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逢千日醉
作者:魏无忌
架空武则天时期,有唐传奇玄幻元素;剧情向;主线言情副线权谋悬疑;1v1 he, bg;素版存稿已完结,获取方式在评论区;无删节版更新稳定,预期今天起每日一更。全文二十万字左右,可放心入坑。【内容简介】女主是武力值颜值x的真·狐狸精,男主是表面禁欲温文尔雅实则切开黑的道士;两人同属一个刺客组织,从前算是青梅竹马,少年时期女主馋男主的颜狂撩男主,后因变故分离,五年后在洛阳重逢,为复仇易容后的女主不愿和男主相认,于是男主开始狂撩女主。男二是有胡人血统的狐狸精,跟女主有种种纠葛。附带若干支副线cp。作者热爱唠嗑,请不要吝啬您的评论!!!爱你们!
愿逢千日醉 第一章错杀(微h)
唐中宗光宅元年九月,东都洛阳。
更鼓刚敲过叁声之时,南市坊内最大的伎馆中一场盛宴才刚刚结束,席上杯盘狼藉,醉醺醺的宾客们由美人搀扶着往后堂散去,人声渐悄,只剩红烛高照。
此刻后堂中的一间客舍内,烛火已息,月光从窗棂中洒进来,照亮榻上女子修长如弯刀的背脊,和在她身下仍旧沉醉在温柔乡的贵客。
然而美人手里握着短刀,刀柄已没入身下人的心口。她用绸带绑缚了对方口鼻,让他喊叫不得,只有血在汩汩涌出。她手抖得不听指挥。练习了叁年,碰到活人温热的血液还是让她怕得发疯。
她摸索着落刀的位置,想把刀拔出来,对方却突然弹坐起来,翻过身紧紧扼住她的咽喉。她想挣扎喊叫,却发不出声,握刀的手渐渐没了力气。
突然,那人身子一僵,鲜血从腹部涌出,喷了她一身,接着直挺挺地倒在她身侧,背后插着一柄长剑。握着剑的人逆着月光,看不清眉目,冷风从窗外吹来,吹得她清醒了一点。
陌生人把剑从对方身子里抽出来,塞回尸体腰上的剑鞘中,又飞速将她沾血的外衣扯掉,用锦被将尸体和两人都罩住,将她揽入怀里,静静听着外面的动静。
四下寂静无声,她的脸贴在他胸膛上,听到彼此剧烈的心跳。
等了一会儿,他用外袍将她裹了,抱起她悄无声息地走出这间血泊遍地的屋子,踏上屋外的回廊。
回廊外是相连的客舍,他走到最近的一间,拉开门将她放在榻上,附她耳边轻声开口:“你若此时走,明日清点宴会名册,谁是嫌犯便一清二楚。不妨在我这儿再留些时。”
她终于抬头看他,四目相对时,她突然难以置信地睁圆了眼睛。
此时月上中天,洒进一室清霜,将两人面庞照得纤毫毕现。他眉眼依旧,轮廓却锋利了许多。少年人圆润的弧度褪去,下颏变得方直,鼻梁高耸,眼窝变深,一双黑瞳还是一如当年,深不见底,映着她惶然无措狼狈不堪的一张脸。
他的头发是银白色,发髻端正,插着玉簪。九年前,就是这一头白发引得她在街上好奇地回了回头,那之后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回想起来都恍如隔世。
他没有认出她,因为她叁年前便换了一张脸。现在这个她,只是南市伎馆中一个寻常歌伎,杀恩客未遂,若不是机缘巧合,此刻应当已经是个死人。
可她还活着,心脏还好好地在那里砰砰跳。听见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句话。混沌的脑子此刻开始运转,想起临行前十叁娘子的提醒,五更鼓敲响坊门开时,伎馆外会有一辆红盖青壁车接她离开。于是她点点头,终于说了一句好。
他将她放开,倒在床上不一会便睡着了,她也轻轻在他身边躺下。伎馆一般规矩,大宴之后不到日上叁竿,不会有人来打扰客舍的贵主们。只要等到五更天坊门开后还无人发现昨日的异状,她就有逃走的机会。
她太累了,因此只撑了一会儿便沉沉睡去。她睡着不久,躺在旁边装睡的人睁开眼,安静地望着她,抬起手小心翼翼查看她颈侧靠近肩膀处一个极小的莲花状青色胎记,神色复杂。榻上美人容貌全然陌生,可这胎记和她刚刚惊讶的表情又让他徒生念想。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尚值得他留恋,那就只有她。
现在想来,他对她全然不了解——她神秘的身世、奇异的血统、当初为何会恰巧与他相遇,又为何执意要与他分开。当朝的皇帝李旦尚在太子时,就搜遍九州地追杀她;她失踪之后,又刻意毁掉一切她曾存在过的证据。
如果不是他一直暗中搜寻关于她当年被害惨案的点点滴滴,世上就再没人记得她。
阿容。
他默念她的名字,那张芙蓉般的脸又浮现在眼前。那是他珍藏在心底的幻境,也是他不可揭开的旧伤疤。
眼前的美人此刻用锦被把自己包得像个粽子,长睫上沾了一滴泪,一幅受气包的委屈样。他鬼使神差地抬手想要擦掉她脸颊上那滴泪,手指触上她眼角,又忍不住抚上额际,想揉开她紧皱的眉头。待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心思忽然一乱,于是嫌烫似的缩回手,赌气将灯吹灭。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夜雨,淅淅沥沥,可每一滴落在阑干上听来都像是惊雷。
他不是英雄救美,隔壁那人今晚合该死在他手下,不料却凭空杀出一个半吊子刺客,替他先行插了一刀。这突然生出的变故又将他之前的筹算全部打乱。
一年前,高宗薨逝,武太后临朝称制,将皇帝李旦软禁宫中。随即英国公徐敬业密谋发动叛乱,号召天下讨伐武氏,力图扶持被废除的李旦之兄李显为帝。那之后,洛阳城内一时新贵遍地,暗杀横行,一面是满朝朱紫,一面是人间地狱。
朝中重臣早已风闻此事,但多默不作声,只在暗中考虑着,是下注于锐意改革、实行新政的太后,或是拥护旧臣、保守持重的庐陵王。
这场豪赌中,赌的不仅是至高的权位,也是大唐的国运。
显而易见,惦记着搅浑英国公叛乱这滩浑水的不只他一个,英国公的叔父手中有密报的事情也早被传了出去。今日杀了传递密报的信使,明天还会再来一个,只要不杀光,总有一天消息会传到宫中。
他要杀信使,是因武太后要等着瞧英国公将祸乱越做越大,而其他人杀信使,亦有可能是坚信只需得了这数天的空当,叛军就可杀到东都。
雨渐渐停了,空气潮湿而腥甜,四更鼓响后,不远处高楼上有人吹笛,是西凉曲调,哀婉凄恻,摧人肝肠。
她一觉醒来睁开眼,天光已经大亮,外面早已乱作一团,想必是昨日凶案已暴露,碍于客舍中皆是贵客,只能挨个叫醒缓慢排查。
她匆忙下地准备跑路,却被身后人一把拽回榻上:“待他们查完了再走。”
恰巧此时隔门被拉开,几个官兵黑压压堵在门口,为首的一个向两人行了礼,头也不敢抬,只是禀明昨日此地发生了命案,需要例行搜查。
他将她严严实实裹在怀中,背对着官兵,只露出一截香艳的肩膀。
他自己衣襟大敞,发髻散乱,一幅被扰了春宵好梦的样子,面色阴沉地抬头命令:“出去。”
为首的一个抬头,先看见了他一头白发,赶紧低头又行了个礼,示意手下人退了出去,还帮他掩上了门,出了连廊当即便压低声音训斥手下:“李太史昨日下榻此处,怎的没人告知我?都城百官名录你们何时才能背会?吓煞老子。” 又听得手下被踹了一脚,吃痛惊呼,接着小声辩解:“百官名录近日来叁天换一本,能背会我何必还在此处当差。”说罢头上又挨了一记爆栗。
她听见他闷声在笑,不由得抬头看,刚巧对上一双清亮黑瞳。
两人此刻都衣衫不整,又肌肤相贴,都是成年男女,呼吸间气氛瞬间变得暧昧。她此刻才发现自己还穿着他的外袍,且因为晚上睡得太熟,衣襟挣开大半,几乎掩盖不住胸口春色,立时飞似地跳下地,翻开伎馆的箱笼找衣服换。
更衣时,与他所在的床榻只隔一重纱帘。她在天香院待了数月,几乎不剩什么廉耻心,但脱下衣裙时,仍旧犹豫了一瞬。
纱帘的对面,被称作李太史的人仍旧坐在榻上,眼睛一瞬不瞬地看她换完衣服后,静了半晌才说:“我送你出去。”
她揣着陈年往事,又要装作陌生人,越发搞得像心中有鬼,对方却坦坦荡荡。于是只能继续承了他的好意,片刻后两人相互依偎着出了门,他将衣袖大半笼在她脸侧挡着,装作一对情话说不完的狗男女。
出了伎馆,她眼尖扫过街角,看见一辆红盖青壁牛车,心中大石落下。他也马上放下了搭在她肩上的手,两人郑重行了礼,便各自回头朝着不同方向离开。
被雨水冲刷过的青石板街道分外干净透亮,倒映着她身影渐行渐远,街角河渠上载满昨日刮下的落叶。
未来数年内,东都的青石板将被鲜血一遍遍地清洗,直到他们都深埋在泥土之下。就连端居东宫的那位都没有明天,何况是卑微如蝼蚁的他们。
坐上车,她又忍不住掀开帘子往外张望,却再找不到那个显眼身影。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要在神都活下去,就得舍弃七情六欲,做群兽之中最狠的那一只。
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开市鼓敲响,南市又人声鼎沸。无人注意角落里一辆牛车缓缓开出坊门。
远处有童谣咿呀响起:“一片火,两片火,绯衣小儿当殿坐。”
十一月,徐敬业兵败身死,祸连千余家。其叔父李思文以告密有功,官拜司仆少卿,其子赐姓武氏。
愿逢千日醉 第二章白马寺
红盖青壁的牛车行出南市,一路向东,路过永太坊、绥福坊、怀仁坊,又出了建春门,直驱郊外荒废已久的白马寺。
车内坐着两个美人,个儿较高的那个手里拿着个樱桃饆饠埋头苦吃,衣襟上沾了油也浑然不觉。坐在她对面的那个兀自瞪了她半刻钟,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劈手夺过她手里的饼训道:
是过了。被称作十叁娘子的绿衣美人白眼要翻上天去,被她这幅憨相气得一时说不出话。
“五更天刚过,街上便来了宿卫进了天香院,你却连个鬼影都没有。若是真死了,我这饆饠怕是要喂到你的坟头上去。”
她一张大饼已经快要吃完,还在搜刮纸袋子中的残屑,就差要舔手。听闻此言停了停,小声说了一句:“活着就好,下回,我要五香饆饠。”
十叁娘子已经不想回她的傻话,忽然想起一个关键问题,问她道:“对了,昨夜杀了那信使,你又如何在院内待到天亮?真在后花园蹲了一晚上?可昨夜下了半夜雨,你身上却未曾湿。”
她想起昨夜,便想起昨晚种种,带血的长剑、敞开的衣襟,暧昧的月光与近在耳边的细语。九年了,没想到当年清风朗月、庄重守礼的少年竟变成了一个……纨绔子弟。她手撑着腮帮陷入沉思,手上的油蹭在脸上也不介意。
十叁娘子用脚踹她:“难不成遇见了情郎,留你夜宿了?”
她眼睛眨了眨,将手拢在十叁娘子腰上低头撒娇,企图蒙混过关。“十叁,我怕杀人。我以为我刀法已精进许多,可昨天……还是险些失手。”
听了这话,十叁娘子长长叹了口气,却无法安慰她,只能轻拍她的头:“我答应你,阿容,下次,给你带五香饆饠。”
她们是拿赏金的刺客,都听命于一个被称作“安府君”的神秘人物,过着将头提在裤腰带上过了今天没明天的生活。做了这行便如一只脚踏入了阿鼻地狱,此生都不能回头。
阿容和十叁娘子都是安府君手下培养了叁年的杀手,今日,是阿容这把新刀第一次出鞘。
阿容赖在十叁娘子怀里,闷声问她:“十叁,你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时候。”
绿衣美人沉默了,想了一会终于开口:“十叁岁时,崔明府趁着我家被抄,杀了我阿耶,把我阿娘和我掳入府中。我等到十五岁,才杀了他。” 她扯出一个有些诡异的笑,对着阿容比划:“叁寸长的短刀,我捅了七八刀他才死。十叁岁之后,我就自认已经下了地狱,没想到地狱也还有十八层。”
她们沉默拥抱着,直到颠簸的牛车渐渐停下,白马寺到了。阿容这才想起问她:“今日带我来此处,是安府君的吩咐?”
十叁娘子点头:“对。说是……若你昨日能活着从南市出来,今日就带你见贵人。”
正说着车帘便猛地被掀开,一只修长的手伸出来,要搀阿容下车。车外的男子身材挺拔,高鼻深目,是西域长相,金红色头发也如汉人般梳起,瞳孔却是暗金色,是安府君。
他双目一瞬不瞬地盯着阿容,直到阿容扶着他手臂,绽出一个极其灿烂的笑,诚意十足地说:“府君,阿容没受伤,活着回来了。” 他紧皱的眉头才略微舒展开,接着对车内的十叁娘子点了点头,便带着阿容先行向寺内走去。
这寺原为东汉明帝替天竺高僧所建,为中原佛教祖庭,一度香火鼎盛,自李唐建朝以来尊崇道教,广建道观,天下寺院便日渐荒废,白马寺也不例外。然而今日这寺院内外却人来人往,一番热闹景象,院外高墙上已搭上了竹架,看样子是要做大修葺。
府君走在前头,阿容跟着他亦步亦趋往寺院深处走,穿过一个又一个高低佛堂,终于在后院的藏经阁前停下。他转过身,皱眉打量着她。她现下穿着的与昨夜大宴上的从内到外都不是同一身衣服,再加上残妆未褪,两颊绯红,竟然比宴上还好看,再加上尚未来得及询问昨夜她在伎馆被恩客带走后的细情,安府君心头莫名有点堵,于是没好气地吩咐她:“今日见贵人,是要为你在宫中谋个差事。你莫要多言,我自会周旋。”
阿容在安府君面前一向唯唯诺诺,今日虽然疑惑府君为何要多嘴提醒他一句,却也先点头答应。
宫里和伎馆的区别也就是规矩多些,说不定还更少些,掉脑袋的几率于她也差不多。
藏经阁前已经清场,不远处有两列持戟卫士,阁门大开,手持浮尘与香盒的侍者们立在门外听命。他俩径直进入藏经阁,上了二楼,一路并未有人阻拦。
楼上久未有人来过,灰尘在光影中浮动,四面窗户大开,阳光洒下,照在中央一位贵妇身上。她正站在窗前眺望风景,听见脚步声缓缓转过身来,对他俩微微一笑。
府君示意阿容随他行礼,是叩拜王孙公主的礼节,随即直截了当地向她介绍阿容:“公主,这位便是吾义妹,小字阿容,其祖乃故谏议大夫、着有《千金方》的孙夫子。”
九年来,再次听见这个熟悉的名字,阿容依然心中一震,不禁望向府君,想知道为何突然提起这些前尘旧事。
贵妇听罢,将她拉至身前细细端详,两行清泪忽地流下,她慌忙以袖掩面将泪擦干。“孙夫子尚在宫中时,恰逢吾生子难产,幸得孙夫子施救,苟活到今。夫子医者仁心,吾于今感怀。”
她已经许久没有听人提起过阿翁。她知道阿翁在太宗和高宗朝皆曾入宫,在太医院供职多年,阿翁救人的医书她也曾熟读,就如今日熟于运用杀人的短刀长剑。
贵妇慈爱地摸摸她的发际,又问了些可读过书,可练过武,写字丹青如何之类的问题,最后郑重问她:“阿容,我今日收汝为义女,汝可愿意?”
她看看安府君,接着点点头。安府君在她身后说:“义妹自幼失怙又失恃,今日得遇贵人,有再生之福,还望公主赐名。”
贵妇人转头又望向花园,嘴里喃喃:“汝本名容。老子曾云,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殁身不殆。”
随即她望向阿容,郑重道:“吾今赐你名为李知容,汝意下如何。”
她正要继续点头,忽听见屋内书阁暗处传来拊掌之声,一个僧人信步走出来,长身魁伟,容貌英俊,笑对贵妇说:“公主这名,起得甚好。”
安府君有时候也情商低得令人发指。(顺便猜猜这个大和尚是谁。
愿逢千日醉 第三章仙山
半个时辰后,阿容出了白马寺,安府君则留在寺内,说有要事与公主和薛寺主相商。她登上牛车,十叁娘子还在车内等候,见她上车,一脸八卦神情,却又碍于规矩不敢细问。
阿容装模作样咳了一声:“十叁娘子,日后要叫我郡主了。还有……我现在有了名姓——李知容。”
十叁娘子轻描淡写:“你就算当了真郡主,我也是你的十叁姐姐。” 又哂笑道:“安府君也是个妙人,竟替李家的仇人赐姓李。”
阿容还有些恍惚。“也不打紧,我本就没有姓字。可他们……还提到了我阿翁。” 她神思有些飘忽,像想到了很久之前的事情。十叁娘子连忙岔开话题:“今日是个吉日,我请小娘子喝丰都市刘五家的桂花酒,洗洗血气!”
牛车在谈话间已经入城,沿原路一路返回,却在南市西南面的修善坊前停下。两人戴上幕篱下了车,走进修善坊开向大街一侧的长寿寺。这座寺原建于魏黄初二年,比前朝丰都市建得还早,大唐的南市就是迭建在前朝丰都市之上。
她们走进这座古寺,寺庙虽不大,却也有些香火。进了寺,他们径直走向西侧供奉地藏菩萨的佛堂,回头将门闸合上。这堂中空空,唯有中央壁上绘了一幅巨大的《药师经变图》,岁月久远,颜色斑驳。十叁娘子找到药师经变图左侧的一位骑白狐的菩萨造像,咬破手指在画像上写了几笔,壁画便光华涌动。她们以手触壁,便轻松进入画中。
下一瞬她们便站在了丰都市的大街上。街市中行人往来摩肩接踵,远处高塔耸入云天,佛铃阵阵,与东都南市相较不输繁华。然而细看时却略有不同。这街市上行走的不仅有人,还有兽。例如街角酒家前刚刚从牛车上下来的贵妇看似与人没有两样,却有双极狭长的眼睛,眼尾直扫到鬓角里去。这便是大唐东都号为“鬼市”的丰都市,
与地上的洛阳南市相重合,却互不干扰。能进入丰都市的,非鬼即妖。地上的人若是要进丰都市,须折损多年寿命,还要寻丰都市有声望的居客做中间人。据传,丰都市最初由擅造幻境的狐族于千年前所开,与地上人间一样,几经丧乱波折,也曾彻底荒废,延续至今朝才重现往日繁阜。丰都市历代由“府君”管摄,多半是狐族,这一代便是安府君。
她俩信步闲游,十叁娘子心里欢喜,连脚步都轻快了许多。阿容取笑她:“哪个小娘子像你这般馋酒。” 十叁娘子索性拉着她一路小跑:“刘五家的桂花酒香,但比不上刘五家的小郎君好看。你去相看相看便知。”
到了刘五家,十叁娘子连要五坛酒,抱着杯子在那里对着刘五家小公子发花痴。酒到了,阿容一杯接一杯地喝,喝多了也不说话,只是呆呆看向窗外。
能进入鬼市的非鬼即妖,她也是妖,却是这东都鬼市里最像人的一只妖。因为不像妖,小时候险些被杀。后来又因为与人不同,长大了险些被杀。
小时候,听阿翁说她刚出生不久,父母家便遭横祸,是与母家有故交的王将军把她从死地里捞了出来,送与阿翁抚养。
她几乎没有早年的记忆,只记得家中地宅位于深山,堂阔宇深重重迭迭,终年烟雾缭绕。她阿耶和阿娘高坐堂上,阿娘会跳舞,一跳舞便有仙鹤在堂上盘旋鸣叫。若逢年节,便会有宾客从四面八方出现,都是神貌恍若仙子,瑞气千层地来,酒气醺醺地走。直到四岁的某一天,她阿娘天还未黑就叫她起床,给她梳洗打扮,穿上年节时才穿的白襦裙,又细细嘱咐她不要踢被子不要贪嘴多吃凉果,更不要对别人讲家曾住何处。然后抱着她走出一重一重的空楼阁,直到第一道山门前,一个骑白马的陌生人在缭绕雾气中等待,身披甲胄,不动如山。
那人看着她阿娘,只开口说了一句:“你若愿走,我带你一起走。”
她隐约觉得难过,抱着阿娘脖子不撒手。她阿娘泪水如断线珠子一颗一颗往下掉,却硬生生把她缠在脖子上的手扒下来,交给陌生人将她抱上马,接着退后几步,向坐在马上的人行了大礼。陌生人不语,两人相对许久,他终于调转马头,带着阿容向山下走去。
她坐在马上,哭得抽噎,泪水朦胧中,她看见阿娘依然伏在地上,向他们远去的方向长长叩首,用尽力气说了一句:“王郎,今日之恩,来世当报。”
马上的人猛一挥鞭,马儿开始疾驰,她先是听见身后有隆隆响声,接着烟尘四起,直扑向他们背后。他一只手捂住她耳朵,嘱咐道:“阿容,别看,别听。” 那声音一路追逐着他们,像无数山石垮塌,又像泥土夹带着树木的洪流一层一层从山上倒下,直到最后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之后,掀起的烟尘之大遮蔽了四周山路,之后复归清明,他们刚好行至山脚。她抬头看时,见那位被阿娘称为“王郎”的人眼角有一行清泪。
多年以后她回到故地,才明白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仍然没明白王将军的那行泪,究竟是为谁而流。
下山之后,一个军士打扮的人带着一个小女孩星夜疾驰,不知过了多少天,终于在位于剡县天台山脚下的一个草庐前下马,他拍拍她蓬乱得像草窝的小脑袋,说:“阿容,下马,带你见阿翁。”
愿逢千日醉 第四章乔木
从前与阿翁在天台山下住的一段时间,是她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
阿翁是远近闻名的医者,据说曾入宫做过御医,替圣人医好过顽疾。自从数年前辞官归乡后就云游四海做义诊,无论去哪都有病人慕名远道而来。因此他在一个地方待一段时间便要搬家。
此次到了天台山,因收了阿容这个小拖油瓶,就多呆了几年。王将军自将她撂给阿翁之后颇为放心,每年只来一两趟,看看她长高否,吃胖否,生病否,再扔给她几本兵书兵法并其他杂书让他研读,俨然一位老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