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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坞纸家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樱桃煎
天光倾泻进窗,身侧飞舞的尘埃毕露,透红的玛瑙流苏于眼前轻摇轻晃,身后徐徐响起敲门声。
霍沉顿了顿,装模作样坐去一侧的书案前,教人进来。
正是阿蒙。
向来说话行事都极尽夸张奉承的阿蒙这回竟破天荒数落起霍沉的过失,并且补刀子似的将偷听来的话重复一遍,告诉他,贺姑娘近日很不高兴——霍沉虽知这个“很”字极有可能是阿蒙自己带上,但还是无可避免地陷入泥淖中。
他撵走阿蒙,拿起桌上一个玉兔镇纸,摩挲着兔耳与之对视,脑中混混沌沌。
“连我儿也瞧不起我?”
“你不叫我爹我便不是你爹了么?”
“难道天下只你爹一人是淫.魔色鬼吗?”
“躲着做甚么,睁眼瞧瞧我是怎么待你娘、怎么生下你的。”
兽性大发的醉鬼,咯咯作响的雕花木床,摇摇晃晃的纸帐,以及,竭力隐忍的啜泣声……所见所闻统统化作利刃,扎去个年仅五岁的小孩子身上。
“你是我儿,即便再恨我、再不愿叫我爹,身上也都留着我的血,终有一日会同我一样,你是如此,你兄长也是如此,”醉醺醺的人笑得恶劣,“浪子霍远生下的儿子只能是浪子。”
肮脏的话在泥淖中翻滚,霍沉松开玉兔。
难道真如霍远所说?他也变成那淫猥下流之徒,是以胆敢在白日里,对着她生出那等龌龊心思。
他本可以用“君子色而不淫”的话说服自己,可偏偏,他在这事上听信了霍远的醉话:
“甚么好色不淫,无非是为掩丑,淫便是淫,不是君子么,何不磊落承认?噢噢,倒忘了,认了这个便也脱了君子身份,哪里舍得?”
白玉兔子乖乖巧巧呆在桌上,红玉镶的眼对准他,反着窗边一线流光,亮得像是某位少女的翦水眸。
霍沉绷紧脸面,伸手将兔子转了个身,这下,换做是兔尾巴对准了他。
“……”
他看上几瞬,腾的起身,交椅也被带得退上一截——他竟还敢胡思乱想,这兔子怎会是她,她又怎会有尾巴?
霍沉拂袖离开,踱步过尘埃蹁跹的阳光地,坐到床边,仰身躺下,左手轻轻地搭去眉眼上,高高的鼻梁抵着掌心,几缕焦灼郁结于方寸之中。
他若真成了那样淫荒无度之人,岂不是配不上她?要是哪日再染上别的甚么习性……霍沉拧眉,眉心几乎夹噬了掌间细肉,让人再想不下去,他挺腰坐直身,摘下腰间的佩玉看起来。
眸子里满是茫然。
……
相隔不远的小楼上,令约掂着串风铃回了屋,走去窗边,只手拿开木闩,推窗换下那串陶响球。
昨儿夜里没发觉,早起时才见风铃圆盘上有几滴鸟儿的秽物。好端端驱鸟儿的东西,竟从鸟儿这儿受了欺,她好笑收了起来,一边怀疑去咕噜身上。
昨日它来窗前盘旋过好一阵,也只有它恃宠而骄不必担心这几颗当当响的铜铃会害了它。
她重新挂好风铃,见对面也敞着窗,不由轻哼一声,皱鼻走开。
对面那人那日又发了疯,她是知道的,虽想不通他究竟在疯甚么,但她也想瞧瞧他要躲去几时,倘或到开山时他还这样避着她……她便再没这闲暇功夫琢磨他了。
以后都不理他。
想着,人坐去小桌边,操起绣篮里的小剪铰起指甲。
动工在望,指甲不宜太长。
她修得仔细,慢吞吞做完这细活儿,摊开十指灵活摆弄几下,末后瞅着手背,送来鼻端轻嗅两下。
极淡的手膏香味,说不出是甚么气味,像是有几分橘皮清香、也有些像梅花香气,总之好闻得紧。





竹坞纸家 第45节
这手膏正是阿显从那群骗棍手里买来的,如今看来,来路虽可疑了些,却当真比胭脂坊里买来的好用。
想到这儿,心情又好上些,离了阁楼忙活别的去。
只要不想那人,她什么都好,何必自讨苦吃?
——全不知对面某人正在自讨苦吃。
***
四月清和,鱼苗风细。
纸坊众人于绿影清潭边拜过山神后便结伴到糟坊巷沽酒去,过甘泽廊时正好到九霞斋瞧了瞧。
如今九霞斋外已挂起牌匾,字是郁老先生所题,系着红绸半遮半掩,虽未开张,喜气已有。
店内装潢简洁,只仓库隔得繁复,是霍沉与贺无量齐想出来的搭法,现今只差上漆。
贺无量看上圈儿,满意离开,沽酒时一个高兴多沽许多陈酒,把备来添米的钱也用去。
令约语塞会儿,呆呆问他:“怎么沽这许多?”
贺无量两手掂满了酒,心神舒畅道:“回头送些去见渊家中。”
乍一听霍沉名字,令约表情淡下,不语。
贺无量却没留心,转身与鲁广等人借钱去,直到拐去碧岩街周记米行前才陡然升起疑惑,扭头看了眼云水斋。
噫,似乎好长时日不见见渊了,也不知忙甚么去?
父女俩来时不曾牵驴,是以买过米只能由贺无量扛回竹坞,他便将酒囊转交去阿约手里,教她在米行外稍候片晌。
她依言等着,一会儿仰头看长街上空的晴云,一会儿偏首看两旁来的行人,一会儿又垂眼盯石板路……就是不肯平视前方。
忍耐会儿,她丧了气。
短短几步而已,就算她天生斜眼也能凭余光瞥见那里,果然,自欺欺人才是这世上最无趣的事。
她指尖抠了抠系酒囊的麻绳,不高兴抬了眼。云水斋前一个仆从守着辆马车,大抵有客谈生意来。
正想,门内忽出跳出个小伙计,打恭送客。
“嗐。”贺无量也忽然出现,在她身后嘀咕声,“几时米也涨了价?”
本想买两斗,眼下却只买来十九升。
令约教他吓得回头,贺无量还在盘算:“早知如此,上月就该来。”
她暗暗好笑,方才那股纠捩劲儿也消去——怕甚么,又非她躲。
很快,贺无量不再为米价恼,转而露出见到熟人的欣喜来。
令约了然转身。
然而哪里见到霍沉,云水斋里出来的分明是付云扬。
“……”
终于,有人打心底里默了声。
不想说话。
付云扬也看见他们,微笑致意后先将店里出来那位两鬓成蓬、略显龙钟之态的老先生送上马车,车马离去,方才走过街道。
“贺前辈,贺姑娘。”付云扬轻笑问好。
贺无量与之寒暄数句,不忘问起霍沉:“见渊在么?”
付云扬视线稍偏,不着痕迹地瞥了眼不苟言笑的贺姑娘,摇头道:“去了余安渡口。”
余安与宛阳隔宛水相望,余安渡口与宛阳渡口也只隔着宛水。
“余安?”贺无量疑惑声,想不通作何要跑去对岸。
付云扬笑,一派理所当然地解释道:“散心去,顺道打听船只,今宛阳渡口只有方家的船,他不肯坐。”
贺无量:“……”
嘶,想不到见渊如此爱计较,不——如此有气节。
“他要远行?”这句,是令约问的。
“谈不上远,中旬要去苏州一趟。”
得了此话,令约默默垂眼,中旬的话……他们便该忙工了。
付云扬将其神情兜进眼底,揣摩两下狐狸尾巴又甩起来,故作遗憾地补充道:“这事原本我去便是,不过见渊听闻姑苏有位名医,便想亲自前去,正好瞧瞧病。”
他还病了?
父女俩一齐愣了愣,贺无量先问:“宛阳大夫医不好么?”
付云扬沉思:“此事他尚且瞒着在下,只说寻医没说哪里不适,不过二位不必忧心,见渊一向待自己很好。”
“……”
令约瞅他眼,他看上去既不像是在难过,又不像是在顽笑,实在教人捉摸不透。
应当不是甚么大病罢?
可他冬日里的确病得厉害。
如此反复琢磨了一路,回了竹坞也没安下心,倒是贺无量,说不担心就不担心,午后便同郁菀分起酒来。
贺家几口皆是能吃酒的,每年初夏、中秋、腊月时家里都会备酒,吃上月余,令约和阿显也是自小沾酒的人,不过沾得不多,最多时也只五小盏。
此时酒香醺脸,令约总算不再发呆,忍不住凑去窗下讨酒吃,新醅的、陈的,各饮小杯。
她和阿显都随了祖父,哪怕只吃半杯酒也会闹大红脸,尽管没醉脸也烧得厉害,更不提这会子吃了两盅。
看她还眼馋,郁菀忙撵她,边把一坛分好的酒交去她手上,差她去屋后送酒……霍见渊去了余安,这时想来只秋娘在家,她倒没甚么不放心。
令约声诺离开,顶着张红扑扑的脸绕去屋后,杪春去,篱笆院落间绿意盎然,葡萄新藤攀缠着,挂着星星点点可忽略不计的黄白花穗,院西种的玫瑰探出地面,蜀葵、山茶以及上月扦插来柴门旁的月季全都尽力绿着……
唤门时一看裙袖,她也是水绿水绿的。
这竹坞,好似太绿了些。
——她莫名其妙想到这儿。
今日阿蒙亦不在竹坞,秋娘应的门,开门时,一眼见到的却不是甚么水绿色,而是少女绯红的面颊。
她微微怔愣,等令约解释起送酒的事,她才乐呵开:“阿约吃了酒?”
“嗯,吃了两口。”她点头,还摆着平日里的正经模样,秋娘越看越是喜欢,二话不说将人带进院,自去煮茶。
令约迷瞪坐去竹椽下,半晌想不明白秋娘将她招进院又走开是何目的……直到溪风拂过,头顶上枝叶窸窣、铁马叮当,一下子打通她思绪。
好罢,恐怕是以为她醉来,正煮茶呢。
她用手背贴了贴脸颊,紧接着,小径上传来的马蹄声引她起了身。
柴门大敞着,她堪堪转身就见到霍沉的白马停下,而霍沉其人,利落下马,神情冷然地踏进院里……
作者有话要说: #纯情处男霍见渊##论性教育的缺失#
(懒羊羊对手指)好吧,这就是我说的霍老板的作以及作死,担心自己变成同款垃圾男(。
我明天更两章!虽然第二章 比较短……
昨晚睡不着我决定把我的白月光脑洞从古代幻想背景改成西幻背景,女主是小人国国主的女儿,男主是现实王国里的王子2333苍蝇搓手手,女主能在王子手上生气跺脚!当然以我的速度这文可能五年后都没个影。
然后本扑街还差十来个作收就1100啦!比起文收,作收有面子多了,一度怀疑是本人魅力高于作品魅力(我在想桃子,还是文更可爱!!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fearless 10瓶;琚年 4瓶;鱼鱼 2瓶。
第42章 忏悔录
霍沉那头得了准话, 中旬里余安的确有船往苏州去,可他并未拿定主意。
为那可有可无、似有若无的“病”跑去苏州未免太可笑了些……
小船近岸,船夫还哼着去时那首小调。
渡口处眼巴巴瞧马儿吃草的阿蒙一听,一骨碌坐起身, 迎他们去。
午时已过, 他同云飞两个正是长个头的年纪, 不比霍沉能忍, 这会儿早饿得饥肠辘辘。云飞更是在宛水上飘了两趟, 上岸时整个人都觉轻飘飘的, 嚷着要吃薛家包子。
霍沉心思飘忽, 随口应下, 回城后径直去了薛家包子铺。
包子铺在西河旁, 河坊下游, 进城不远便到。旧巷外老榆树下支起个小棚,有光时候斑斑驳驳洒上一片, 天阴时候则昏昏暗暗躲在包子热雾后。
对待饮食,霍沉谈不上挑剔, 只是嗜甜, 故并不排斥这等简陋食铺,也坐下陪两人吃……无奈心绪不畅,不多时便失了胃口,索性留下餐钱和两只饕餮,独自往上游糖坊巷去。
沿河而上,时有一二闲人迎面走来,见他坐在马背上晃悠总会多看几眼,霍沉起初不觉有异,直到看他的人多了, 方生疑窦。
他回宛阳已有半年之久,理应过了人人都拿他当新鲜看的时候,就算近来因坊间夸赞抵了些非议去,也不至于又来一遭。
思量罢,他勒停马儿,悠悠看去前头来的个青年身上。那人提着坛酒,因霍沉的注视整个人僵直不少,眉眼低垂,躲躲闪闪靠向河道边,就仿佛霍沉是什么瘟神。
霍沉蹙额,叫停他:“兄台且慢。”
青年骤然止步,手中酒坛子晃了晃,认命转过身:“霍公子。”
霍沉也已下马,眯觑着眼,手下轻捋着马颈,轻车熟路问道:“可是城中又传出甚么话?”
那青年心下叫苦不迭,可叫破天也不是办法,唯有老实道来:“确实传出些……此番、此番事关霍老爷。”
听与霍远有关,霍沉面色微沉:“烦劳兄台告知。”
那人提了口气,终将买酒时听来的传言全交代给他。
原昨儿日暮时,便有人瞧见霍远露了面,坐着他那顶系着花魁薄衫儿的轿子去了忘尘阁——重伤卧病数月,再露面时霍远益显枯瘁,瘦棱棱歪在轿上,似是抬着堆干萎的枣,浑不像堪堪不惑出头之人。
忘尘阁内一夜厮混,早间出来几个嫖客,神神秘秘地说了些话,到午时话便传开。
霍远昨夜里又在忘尘阁醉言醉语一通,欣慰不已说着的全是“吾儿随我,果真是个杀才”这等话,表儿、孛老无一人附和他,由他胡闹。
果不其然,醉到最后,他又大肆嘲讽起来,言语间发了狠,称前些日子卧病在床是如何苦痛,而那逆子从未来病榻前瞧过他,既如此,何不将那杀才杀了舒坦舒坦……
青年说到这儿抬抬眼皮子,看他不惧不怒,更觉碰上他们家倒霉,想着早早说完早早解脱,一鼓作气道:“还说,就当他是为民除害,省得二十年后世上再多一个霍远。”
霍家人自嘲的功夫从不需人指摘。




竹坞纸家 第46节
霍远话里并未指明究竟是哪个“逆子”,但忘尘阁里人人都认定他说的是霍沉,毕竟人是他打的,也只有他住在霍府外,从未去过霍远病榻前。
因此流言传出,霍沉又一次被推去浪尖上……人们不知他省得了这话该如何做想,亦怕他怨恶霍远,父子二人真自相残杀起来,到时闹出人命恐不好过。
……
青年言尽于此,弱弱朝他告辞,霍沉则神色淡淡站在原地,好一会儿,伸手捏了捏白马耳朵。
马儿不快蹭他下,后才收手,牵着它走进小巷里。
民巷窄,挤挤挨挨堆着些杂物,行人更少,比之走在沿河宽道上清净得多,霍沉敛神想着事,不知走了多长时候,回了神,猛然发现自己还在众多巷道间走着。
像是……又不知不觉迷了向。
有人脸色垮下几分,直走去前方岔口处。
墙垣内搭着木香花架,生得茂盛,眼下正当花季,一大丛坠来巷外。他观望会儿,忍不住偷偷摘下朵牛乳黄的木香兜进袖中,再才拐向右侧。
长巷花香馥郁,霍沉这回总算择对方向,还未出巷便见到巷外柳下拴着条老黄狗。
回宛阳许久,他竟连狗也认得不少,知道这恶犬就养在木作坊后头,余下的路也一并晓得清楚。
恶犬也不愧为恶犬,原本还好好儿的趴在地上,这时一见人,猛的蹬起身 ,狂吠起来。
霍沉不怵它,依旧走得端闲——谁教它身上绑着根三尺长的粗绳。何况他再走两步便发觉黄狗并非冲着他吼,而是冲着宽巷上的来人。
觉察到这里,霍沉脚步放缓,渐渐停下,离巷口约莫还有三步之遥。
只听宽巷上黄狗狂吠,隐约盖过木棍轰然倒地的声音,再之后,巷口跌跌撞撞跑来个素衫少女。
骤见一人一马,少女吓得惊叫声,后背贴去巷壁上。喘息未定,便认出牵马儿的霍沉,登时睁大眼,卸下防备:“是你。”
疑惑于她口吻中的几分熟稔,霍沉不做声。
少女品出他眼中的冷淡,尽力放得镇定,提醒他:“阿约姐姐,上元夜……船上那个。”
霍沉有了点印象,替郁欢冠上“她妹妹”以及“郁老先生孙女儿”的头衔。
常人到这时候都该问上句出了何事,偏霍沉并非等闲之辈,板着脸又不做声。
若不是郁欢见识过他在元夕夜里献殷勤,这时定想不出他这副冷脸能做出那等腼腆举动……郁欢定神,收回发散开的思绪。
那条恶犬还狠声呜咽着,绷着绳,似与宽巷上的人有着血海深仇,郁欢心有余悸,朝霍沉指了指巷外:“适才霍远跟着我,我用姐姐教的法子把他弄倒……你若管他,就瞧瞧罢。”
说罢,牵着裙摆跑开。
霍沉凤眸微眯,等上会儿,牵马出了巷。
木作坊后堆有好些废料,今半数倒地,醉醺醺的霍远便躺在几根朽木旁,手中酒囊倾倒,浇了一地的酒。
霍沉居高临下走近他,挡去霍远头顶的光,阴影中,霍远眼神惚恍,神情混沌,久握在酒囊上的手覆去眼上揉了揉,没再抬开,只晕乎乎呢喃两声。
“盈盈……”
霍沉听清,骤然色变,冷着脸警告他:“你不配叫她。”
霍远笑咧咧,偏要和他作对,无赖似的接着叫:“盈盈盈盈盈盈盈盈……”直到叫够才松开手,对上霍沉冷厉的眼,笑意慢慢消退。
想到什么,他艰难扶坐起身,看向素衫少女消失的巷角,怅然若失地嘀咕声。
“又走了……”
忽尔,霍远痛苦抱紧头颅,匐到膝上,在无人的空巷中涕泗横流。
霍沉平静看着撒酒疯的人,只听他边哀号边胡乱念叨:
“全走了全走了,是我杀了他们……”
“你杀了谁?”
霍远松开自己,侧过身,懵懵怔怔捡起倾倒大半的酒囊,仰面灌下仅剩的丁点儿,脸上也浇了不少。
他醉得厉害,不修边幅到鄙猥邋遢的田地,听了霍沉的疑问,不顾烈酒灼嗓,哑声道:“我杀了我母亲……出生时就杀了她,我恨她生我来这世间。”
“嗝,”他打了个酒嗝,又笑,“还杀了我兄长,他落水时我就在一旁,以我水性,救他轻而易举,可我眼睁睁的,扶着阑干、隔着雨幕——看他挣扎,听他呼救,最后一点一点地没入江底。”
只听前几句时,霍沉尚将这话看作是疯话,可越听,越不像是发酒疯有的话。
霍远说得自己牙关颤了颤:“我恨他甚么都像父亲,而我同他们隔着天堑,永不能和他们站到一处。”
日和风暖天,霍沉却发了冷。
世人只知霍逾是雨夜坠江身亡,断乎想不到他也在至亲之人面前有过一线生机。
霍远又说起来:“还杀了我父亲,霍逾没了,他也猝然病倒,而我霍远只懂气他怄他,尚不及鲍聪得他欢心,是我活活儿气死他的!”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仰脸看霍沉:“还杀了我发妻,夏日里我拖她去酒池云雨,在那儿害死了她腹中的胎儿,也害死了我的第一个孩子,她因我落下病根儿……”
霍沉脸色愈发阴沉,料到他接下来该数去谁头上,冷喝声:“够了。”
狗吠声都被他喝停,霍远咂巴声,低喃:“我儿不喜听狗叫么?”
知他是在借酒装疯,霍沉攥紧缰绳:“为何与我说这些?”
今日所说,句句皆是肺腑隐秘之语,倘霍远真是个酒后栓不住话的,这些事恐怕早不是秘闻。
霍远浑浑噩噩擦了把脸,酒泪相掺,沾湿衣袖,痴笑道:
“想你杀了我。”
“你不像寻死之人。”霍沉戳穿他。
“是,可我活不了多长时日了,他们都想杀了我……”他神神叨叨起来,“我看见了,他们都发了病,都在梦魇,眼里全是杀意,他们都想杀了我。”
柳下遽然骚动,消停几息的黄狗又低吼起来。
“我若死了,家里财产半数归你可好?”
霍沉置若罔闻。
他接着絮絮叨叨:“便当我与你谈了桩生意,届时只请你代我报官,务必让闻敬之找出真凶。”
他竟朝自己安排起后事,霍沉眉心深蹙:“我没必要与你谈生意。”
“谁说没必要?”霍远打了个酒嗝,躺去地上,望着天胡言乱语,“我也不喜听狗叫,只爱听女人叫,可偏偏我说起话来就似狗吠,黑白颠倒,惹人嫌恶……但狗叫也有两点好,你道是甚么?”
霍沉不语,甚至想不通自己为何会陪他耗这许久。
“这其中一好么,是世人都怕,怕恶狗吠,怕恶人语,人之常情,”他自顾自说,“余下一好便是惹眼,你若安安静静待在一旁,谁都不把你放心上,哪怕他们是你父兄,也不会发现你新学会甚么想要甚么,可你一旦像狗那样叫起来,他们会来管教你,叫得再厉害些,整个宛阳都晓得你……你也晓得这条狗,对不对?”
霍沉看他的目光复杂许多,不知出于何种心思——或许是怜悯,理会他一下。
“嗯。”
听到回应的霍远仿若高兴些,继续道:“这狗与我一样,恶名在外,绑在后巷吓退行人,一生没个说话人,只好瞎叫唤惹人注意……噢噢,与我谈生意么?”
他说到后面重新扯回那话,人也改了平躺姿势,换做侧卧,紧盯着霍沉身后。
“不。”
霍远咧笑,又胡诌:“你道我平生除了女人,还爱甚么?”顿了顿,并不指望对方回话,一并答来,“我还爱拖人下水,甚么事都只我一人,委实孤独难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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