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没有人敢找暂居瑞安门的天地无一,即使他最近非常安静,反倒像个赋闲老人,不太像个狂战士。
那天地无一,被瑞安澜拒绝后,看起来是每天闲云野鹤在山上四处看风景,实际上背地里隐姓埋名帮瑞安门交涉,搞定了些不大不小的委托。
严方任看破不说破,就当天地无一每天在门里混吃混喝。
天地无一发现严方任注意到自己的小动作,但既然严方任选择无视,不向瑞安澜戳破,那他也不跟严方任计较,反而不费劲瞒着。
两个男人保持着一种相互嫌弃又相互理解的微妙关系。
迟钝如瑞安澜,都意识到这两人之间缓和了不少。几人就这样不温不火地过了一阵子。
。
第七章 雪中画
今天天气阴沉沉的,一直有云聚集。严方任路过瑞安澜的书房,房门开着,一团团暖气从里面涌出。
“严方任。”房内的瑞安澜喊了他一声,“有你的包裹。”
严方任走进她的书房,果然看到瑞安澜面前的书案上放着一个被黑布包得整整齐齐的盒子,大约有四个手掌宽。
“什么东西?”严方任挑开盒子外的结,黑布滑落下来,露出里面厚重的木盒。
“不知道。放山下入口那儿的,还留了个纸条说是给你的。”瑞安澜打了个哈欠,“我看着应该没机关,你自己打开看吧。”
严方任也不知道谁给他送这么大一个盒子,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东西,定了定神,伸手掀开盒盖。
盒盖一开,一阵雾气飘出,吓得严方任屏住了呼吸。瑞安澜本来在旁边看自己的书,瞄到这雾气也凑了过来,嗅了两下“没毒,普通的水汽。“
严方任闻言便放松了些。但一放松,他吸进了几口水汽,就闻到了这水汽中竟然有血腥味儿。
心感不妙,他挥散雾气,嘴不禁抿成一条细线。
木盒里放满了冰块,刚才的雾气就是盒里冰冷的空气和屋里炭火暖热的空气一撞而产生的。不知道盒子在屋里放了多久,有一半冰块已经融化,盒里的几个人头泡在冰水里,丝丝缕缕的鲜血从脖颈的断面溶在水中,把水染成了淡红色。
一旁的瑞安澜伸头看了一眼,才发现里面竟然是死人头,一点都没被吓着,也没问是谁的头,说出来的第一句话是“送个人头还用冰块降温,谁这么有心?”
严方任抿着嘴,不答腔,伸手撩开其中一个人头的头发,看了看头皮,轻轻按了按脸上的皮肉。随后又掀开眼皮,凑近观察了瞳孔和眼白,最后拿起人头,让脖颈的切面露出水面。看完所有的人头,他默默地走到一旁解下右手上沾了血和碎肉的绷带扔进炭盆,撑着五指对瑞安澜说“借地洗手。”
瑞安澜一指洗手盆“洗。”
趁着严方任洗手的时候,她也好奇地用笔杆拨了拨人头,终于想起来问严方任“都是谁?”
“我的几个眼线。”严方任仔细地清洗着指缝,慢慢道,“中了惊风阁第四堂的寻缘,又被第二堂里肃清门派的格杀队用刀砍了头。”
“哦。寻缘也不过如此啊。”瑞安澜看了一会儿就失去了兴趣,伸手关上了盒盖,又问严方任,“他们怎么找到这些人的?”
第四堂听到这评价可能要生气。他们研发寻缘花了不少精力,自己还挺满意那效果的。
“方法很多的。”严方任终于洗干净了手,开始擦干,“有空教你?“
“行。”瑞安澜随口应道,把盒子推到一边,继续看起了书。
读了几行,她突然陷入神游两秒,然后抬头,后知后觉地问严方任“你可还好?”
“嗯?”严方任看向她,然后明白过来她在问什么,“我没事。“
但其实他不太好。他从打开盒子开始就一直绷着,心跳比往常快了几拍,嘴唇也抿得紧紧的,根本放松不下来。
瑞安澜听他这么说,又盯着他打量了两下,便折回椅子上看书。
严方任看她气定神闲事不关己的样子,也是有点无奈“惊风阁虽说是在冲我示威,但驳的也是你的面子。”
“啊?”瑞安澜从书页上方看了一眼严方任,一副没懂的样子,“我没感觉啊?”
严方任觉得惊风阁有点亏。
外面突然一阵狂风扫过,吹得半开的门扇猛然砸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风卷进书房,扬起瑞安澜面前的纸张,被瑞安澜抬臂按住。倒是她头发上的金属环被吹得叮叮当当直响。
严方任往外看,天空中又几星白色飘落,随后越来越多,不一会儿,视线都被漫天飞舞的白色阻绝。
下雪了。
严方任默不作声地转过身,跨出门槛,往雪里走了几步。雪花落在他身上,他摊开手,接住几片雪花,看着六角的结晶在他掌心融化,他抿紧的嘴才慢慢松弛。
他缓缓蹲下身,坐在书房前的台阶上,突然感到一丝疲倦,任由雪花堆在他的头上和肩上。
初雪细小,融化得快,没多久,他的肩头就一片湿润,发色也被打湿成一缕缕的。
他回头,看到瑞安澜站在他身后。瑞安澜脚步太轻,一直走到他身后一指的距离他才发觉。
瑞安澜左手中握着一卷纸,见他回头,便把纸丢到他怀里。
严方任莫名其妙地展开纸。白净的纸面上草草画着皑皑白雪中的书房外景色,但画中唯一一个人倒是画得纤毫毕现。画中人侧着身坐在雪地里,仰头看着飘落的雪花,神情温柔。
……好像画的是我呢。严方任想。
在他低头看画的时候,瑞安澜拿出背在身后的右手,往他头上丢了块干爽起绒织锦。
听到风声,严方任抬手抓住来物,一看是织锦,又转头疑惑地看瑞安澜。
瑞安澜从睫毛里冷冷地扫他一眼,把织锦胡乱地往他头上按。
严方任立刻懂了,连忙放下手上的画卷,举起手拉住织锦的两角,从织锦下抬眼瞅她“我自己来。”
瑞安澜被他湿漉漉的眼睛看着,这才松开令人闻风丧胆的手残魔爪。
严方任擦干头发,又把纸小心地卷好,有点不好意思地收起来。然后站起身,温声道“谢谢。”
瑞安澜摆摆手,后退了两步,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回身嫌弃地指了指桌上提醒他“哦,别忘了把盒子扔了。“
“……好。”
提上了沉重的盒子,严方任出门一边想着怎么处理掉它,是不是还得找个地方好好埋了,一边想着别的事情。
现在无论是严方任自己,还是瑞安门,和惊风阁相比都过于弱小,才使得惊风阁敢肆无忌惮地挑衅。严方任心想,必须得让瑞安门尽快壮大起来。瑞安澜也是个让人操心的孩子,满脑子只有打架、看书和赚钱。打是能打,虽然还不至于到天地无一那个魔鬼巅峰时期一人挑一帮的水平,但进步神速,和水无心那一战她似乎又从中学到了不少。
水无心和印乐知、沐瞿空他们年轻时对决了一天一夜,也没分出个胜负。最后还是天地无一第二天来发现他们还在打,不耐烦地上前把三人分开。
然而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靠杀人来解决。
。
第八章 严方任有点害怕
严方任转过长廊后,突然站定,朝前方欠了欠身“见过天地无一。”
正是转角遇到亦炎苏。
披着墨色外袍的亦炎苏看他心事重重,还抱着个大盒子,问他“盒子里装着什么?”
严方任稍微抬了抬盒子,据实以告“人头。”
冰块估计已经化光,血腥味开始止不住地往外飘。亦炎苏皱着眉单手接过盒子,打开看了一眼,啧了一声“惊风阁的小垃圾。”
严方任差点以为自己被骂了。
他看向严方任“抱着一盒子人头是要干什么?”
“去处理了。”不然还能是干什么?
亦炎苏听罢,随手把盒盖关上往旁边一丢,引燃了整个盒子。不一会儿,里面的水都被灼成蒸汽,烧焦蛋白质的味道就从火球里传了出来。亦炎苏道“这种东西烧了就行,还要磨磨唧唧地走那么远?”
不是,你们都这么简单粗暴的吗?
火焰体积一点点缩小,盒子与里面的内容物一起化为灰黑的灰烬。亦炎苏转身绕过严方任便走,袍袖带起一阵风,吹散了那团灰烬,只剩下一个浅浅的焦黑印记。
自从放出话要经济独立后,瑞安澜的桌上便固定放着三摞书,一摞几何算术,一摞人体和医学,最后一摞记载着古往今来社会经济的书。每天除了处理一些不得不她出面的门内杂事外,就是窝在书堆里读书,还在纸上推演一番,偶尔下山去实地考察一圈。有时严方任都找不到她人。
然而瑞安澜会主动找上他。
比如,严方任路过她的书房时,又被她喊住。
严方任转头往书房里看,结果瑞安澜从椅子上站起身,赤着脚踏过桌面,就直接飞扑了出来。吓得严方任忙伸手接住她,问她做什么这么激动。
瑞安澜落地拉住他手就往外走,严方任手腕用力,止住她“外面凉,穿好鞋。”
于是瑞安澜又哼哼唧唧地回去随便把鞋一套,然后把严方任拖到外面的庭院,对他说“来,朝这个方向挥一下剑。”
严方任一脸莫名其妙的,但还是抽出青玉剑,照做了。
瑞安澜紧紧盯着他手上动作,又让他中途收住力道,对着他就是一通比划。
严方任看她像是在测什么东西,问道“你在量什么?”
“距离。”瑞安澜说道,突然伸手把他右臂仅有的半截袖子卷上去。
三层袖管都被瑞安澜卷到了肩膀,严方任的上半臂暴露在空气中,被低温刺激得肌肉一紧。他没料到瑞安澜来这一手,有些无奈,想把袖子放下来。
瑞安澜立刻阻止“别,你再来。”
琢磨了一下,严方任猜瑞安澜是想看他动作时手臂肌肉的变化,便默默地依言又动了一下。
瑞安澜眼睛都不眨一下盯着他的胳膊,点点头,不知道看出了什么。然后她把双手贴在他上臂两侧,让严方任再来。
……这姿势挥剑真有点麻烦。
看完胳膊,她的眼神游移到了严方任的胸口和背上,严方任突然感到十分害怕,不自觉地把胳膊往回挡了一些。
眼看瑞安澜的手又抬起来了,他眼珠一转,眼睛一亮,抱紧双臂,对瑞安澜的身后道“见过天地无一。”
亦炎苏站在瑞安澜身后,拄着黑刀,表情微妙“你俩在干啥?”
虽然天地无一表情不对,但严方任这次非常喜欢看到他,立刻回道“回天地无一,瑞门主在探索招式的变化。”然后他手搭在瑞安澜肩上,轻柔地把她转了个半圈,意思是“快回头看那个没穿上衣的”。
天地无一的神色依旧十分冷峻。瑞安澜被推着转了一百八十度,看到亦炎苏,也说道“我有点搞不明白皮下肌肉的纹理,想看看每个动作做出之前和之后皮肉都是怎么移位的。”
天地无一的眼神在两人之间逡巡了一会儿,脸色缓和了一些,对瑞安澜道“剥人皮的时候只要小心点,就能看到肌肉的动作了。”
“……那还能动吗?”瑞安澜脑补了一下那个场景,疑惑道。
“还能动一阵的。”天地无一冲严方任扬了扬下巴,“你后面那人清楚。”
严方任闭上眼睛,假装看不见天地无一,伸手捂住瑞安澜双耳。他清楚是清楚,但并不代表他就觉得可以用这随随便便的理由去剥人皮啊!请问如何能让瑞安澜这孩子不再被天地无一带歪?
瑞安澜被他夹着,小半个脸都被他的手掌遮住,倒也没去拨他的手,对亦炎苏道“你让我现在到哪儿找个人来剥皮?你过来先让我看看。”
天地无一脱下披着的外袍扔到一边,露出上半身,对瑞安澜道“爷的皮你也舍得剥?”
严方任捂住脸。
最终,天地无一还是乖乖地站过来,比雪还白的手指握住黑刀那由多片刀刃纠缠而成的刀柄。
瑞安澜退开半步说“来劈一刀看看。”
天地无一抬起刀。他的脂肪层极薄,皮肤光滑紧致到不像个中年人,能明显看出肌肉的动作。他随意地举起刀,然后全身肌肉从腰部至指尖瞬间绷紧,一刀劈了下去,划出一道黑色圆弧,隐隐能听见破空声。
小半的刀刃直接陷入青石板里。
脚下的青石板从刀尖处裂了一条细缝,那条细缝随即笔直地向前方冲去,一直蔓延到远处的墙上。墙上无声无息地落下一些尘土,也被劈穿了一条窄窄的缝。
严方任想起来,在落星城山里的青石板上也都是这种细窄幽深的裂痕,怕不是都是天地无一这么砍出来的。
全身的力道都被他控制在一条线上,光平砍就这水平了,谁的凡躯能受得住?
瑞安澜的视线顺着裂痕一直移到墙上,又转过头,幽幽地对亦炎苏说“咱能不炫技不?”
亦炎苏抽出刀,一脚踩上裂痕“爷可没有。”
最后,严方任也没能脱身,两人被瑞安澜按着比划了很久。一直到日薄西山,瑞安澜才放严方任走,然后拉着亦炎苏去了书房。两人一直聊到烛火熄灭才算结束。
。
第九章 狂热者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