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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竹杂记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周作人
我在这里并不真是来讨论情书的写法及其读法,看了那段供词我觉得有趣味的乃因其可以应用于文学上也。窃见文学上写许多言过其实的肉麻话者多矣,今乃知作者都在写情书也。我既知道了这秘密,便于读人家的古今文章大有帮助,虽然于自己写文章没有多少用处,因为我不曾想有什么力量及于别人耳。(九月)





苦竹杂记 关于禽言
无闷居士著《广新闻》四卷,有乾隆壬子序,只是普通志异的笔记罢了,卷四却有家家好一则云:
“客某游中峰,时值亢旱,望雨甚切,忽有小鸟数十,黑质白章,喙如凫,鸣曰家家叫化,音了如人语。山中人哗曰,此旱怪也,竞奋枪网捕杀数头。天雨,明日此鸟仍鸣,听之变为家家好家家好矣。”
这件故事我看了觉得很有意思,因为第一这是关于旱怪的民俗资料,其次是关于禽言的,这也是我所留意考察的一件事。光绪初年侯官观道人著《小演雅》一卷,自称“摭百禽言”,其实也只有七十六项,里边还有可以归并的,有本是鸟声而非鸟言的,结算起来数目恐不很多,不过从来的纪录总以这为最详备了。冯云鹏著《红雪词》乙集卷一中有禽言词二十二首,自序云:
“凡作禽言者有诗无词,以古诗可任意为长短句,词多束缚也。予好为苟难,偶采杂记听方言,取鸟音与词音相叶者咏之。词令虽多,有首句不起韵者,有换韵者,有冗长者,揆诸禽言殊不相似,故寥寥也。间有从万红友上入作平处,断不能以去作平平作仄用也,但俚而不文,朴而多讽,如坐桑麻间听齐东野语足矣。”所咏二十二禽言中,有拆鸟窠儿晒,修破屋,叶贵了,锅里麦屑粥,半花半稻,桃花水滴滴等六则皆新出,《小演雅》中亦未见。若家家叫化与家家好则诸书均未见著录,有人欲调查禽言者见之,自当大喜欢也。
晴雨不同的禽音最显著的是鸠鸣。据《埤雅》《尔雅翼》等书说,班鸠性拙,不能营巢,天将雨即逐其雌,霁则呼而返,故俗语云,天将雨,鸠逐妇。陆廷灿著《南村随笔》卷三鸠逐妇条云:
“明秦人赵统伯辨鸠逐妇云,乃感天地之雨旸而动其雌雄之情,求好逑也,非逐而去之之谓。”此逐字盖训作现今追逐之逐乎,说虽新颖,似亦未必然。《本草纲目》卷四十九,李时珍曰:
“或曰,雄呼晴,雌呼雨。”所说稍胜,只是尚未能证明,但晴雨时鸣声不同则系事实耳。《田家杂占》云:
“鸠鸣有还声者谓之呼妇,主晴,无还声者谓之逐妇,主雨。”吾乡称斑鸠曰野鹁鸽,又称步姑,钱沃臣著《蓬岛樵歌》注云,“俗谑善愁者曰鹁鸪”,宁绍风俗相同,盖均状其拙。鸣声有两种,在雨前曰渴杀鸪,或略长则曰渴杀者鸪,雨后曰挂挂红灯,此即所谓有还声者也。范寅著《越谚》卷上翻译禽音之谚第十五,共列十条,鸠亦在焉,分注曰呼雨呼晴,家家好虽不知是何等山禽,大约也是这类的东西吧。
《越谚》所举十条除鸠燕而外唯姑恶鸟之姑恶,猫头鹰之掘洼系常闻的禽音,余均转录不足取,如寒号虫尤近于志怪了。燕在诗文中虽常称“语”,但向来不列入禽言,《小演雅》列“意而”一条,亦有道理,却别无意趣,越中小儿以方言替代燕子说话云:
“弗借俉乃盐,弗借俉乃醋,只要俉乃高堂大屋让我住住。”俉乃即你们的,只要二字合音。寥寥数语,却能显出梁上呢喃之趣,且又表出此狷洁自好的小鸟的精神,自成一首好禽言,在文人集子里且难找得出也。
禽言亦有出自田夫野老者,唯大半系文士所定,故多田园诗气味,殊少有能反映出民间苦辛的。姑恶自东坡以来即传说妇以姑虐死,故其声云,可谓例外,是真能对于礼教的古井投一颗小石子的了。陆放翁《夜闻姑恶》诗虽非拟禽言,却是最好的一篇,难得能传出有许多幽怨而仍不能说之情也。又有婆饼焦者,《蓬岛樵歌》续编注云:
“俗传幼儿失怙恃,养于祖母,岁饥不能得食,儿啼甚,祖母作泥饼煨于火绐之,乃自经,而儿不知也,相继饿毙,化为此鸟,故其声如此。《情史》又云,人有远戍者,其妇从山头望之,化为鸟,时烹饼将为饷,使其子侦之,恐其焦不可食也,往见其母化此物,但呼婆饼焦也。”梅尧臣《四禽言》云:
“婆饼焦,儿不食。尔父向何之,尔母山头化为石。山头化石可奈何,遂作微禽啼不息。”可见宋时已有此故事,与《情史》所说相近,但俗传却更能说明婆饼焦的意义,而亦更有悲哀的土气息泥滋味也。婆饼焦的叫声我不曾听见过,只在北平初夏常听到一种叫声,音曰hupopo,大约也是布谷之类,本地人就称之曰煳饽饽,正是很好的禽言,不必是婆饼焦,也可以算是同一类的罢。廿四年九月七日,于北平。




苦竹杂记 谈油炸鬼
刘廷玑著《在园杂志》卷一有一条云:
“东坡云,谪居黄州五年,今日北行,岸上闻骡驮铎声,意亦欣然。铎声何足欣,盖久不闻而今得闻也。昌黎诗,照壁喜见蝎。蝎无可喜,盖久不见而今得见也。予由浙东观察副使奉命引见,渡黄河至王家营,见草棚下挂油炸鬼数枚。制以盐水合面,扭作两股如粗绳,长五六寸,于热油中炸成黄色,味颇佳,俗名油炸鬼。予即于马上取一枚啖之,路人及同行者无不匿笑,意以为如此鞍马仪从而乃自取自啖此物耶。殊不知予离京城赴浙省今十七年矣,一见河北风味不觉狂喜,不能自持,似与韩苏二公之意暗合也。”在园的意思我们可以了解,但说黄河以北才有油炸鬼却并不是事实。江南到处都有,绍兴在东南海滨,市中无不有麻花摊,叫卖麻花烧饼者不绝于道。范寅著《越谚》卷中饮食门云:
“麻花,即油炸桧,迄今代远,恨磨业者省工无头脸,名此。”案此言系油炸秦会之,殆是望文生义,至同一癸音而曰鬼曰桧,则由南北语异,绍兴读鬼若举不若癸也。中国近世有馒头,其缘起说亦怪异,与油炸鬼相类,但此只是传说罢了。朝鲜权宁世编《支那四声字典》,第一七五kuo字项下注云:
“馃(kuo),正音。油馃子,小麦粉和鸡蛋,油煎拉长的点心。油炸馃,同上。但此一语北京人悉读作kuei音,正音则唯乡下人用之。”此说甚通,鬼桧二读盖即由馃转出。明王思任著《谑庵文饭小品》卷三《游满井记》中云:
“卖饮食者邀诃好火烧,好酒,好大饭,好果子。”所云果子即油馃子,并不是频婆林禽之流,谑庵于此多用土话,邀诃亦即吆喝,作平声读也。
乡间制麻花不曰店而曰摊,盖大抵简陋,只两高凳架木板,于其上和面搓条,傍一炉可烙烧饼,一油锅炸麻花,徒弟用长竹筷翻弄,择其黄熟者夹置铁丝笼中,有客来买时便用竹丝穿了打结递给他。做麻花的手执一小木棍,用以摊赶湿面,却时时空敲木板,的答有声调,此为麻花摊的一种特色,可以代呼声,告诉人家正在开淘有火热麻花吃也。麻花摊在早晨也兼卖粥,米粒少而汁厚,或谓其加小粉,亦未知真假,平常粥价一碗三文,麻花一股二文,客取麻花折断放碗内,令盛粥其上,如《板桥家书》所说,“双手捧碗缩颈而啜之,霜晨雪早,得此周身俱暖”,代价一共只要五文钱,名曰麻花粥。又有花十二文买一包蒸羊,用鲜荷叶包了拿来,放在热粥底下,略加盐花,别有风味,名曰羊肉粥,然而价增两倍,已不是寻常百姓的吃法了。
麻花摊兼做烧饼,贴炉内烤之,俗称洞里火烧。小时候曾见一种似麻花单股而细,名曰油龙,又以小块面油炸,任其自成奇形,名曰油老鼠,皆小儿食品,价各一文,辛亥年回乡便都已不见了。面条交错作“八结”形者曰巧果,二条缠圆木上如藤蔓,炸熟木自脱去,名曰倭缠。其最简单者两股稍粗,互扭如绳,长约寸许,一文一个,名油馓子。以上各物《越谚》皆失载,孙伯龙著《南通方言疏证》卷四释小食中有馓子一项,注云:
“《州志》方言,馓子,油炸环饼也。”又引《丹铅总录》等云寒具今云曰馓子。寒具是什么东西,我从前不大清楚。据《庶物异名疏》云:
“林洪《清供》云,寒具捻头也,以糯米粉和面麻油煎成,以糖食。据此乃油腻粘胶之物,故客有食寒具不濯手而污桓玄之书画者。”看这情形岂非是蜜供一类的物事乎?刘禹锡寒具诗乃云:
“纤手搓来玉数寻,碧油煎出嫩黄深,夜来春睡无轻重,压扁佳人缠臂金。”诗并不佳,取其颇能描写出寒具的模样,大抵形如北京西域斋制的奶油镯子,却用油煎一下罢了,至于和靖后人所说外面搽糖的或系另一做法,若是那么粘胶的东西,刘君恐亦未必如此说也。《和名类聚抄》引古字书云,“糫饼,形如葛藤者也,”则与倭缠颇相像,巧果油馓子又与“结果”及“捻头”近似,盖此皆寒具之一,名字因形而异,前诗所咏只是似环的那一种耳。麻花摊所制各物殆多系寒具之遗,在今日亦是最平民化的食物,因为到处皆有的缘故,不见得会令人引起乡思,我只感慨为什么为著述家所舍弃,那样地不见经传。刘在园范啸风二君之记及油炸鬼真可以说是豪杰之士,我还想费些功夫翻阅近代笔记,看看有没有别的记录,只怕大家太热心于载道,无暇做这“玩物丧志”的勾当也。
附记
尤侗著《艮斋续说》卷八云:“东坡云,谪居黄州五年,今日北行,岸上闻骡驮铎声,意亦欣然,盖不闻此声久矣。韩退之诗,照壁喜见蝎。此语真不虚也。予谓二老终是宦情中热,不忘长安之梦,若我久卧江湖,鱼鸟为侣,骡马鞞铎耳所厌闻,何如欸乃一声耶。京邸多蝎,至今谈虎色变,不意退之喜之如此,蝎且不避而况于臭虫乎。”西堂此语别有理解。东坡蜀人何乐北归,退之生于昌黎,喜蝎或有可原,唯此公大热中,
故亦令人疑其非是乡情而实由于宦情耳。廿四年十月七日记于北平。
补记
张林西著《琐事闲录》正续各两卷,咸丰年刊。续编卷上有关于油炸鬼的一则云:
“油炸条面类如寒具,南北各省均食此点心,或呼果子,或呼为油胚,豫省又呼为麻糖,为油馍,即都中之油炸鬼也。鬼字不知当作何字。长晴岩观察臻云,应作桧字,当日秦桧既死,百姓怒不能释,因以面肖形炸而食之,日久其形渐脱,其音渐转,所以名为油炸鬼,语亦近似。”案此种传说各地多有,小时候曾听老妪们说过,今却出于旗员口中觉得更有意思耳。个人的意思则愿作“鬼”字解,稍有奇趣,若有所怨恨乃以面肖形炸而食之,此种民族性殊不足嘉尚也。秦长脚即极恶,总比刘豫张邦昌以及张弘范较胜一筹罢,未闻有人炸吃诸人,何也?我想这骂秦桧的风气是从《说岳》及其戏文里出来的。士大夫论人物,骂秦桧也骂韩侂胄,更是可笑的事,这可见中国读书人之无是非也。民国廿四年十二月廿八日补记。




苦竹杂记 古南余话
自从《白香词谱笺》刻入《半厂丛书》,流通世间,舒白香的名字遂为一般人所知,只看坊间多翻印《词谱》可以知道,虽然也有人把他和白香山混作一个的。但是,白香的著作除《词谱》外平常却不很多见。从前我只有他的一部《游山日记》,记在庐山天池避暑时事,共十二卷,文章写得很有风趣,思想也颇明达,是游记中难得之作。后来又从上海买得一部书,无总名,共七册,内有书十一种二十九卷,其中十种都是白香所著,《游山日记》亦在内。查罗振玉《续汇刻书目》辛,此即“舒白香杂著”,但书目有《骖鸾集》三卷,此本缺,而别多《联璧诗钞》二卷,录其伯祖东轩祖补亭诗各百首,父保斋诗二十五首。《缑山集》,《秋心集》,《花仙小志》各一卷,皆伤逝悼亡之作,《南征集》,《婺舲余稿》各一卷,则行旅作也。又《和陶诗》一卷,《香词百选》一卷,系白香所作词,由其门人选录百篇。以上七种为诗词,散文则《游山日记》外有《古南余话》五卷,《湘舟漫录》三卷,亦是诗话随笔之流,别有清新之趣,而不入于浮薄,故为难得。《古南余话》卷四云:
“仲实问诗余小词自唐宋以迄元明可谓灿备,鲜有不借径儿女相思之情者,冬烘往往腹诽之,谓恐有妨于学道,其说然欤?余曰,天有风月,地有花柳,与人之歌舞其理相近,假使风月下旗鼓角逐,花柳中呵导排衙,不杀风景乎。天下不过两种人,非男即女,今必欲删却一种,以一种自说自扮,不成戏也。故虽学如文正公,亦复有儿女相思之句,正所谓曲尽人情,真道学也。道学之理不知何时竟讲成尘羹涂饭,致南宋奸党直诋为无用之尤,肆意轻侮,亦岂非冬烘妄测之过哉。夫道学所以正人心平天下也,苟好恶不近人情,则心术伪矣,亦恶能得人之情平人之心。《诗》之教,化行南国始自闺房,《书》之教,协帝重华基于妫汭,理必然也,而况歌词乃导扬和气调燮阴阳之理,而顾讳言儿女乎。故自十九首以及苏李赠答魏晋乐章,其寓托如出一口,良由发乎性情耳。姑专就小词而论,才如苏公犹不免铁板之诮,谓其逞才气著议论也。词家风趣宁痴勿达,宁纤勿壮,宁小巧勿粗豪,故不忌儿女相思,反不贵英雄豁达,其声哀以思,其义幽以怨,盖变风之流也。其流在有韵之文最为卑近,再降而至于填词止矣,原可不学,学之则不可不求合拍。李后主,姜鄱阳,易安居士,一君一民一妇人,终始北宋,声态绝妩。秦七黄九皆深于情者,语多入破,柳七虽雅擅骚名,未免俗艳,玉田尚矣,近今惟竹垞老人远绍此脉,善手虽众,鲜能度越诸贤者。各就所得名之篇,注意之旨,揣声而学之,有余师矣。”这可以算是白香的词论,读《词谱》的人当有可参考之处。其下一则云:
“怡恭亲王昔重刻《白香词谱》时,问所订有遗憾否。余笑对言有两事惜难补作,似有憾,一欲代朱夫子补作一词,一欲代姜鄱阳补捐一监。闻者绝倒。”又卷五录其少作《闲情集序》,其上半云:
“情之正者日用于伦常之中,惟恐不足,恶得闲。然窃谓饥与谷相需,而先生之馔乃尚羞脯,所居不过容榻,而文王之囿半于国中,是闲复倍于正者何也。吾立于是,四旁皆闲地耳,使掘其四旁若堑,则立者以惧。当暑而裸,冠服皆闲物耳,苟并其裘而毁弃,则裸者以忧。盖惧无余地,而忧或过时,亦闲情耳。尧舜以箕颍为闲情,巢由亦以揖逊为闲情。夷齐以征伐为闲情,武周亦以饿死为闲情。将谓饿死为闲情,彼饿死何汲汲也。谓箕颍为闲情,彼遁世何无闷也。由是观之,无正非闲,无闲非正。身世之所遭,智力之所及,惨淡经营,都求美善,逮夫事往情移,梦回神往,即一身之中,旬日之内,所言所行,不啻秦人视越人之肥瘠也,又何况于局外闲观者哉。”辩说闲情,可谓语妙天下。下文又云:
“吾故常默然也。不言人过失,人本无过失也。不言时务,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也,道听涂说又恐传闻失实也。”引用《水浒传》序语,显然很受唱经堂的影响,虽然不曾明白说起。《湘舟漫录》中又有几节话说得很好,卷一说风流云:
“黄龙寺晦堂长老尝问山谷以吾无隐乎尔之义,山谷诠释再三,晦堂不答。时暑退凉生,秋香满院,晦堂因问曰,闻木犀香乎?山谷曰,闻。晦堂曰,吾无隐乎尔。山谷乃服。昨秋寓都昌南山,一夕与五黄散步溪桥间,仲实问风流二字究作何解。予曰,此君子无入而不自得之象也,被有文无行人影射坏了,柳下惠曾皙庄子诸葛孔明陶靖节及宋之周邵苏黄,乃所谓真风流耳。吉人以为然。晦堂以禅趣释经,吾以经义训疑训,故牵连书之。”又卷三亦有类似的一则云:
“雅达亦何与康济之学而儒术重之?盖雅则贱货贵德,达则慕义轻生,故可重也。若只如世俗以诗酒书画为雅,以不拘行检为达,至于出处趣向义利生死之关,仍录录茫无择执,亦俗物耳,何雅达之有。”这种说法实在是很平实而亦新奇。为什么呢?向来只有那些不近人情的道学家与行不顾言的文人横行于世,大家听惯了那一套咒语,已经先入为主,所以对于平常实在的说法反要觉得奇怪,那也是当然的事吧。《古南余话》有记琐事的几则亦均可喜,卷三云:
“友三(案即古南寺住持僧)言往自村墟归,至野老泉下,遥见一狐低头作禹步,规行若环,而寺门一鸡即奋飞入其环中,为狐撄去,僧号逐不释。然则祝由治病,厌胜杀人,及飞头换腿之术,咸不诬矣。
友三又言,古南松鼠多而诈,竹初生则折其笋,栗未熟则毁其房,彼视狸如奴,视犬如仆,毫不畏。一日有猎人牵犬憩所巢树下,仰见鼠怒跃而号,松鼠竟直堕其前,不敢遁也。
友三尝筛米树下,一枭栖木末,俯视目眩,直堕筛中,因被擒。佃人病头眩,乞其枭,杀而食之,眩疾愈。余笑曰,理当益眩,何忽愈?然则使醉人扶醉人反不颠耶。刘伯伦有言,一石已醉,五斗解酲。是则以眩枭医眩人耳。吾问以枭食母事,友三谓一孚两子,子大则共食父母。余曰,不然,是人间只二枭矣,何宝刹枭声之多耶。盖亦犹人中之禽,偶一不孝,辄并其兄弟疑之,不尽然也。枭如能孝,吾且令乌为之友。”记录这些小动物的生态很有意思,其关于枭的说明亦有识见,虽然偶一不孝之说还不免有所蔽,至于鸡与松鼠受制于狐犬,盖系事实,如鼠之于猫,蛙之于蛇,遇见便竦伏不能动,世所习知。此虽仿佛催眠术,却与禁厌不同,盖一是必然而一是非必然,故祝由科与狐犬终不是一类也。白香的文章颇多谐趣,在《游山日记》中最为常见,卷一记嘉庆九年六月甲子(初七日)事有一节云:
“五老峰常在云中,不能识面。峰半僧庐为博徒所据,不可居。西辅至峰寺,云亦下垂,至寺门一无所见,但闻呼卢声,亦不知五峰绝顶尚离寺几千丈也。”
《游山日记》是一部很有趣味的书,其中记郡掾问铁瓦,商人看乌金太子,都写得极妙,现在却不多抄了。林语堂先生曾说想把这书重印出来,我很赞成他的意思,希望这能够早日实现,所以我在这里少说一点亦正无妨耳。廿四年九月廿四日,于北平。




苦竹杂记 儿时的回忆
舒白香著《游山日记》卷二,嘉庆九年六月辛巳(二十四日)项下有一节云:
“予三五岁时最愚。夜中见星斗阑干,去人不远,辄欲以竹竿击落一星代灯烛。于是乘屋而叠几,手长竿,撞星不得,则反仆于屋,折二齿焉。幸犹未龀,不致终废啸歌也。又尝随先太恭人出城饮某淑人园亭,始得见郊外平远处天与地合,不觉大喜而哗,诫御者鞭马疾驰至天尽头处,试扪之当异常石,然后旋车饭某氏未迟。太恭人怒且笑曰,痴儿,携汝未周岁自江西来,行万里矣,犹不知天尽何处,乃欲扪天赴席耶。予今者仅居此峰,去人间不及万丈,顾已沾沾焉自炫其高,其愚亦正与孩时等耳。随笔自广,以博一笑。”这一段小文写得很有意思,而且也难得,因为中国看不起小孩,所以文学中写儿童生活的向来不大有。宋赵与时著《宾退录》卷六记路德延处朱友谦幕,作《孩儿诗》五十韵,有数联云:
寻蛛穷屋瓦,采雀遍楼椽。
匿窗肩乍曲,遮路臂相连。
竞指云生岫,齐呼月上天。
忽升邻舍树,偷上后池船。
描写小孩嬉游情形颇妙,赵君亦称之曰,书毕回思少小嬉戏之时恍如昨日,但仍要说路作此诗“以讥友谦”,至于原诗本不见讽刺之迹,不过末联云:明时方在德,戒尔减狂颠,亦总未免落套。白香记其孩时事,却又要说到现今之愚,其未能脱窠臼正相同也。
近来得见“扁舟子自记履历”一本,系吾乡范啸风先生自著年谱手稿,记道光十年庚寅至光绪二十年甲午凡六十五年间事。啸风名寅,同治癸酉科副榜,著《越谚》五卷行于世,其行事多奇特,我在重印《越谚》跋中略有说及。年谱所记事不必尽奇而文殊妙,多用方言俗字,惜后半太略,但其特别可取者亦在所叙儿时琐事,大抵在别家年谱中所很难找到也。道光年纪事中云:
十二年壬辰,三岁。春,出天花而麻。
祖父母父母尝谓予曰,尔出天花,患惊数昼夜,祖父请有名痘医孙旸谷先生留家不肯放归。刺鸡冠,割羊尾,搓桑蚕,皆祖父母亲手安排,迨毒食吃足而痘见点。迨灌浆,痒而要搔,母亲日夕不眠而管视予手,卒至于麻,亦天数也。
十三年癸巳,四岁。发野性,啼号匍匐遍宅第。
是春之暮,天气翻潮,地润。领予之工妇张姓者故逆吾意,吾啼,而张妇益逆之,遂赖地匍匐于堂中,西入式二婶廊下门,由庶曾祖母房历其灶间侧楼下而入叔祖母房中之卧榻下。父母祖父母皆惊霍失措,唯祖父疑予患痧腹痛,而绐予出床下,以通关散入鼻喷嚏,啼乃止。手足衣面皆涂黑如炭,又皆笑之。
二十年庚子,十一岁。庭训。戏学著书。
是岁之夏全家多病悔,唯余无恙。先君子初患类疟,既而成三阴疟,自夏徂秋,至冬未愈,遂荒读。余搜药纸作小本,与诸弟及堂弟仰泉沈氏表弟伯卿辈嬉戏濡笔,涂于药纸小本上曰,某年月日,父病,化三阴疟。某月日,兄病伤寒,十四日身凉,发顶结如饼,剃匠百有用搅刀割通而梳之,又蜕发,其辫如钻。
年谱中又常记所见异物,有一则系在儿时:
十四年甲子,五岁。入塾读书。见雷神。
是年学村童骂人,大姊恐之曰,雷将击尔,可骂人乎。奇龄弟亦同骂人。一日雷电交作,大姊扯余及弟同跪于堂阶上朝南,而霹雳至,大姊逃入廊下,奇龄弟亦惊啼而逃入。予跪而独见雷电之神果随霹雳由西厅栋而来,先一神瘦长,锐头毛脸,细脚,两翼联腋间,随声跳跃,余南面而跪,彼北面而来,至中厅檐间即转身向东南栋逃出而去。又一声霹雳,如前神而稍肥矮者跳跃来往均如之。予大呼姊来同视,而姊掩耳不闻。迨父母出来,起予跪而告之,父母皆谓我荒诞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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