉腰数落,彭莽哪里肯忍。
他把脸一翻,斥道:“县乃州辖,州中下的文,由得你在此处啰嗦!还不快去,晚了一天,我唯你是问!”
谢图被骂了一通,倒是回过些神来,虽说对彭莽并无多少畏惧之心,然则对方到底是个知县,想要对他捏圆捏扁,还是轻易得很的,便不敢再吱声,老老实实走了。
他出得公厅,越想越觉得不对。
好端端的,杨其诞这个知州怎么忽然就想起要什么杜工部集了
去岁裴继安管了足有小半年,也不曾见得州中想起什么来,为什么轮到自己接手,就忽然变了一张脸,催得这样凶
谢图自抢了公使库的差事过来,一直不见裴继安那一处有什么反应,当时心里还得意,此时一回想,倒是醒悟过来。
那杜工部集的雕本乃是杨如筠手抄,此人为知州杨其诞的叔叔。
一部书多达数十册,那杨如筠来宣州这几年,连屏风、中堂都不肯给外人写,却能被那裴继安请出山,可见不是两人关系亲厚,就是得了好处。
裴继安能支使得动杨如筠抄书,自然就能支使得动其人去给杨其诞上眼药。
多半是见得自己捡了便宜,心下不服,才偷偷使这等小人奸计!
谢图气急败坏,转头就去找了父亲谢善。
谢善倒是没有被儿子一番愤懑之语牵着走,思索片刻,冷静地道:“裴继安一心忙着修圩田,没空理会你这一处,这事多半是年初州中把各县账目收拢回去,被杨知州见得杜工部集卖得太好,才惦记上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谢图再觉得他那老子头脑太过老朽,不知人是好是歹,却也不敢当面啰嗦,只好恼道“可是爹,眼下这个情况,却叫我要怎的办——州中要这两日便把雕版送过去,雕版没了,还能如何印书”
谢善皱眉道“没了雕版,再去做便是,又不是一开始就有的东西。”
谢图一口老血都要喷得出来。
雕版是那样简单的东西吗
他原本也不怎么当回事,只以为随便谁人来抄都可以,直到今次去问了,才晓得原来抄书的人也有许多讲究。
寻常字体,读书人根本不认,换一个雕版,那同外头现在遍天的盗印书相比,又有什么优势
“爹,原本那雕版是杨知州那叔叔,唤作杨如筠的写的,好似还是个书法大家,平日里有人笔润开到千金请他写一道中堂,他都不肯动笔,我这一个下头县镇的小吏,想要讨他的笔墨——这是开什么玩笑”
谢图语气里头隐隐藏着羡艳同不满。
同样是人,差别也太大了。
裴继安是名门之后,纵然家中落魄,可多多少少有些好东西、好人脉留下来,叫他站得出去就同旁人不同。
哪里像自己,在这县中倒是能借着家中势力呼风唤雨,甚为威风,然则一去得其余地方,身份压根提不上台面。
可若要真正论起能耐,对方也不比自己好到哪里去!
谢善虽然不知儿子在想什么,却是道“从前是裴继安请来的人,你去同他说一说,托他搭个手,再去请那杨如筠写一回不就完了便是杨如筠不肯出面,帮着提一提,总能找到其他肯搭手的。”
又劝道“我知道你看那裴继安不高兴,可此一时、彼一时,他上回去了京城,眼下又管着圩田之事,未必还会在这宣县留多久,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能一飞冲天,难得我们两家有旧,从前他爹提携过我,他当日进衙门时,我也带过一嘴两嘴的,厚着脸皮也能挨点边——你便去蹭个好处回来,总不至于吃亏!”
谢图能在宣县做多年押司,知县来来去去,他却始终屹立不倒,自然有厉害之处。
他想得挺好。
儿子同裴继安之间的交谊虽然不怎么样,又有不少龃龉,可毕竟两家的交情在这里摆着,自己也不曾同他撕破脸,只要能厚着脸皮靠过去,那裴继安一向好说话,应当不会记仇。
只是老子知道儿子。
谢善知道谢图一向有些冲动,时常做事情不带脑子,还特地叮嘱道“你不要再在背后使些什么小动作,我同你娘正商量着,恰好你三妹妹到了年岁,正寻人家,看那裴继安品貌不错,想要两家说一说亲,若是因为你在后头乱来,毁了这一桩事,莫说我,便是你娘也不会把你放过!”
妹妹待要说亲的事情,谢图早就有所耳闻,可哪里想得到家里居然还考虑了裴继安。
这样一个妹夫,他是半点都不想要的,然则在谢善面前几乎说了一车的话,不仅没能把父亲说服,还被撵了出来。
“有这闲工夫,你倒不如早点去找那裴继安,问问他那杨如筠抄书的事情!”
被亲爹教训了一通,谢图憋了一肚子火,见得天色还早,四处打听了一回,知道裴继安在正在荆山脚下的小衙署里头,便摸了匹马,急急跑了过去。
他一路上越想越气,偏还要陪着笑脸,等到得地方,强忍着心中不悦,寻个人找到了裴继安公厅所在,推门就进得去里头。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当中空荡荡的,哪里有什么裴继安。
虽是没看到人,可见得对面桌上摆了许多文书同宗卷,谢图心念一动,有心想去瞧瞧里头可有什么隐秘之事,才往前走了几步,正要去翻,却不想门口却来了一人问道“这位差官不知是有什么事”
声音轻柔得很,入耳十分好听。
谢图转头一看,见得外头站着一个十来岁的少女,一身素服,头上并无半点佩饰,腰间只有一枚素布香囊,可五官精致,亭亭玉立。
都说要想俏,一身孝。
那女子身上穿的虽然不是孝服,可颜色素得很,剪裁得十分妥帖,中间腰带轻轻一束,立时就把腰身显了出来,少女之美显露无余。
谢图眼前一亮。
他见过不少貌美女子,可比起眼前这一个,倒似都要逊色了好几分。
相貌当真生得好,而除却相貌,气质也好。
只是站在那一处,说得一句话,就已经让人觉出其身上那种难以形容的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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