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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竹杂记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周作人
此外记所见尚有两次,一为道光三十年庚戌二十一岁时,云七月见两头蛇于灶,一为咸丰二年壬子二十三岁在安徽颍州府署,云十二月夜见反案鬼于书斋花坞。据说蛇类中原有首尾相似者,两头蛇之谜不难解,唯反案鬼不知是何状,查《越谚》卷中鬼怪类虽有大头鬼独脚魈等十几种,却不见有反案鬼,我自己回想小时候所闻见的各式鬼怪也想不起这一种来,觉得很是可惜。难道这是颍州地方所特有的么?仔细的想又似乎未必然。
我最初还是在日本书中见到描画儿童生活的诗文。我喜欢俳谐寺一茶的文集《俺的春天》,曾经抄译过几节。维新以后有坂本文泉子的《如梦》一卷,用了子规派的写生文纪述儿时情景,共九章,明治四十二年(一九〇九)印成单行本,现在却早绝板了。二十多年前在三田小店买来的红布面小本至今常放在案头,读了总觉得喜欢,可是还不敢动笔译述。同一年出版的有森鸥外的小说vita sexualis 可译称“性的生活”,初出即被禁止发卖,但是近年已解禁,各选集及全集里都已收入了。我在当时托了原杂志发行所的一位伙计设法找到一册,花了一块半钱,超过了原价六倍。我译了一部分登在《北新》半月刊上,后来看看举世谈风化名教要紧了,这工作就停止,其中记六岁至十岁时的几节事情,想要选抄一段在这里,也踌躇再四而罢。为什么呢?这一时说不清楚,我们也可以说,此只是儿童生活之一侧面,可暂缓议吧。不过,春之觉醒问题侵入文艺及教育实在是极当然的,就只是我们还没有理解和接受这个的雅量而已。
外国文学里写儿童生活的很多,挂一漏万,且不说吧。当代文人的作品不曾调查,亦未能详。上边只是看到想到,随便谈谈罢了。我只愿意听人家讲点小时候的故事,自然是愈讲得好愈好,至于我自己则儿时并无什么可回忆也。
补记
今日阅范君遗稿,在《墨妙亭诗稿》第一卷纪事类中见有七言古诗一首,题曰“两头蛇,并记”。记文云:
“道光卅年庚戌,六月廿有一日午时,家人摊饭,爨妇浣衣,予独以事诣厨。闻灶上瑟缩声,视之,一小蛇,长约五寸,有彳亍跋疐状,谛视之乃两头蛇也。久而一头入石缝,一头留外视我,遂欲斩,恐螫寻器,被爨妇诘知之,家人咸起视。予曰,避之,莫汝毒也,我将杀以埋。慈亲向敬神仁物,谓曰,尔独见,吾疑焉,问神而信则从,否则止。卜之而非。予急欲斩之,此蛇复从石缝出,忽变大蛇,长丈许,向西北去,真怪事也。诗以纪之。”诗不大佳,今未录,唯首句“两头蛇,蛇两头”下有注云:
“《续博物志》卷九载,两头蛇马鳖食牛血所化。《尔雅·释地》五方,中有轵首蛇焉。注,歧头蛇也,或曰,今江东呼两头蛇为越王约发,亦名弩弦。疏,此即两头蛇也。然则歧头两头皆并头之谓,此则尾亦为头。”此一节可以补年谱之阙,只可惜关于反案鬼还是找不到材料,诗稿中也有几首是在颍州时所作,却并没有说到该鬼的事。年谱说见两头蛇在七月,诗稿则云六月二十一日,想应当以诗稿为可信也。廿四年十月十六日记。





苦竹杂记 畏天悯人
刘熙载著《艺概》卷一文概中有一则云:
“畏天悯人四字见文中子《周公篇》,盖论《易》也。今读《中说》全书,觉其心法皆不出此意。”查《中说》卷四云:
“文中子曰,《易》之忧患,业业焉,孜孜焉,其畏天悯人,思及时而动乎。”关于《周易》我是老实不懂,没有什么话说,《中说》约略翻过一遍,看不出好处来,其步趋《论语》的地方尤其讨厌,据我看来,文中子这人远不及王无功有意思。但是上边的一句话我觉得很喜欢,虽然是断章取义的,意义并不一样。
天就是“自然”。生物的自然之道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河里活着鱼虾虫豸,忽然水干了,多少万的生物立即枯死。自然是毫无感情的,《老子》称之曰天地不仁。人这生物本来也受着这种支配,可是他要不安分地去想,想出不自然的仁义来。仁义有什么不好,这是很合于理想的,只是苦于不能与事实相合。不相信仁义的有福了,他可以老实地去做一只健全的生物。相信的以为仁义即天道,也可以圣徒似地闭了眼祷告着过一生,这种人虽然未必多有。许多的人看清楚了事实却又不能抛弃理想,于是唯有烦闷。这有两条不同的路,但觉得同样地可怜。一是没有法。正如巴斯加耳说过,他受了自然的残害,一点都不能抵抗,可是他知道如此,而“自然”无知,只此他是胜过自然了。二是有法,即信自然是有知的。他也看见事实打坏了理想,却幻想这是自然用了别一方式去把理想实现了。说来虽似可笑,然而滔滔者天下皆是也,我们随便翻书,便可随时找出例子来。
最显明的例是讲报应。元来因果是极平常的事,正如药苦糖甜,由于本质,或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是法律上所规定,当然要执行的。但所谓报应则不然。这是在世间并未执行,却由别一势力在另一时地补行之,盖是弱者之一种愿望也。前读笔记,见此类纪事很以为怪,曾云:
“我真觉得奇怪,何以中国文人这样喜欢讲那一套老话,如甘蔗滓的一嚼再嚼,还有那么好的滋味。最显著的一例是关于所谓逆妇变猪这类的记事。在阮元的《广陵诗事》卷九中有这样的一则云云。阮云台本非俗物,于考据词章之学也有成就,乃喜纪录此等恶滥故事,殊不可解。”近日读郝懿行的诗文随笔,此君文章学识均为我所钦敬,乃其笔录中亦常未能免俗。又袁小修日记上海新印本出版,比所藏旧本多两卷,重阅一过,发见其中谈报应的亦颇不少,而且多不高明。因此乃叹此事大难,向来乱读杂书,见关于此等事思想较清楚者只有清朝无名的两人,即汉军刘玉书四川王侃耳。若大多数的人则往往有两个世界,前世造了孽,所以在这世无端地挨了一顿屁股或其他,这世作了恶,再拖延到死后去下地狱,这样一来,世间种种疑难杂事大抵也就可以解决了。
从报应思想反映出几件事情来。一是人生的矛盾。理想是仁义,而事实乃是弱肉强食。强者口说仁义,却仍吃着肉。皇帝的事情是不敢说的了,武人官吏土豪流贼的无法无天怎么解说呢?这只能归诸报应,无论是这班杀人者将来去受报也好,或者被杀的本来都是来受报的也好,总之这矛盾就搪塞过去了。二是社会的缺陷。有许多恶事,在政治清明法律完备的国家大抵随即查办,用不着费阴司判官的心的,但是在乱世便不可能,大家只好等候侠客义贼或是阎罗老子来替他们出气,所以我颇疑《水浒传》《果报录》的盛行即是中国社会混乱的一种证据。可是也有在法律上不成大问题的,文人看了很觉得可恶,大有欲得而甘心之意,也就在他笔下去办他一下,那自然更是无聊,这里所反映出来的乃只是道学家的脾气罢了。
甘熙著《白下琐言》卷三有一则云:“正阳门外有地不生青草,为方正学先生受刑处。午门内正殿堤石上有一凹,雨后拭之血痕宛然,亦传为草诏时齿血所溅。盖忠义之气融结宇宙间,历久不磨,可与黄公祠血影石并传。”这类的文字我总读了愀然不乐。孟德斯鸠临终有言,据严幾道说,帝力之大如吾力之为微。人不承认自己的微,硬要说得阔气,这是很可悲的事。如上边所说,河水干了,几千万的鱼虾虫豸一齐枯死。一场恶战,三军覆没,一场株连,十族夷灭,死者以万千计。此在人事上自当看作一大变故,在自然上与前者事同一律,天地未必为变色,宇宙亦未必为震动也。河水不长则陆草生焉,水长复为小河,生物亦生长如故,战场及午门以至弼教坊亦然,土花石晕不改故常,方正学虽有忠义之气,岂能染污自然尺寸哉。俗人不悲方君的白死,宜早早湮没藉以慰安之,乃反为此等曲说,正如茅山道士讳虎噬为飞升,称被杀曰兵解,弥复可笑矣。曾读英国某人文云,世俗确信公理必得最后胜利,此不尽然,在教派中有先屈后伸者,盖因压迫者稍有所顾忌,芟夷不力之故,古来有若干宗派确被灭尽,遂无复孑遗。此铁冷的事实正纪录着自然的真相,世人不察,却要歪曲了来说,天让正人义士被杀了,还很爱护他,留下血迹以示褒扬。倘若真是如此,这也太好笑,岂不与猎师在客座墙上所嵌的一个鹿头相同了么?王彦章曰,豹死留皮,人死留名。豹的一生在长林丰草间,及为虎咬蛇吞,便干脆了事,不幸而死于猎户之手,多留下一张皮毛为贵人作坐垫,此正是豹之“兽耻”也。彦章武夫,不妨随便说,若明达之士应知其非。闻有法国诗人微尼氏曾作一诗曰“狼之死”,有画廊派哲人之风,是殆可谓的当的人生观欤。
附记
年纪大起来了,觉得应该能够写出一点冲淡的文章来吧。如今反而写得那么剑拔弩张,自己固然不中意,又怕看官们也不




苦竹杂记 入厕读书
郝懿行著《晒书堂笔录》卷四有入厕读书一条云:
“旧传有妇人笃奉佛经,虽入厕时亦讽诵不辍,后得善果而竟卒于厕,传以为戒,虽出释氏教人之言,未必可信,然亦足见污秽之区,非讽诵所宜也。《归田录》载钱思公言平生好读书,坐则读经史,卧则读小说,上厕则阅小词,谢希深亦言宋公垂每走厕必挟书以往,讽诵之声琅然闻于远近。余读而笑之,入厕脱裤,手又携卷,非惟太亵,亦苦甚忙,人即笃学,何至乃尔耶。至欧公谓希深言平生所作文章多在三上,乃马上枕上厕上也,盖惟此尤可以属思尔,此语却妙,妙在亲切不浮也。”郝君的文章写得很有意思,但是我稍有异议,因为我是颇赞成厕上看书的。小时候听祖父说,北京的跟班有一句口诀云,老爷吃饭快,小的拉矢快,跟班的话里含有一种讨便宜的意思,恐怕也是事实。一个人上厕的时间本来难以一定,但总未必很短,而且这与吃饭不同,无论时间怎么短总觉得这是白费的,想方法要来利用他一下。如吾乡老百姓上茅坑时多顺便喝一筒旱烟,或者有人在河沿石磴下淘米洗衣,或有人挑担走过,又可以高声谈话,说这米几个铜钱一升或是到什么地方去。读书,这无非是喝旱烟的意思罢了。
话虽如此,有些地方元来也只好喝旱烟,于读书是不大相宜的。上文所说浙江某处一带沿河的茅坑,是其一。从前在南京曾经寄寓在一个湖南朋友的书店里,这位朋友姓刘,我从赵伯先那边认识了他,那年有乡试,他在花牌楼附近开了一家书店,我患病住在学堂里很不舒服,他就叫我住到他那里去,替我煮药煮粥,招呼考相公卖书,暗地还要运动革命,他的精神实在是很可佩服的。我睡在柜台里面书架子的背后,吃药喝粥都在那里,可是便所却在门外,要走出店门,走过一两家门面,一块空地的墙根的垃圾堆上。到那地方去我甚以为苦,这一半固然由于生病走不动,就是在康健时也总未必愿意去的,是其二。民国八年夏我到日本日向去访友,住在一个名叫木城的山村里,那里的便所虽然同普通一样上边有屋顶,周围有板壁门窗,但是他同住房离开有十来丈远,孤立田间,晚间要提了灯笼去,下雨还得撑伞,而那里雨又似乎特别多,我住了五天总有四天是下雨,是其三。末了是北京的那种茅厕,只有一个坑两垛砖头,雨淋风吹日晒全不管。去年往定州访伏园,那里的茅厕是琉球式的,人在岸上,猪在坑中,猪咕咕的叫,不习惯的人难免要害怕,那有工夫看什么书,是其四。《语林》云,石崇厕有绛纱帐大床,茵蓐甚丽,两婢持锦香囊,这又是太阔气了,也不适宜。其实我的意思是很简单的,只要有屋顶,有墙有窗有门,晚上可以点灯,没有电灯就点白蜡烛亦可,离住房不妨有二三十步,虽然也要用雨伞,好在北方不大下雨。如有这样的厕所,那么上厕时随意带本书去读读我想倒还是呒啥的吧。
谷崎润一郎著《摄阳随笔》中有一篇《阴翳礼赞》,第二节说到日本建筑的厕所的好处。在京都奈良的寺院里,厕所都是旧式的,阴暗而扫除清洁,设在闻得到绿叶的气味青苔的气味的草木丛中,与住房隔离,有板廊相通。蹲在这阴暗光线之中,受着微明的纸障的反射,耽于瞑想,或望着窗外院中的景色,这种感觉真是说不出地好。他又说:
“我重复地说,这里须得有某种程度的阴暗,彻底的清洁,连蚊子的呻吟声也听得清楚地寂静,都是必须的条件。我很喜欢在这样的厕所里听萧萧地下着的雨声。特别在关东的厕所,靠着地板装有细长的扫出尘土的小窗,所以那从屋檐或树叶上滴下来的雨点,洗了石灯笼的脚,润了跕脚石上的苔,幽幽地沁到土里去的雨声,更能够近身地听到。实在这厕所是宜于虫声,宜于鸟声,亦复宜于月夜,要赏识四季随时的物情之最相适的地方,恐怕古来的俳人曾从此处得到过无数的题材吧。这样看来,那么说日本建筑之中最是造得风流的是厕所,也没有什么不可。”谷崎压根儿是个诗人,所以说得那么好,或者也就有点华饰,不过这也只是在文字上,意思却是不错的。日本在近古的战国时代前后,文化的保存与创造差不多全在五山的寺院里,这使得风气一变,如由工笔的院画转为水墨的枯木竹石,建筑自然也是如此,而茶室为之代表,厕之风流化正其余波也。
佛教徒似乎对于厕所向来很是讲究。偶读大小乘戒律,觉得印度先贤十分周密地注意于人生各方面,非常佩服,即以入厕一事而论,后汉译《大比丘三千威仪》下列举“至舍后者有二十五事”,宋译《萨婆多部毗尼摩得勒伽》六自“云何下风”至“云何筹草”凡十三条,唐义净著《南海寄归内法传》二有第十八“便利之事”一章,都有详细的规定,有的是很严肃而幽默,读了忍不住五体投地。我们又看《水浒传》鲁智深做过菜头之后还可以升为净头,可见中国寺里在古时候也还是注意此事的。但是,至少在现今这总是不然了,民国十年我在西山养过半年病,住在碧云寺的十方堂里,各处走到,不见略略像样的厕所,只如在《山中杂信》五所说:
“我的行踪近来已经推广到东边的水泉。这地方确是还好,我于每天清早没有游客的时候去徜徉一会,赏鉴那山水之美。只可惜不大干净,路上很多气味,——因为陈列着许多《本草》上的所谓人中黄。我想中国真是一个奇妙的国,在那里人们不容易得着营养料,也没有方法处置他们的排泄物。”在这种情形之下,中国寺院有普通厕所已经是大好了,想去找可以瞑想或读书的地方如何可得。出家人那么拆烂污,难怪白衣矣。
但是假如有干净的厕所,上厕时看点书却还是可以的,想作文则可不必。书也无须分好经史子集,随便看看都成,我有一个常例,便是不拿善本或难懂的书去,虽然看文法书也是寻常。据我的经验,看随笔一类最好,顶不行的是小说。至于朗诵,我们现在不读八大家文,自然可以无须了。(十月)




苦竹杂记 广东新语
近来买了一两部好书。不,这所谓好书,只是自己觉得喜欢罢了,并不是什么难得的珍本,反正这都是几块钱一部的书,因为价廉所以觉得物美也未可知。这书一部是金圣叹的《唱经堂才子书汇稿》,一部是屈翁山的《广东新语》。著者是明朝的遗民,书却都是清朝板,差幸是康熙年的刻本,还觉得可喜。我平常有一种怪脾气,顶讨厌那书里的避讳字,特别是清朝的。譬如桓字没有末笔,便当作“帖体”看待,玄弘二字虽然宋朝也有,却有点看不顺眼了,至于没臂膊的胤字与没有两只脚的顒字则简直不成样子,见了令人生气。顺治时刻的书没有这些样子,所以顶干净,康熙刻本里只有两个字,烨字又很少见,也还将就得去,至于书刻得精不精尚在其次。
我很喜欢讲风物的书。小时候在丛书里见到《南方草木状》,《岭表录异》,《北户录》等小册子,觉得很有兴味,唐以后书似乎没有什么了,《尔雅》统系的自然在外。明朝的有谢在杭的《五杂组》十六卷,虽然并不是讲一地方的,物部四卷里却有不少的好材料,而且文章也写得简洁有致。志地方风物的我在先有周栎园的《闽小记》四卷,今又加上这《广东新语》二十八卷,同样是我所爱读的。这本来与古地志如朱长文的《吴郡图经续记》,高似孙的《剡录》等该是同类,不过更是随笔的了,文艺趣味因此增高,在乙部的地位也就变动,虽然还自有其价值。《五杂组》卷一有一则记闽中雪云:
“闽中无雪,然间十余年亦一有之,则稚子里儿奔走狂喜,以为未始见也。余忆万历戊子二月初旬天气陡寒,家中集诸弟妹构火炙蛎房啖之,俄而雪花零落如絮,逾数刻地下深几六七寸,童儿争聚为鸟兽,置盆中戏乐,故老云数十年未之见也。至岭南则绝无矣。柳子厚答韦中立书云,二年冬大雪,逾岭被越中数州,数州之犬皆仓皇噬吠,狂走累日。此言当不诬也。”《广东新语》卷一天语中说冰云:
“粤无冰,其民罕知有南风合冰东风解冻之说。岁有微霜则百物蕃盛,谚曰,勤下粪不如早犁田,言打霜也。冰生于霜,粤无冰,以无霜也,故语曰岭南无地着秋霜,又曰天蛮不落雪。即或有微冰,辄以为雪,或有微雪以为冰,人至白首有冰雪不能辨者。……或极寒亦有微霰,然未至地已复为雨矣。少陵云,南雪不到地,是矣。”二文均佳,而《新语》娓娓百十言说粤之无冰无霜雪乃尤妙。或言有撰《北欧冰地志》者,其第二十章曰“关于蛇类”,文只一句云,“冰地无蛇。”庄谐不同,大意有相似者。卷二地语中记陈村茭塘洸口四市茶园诸文并佳,今节录其四市一文之上半云:
“东粤有四市。一曰药市,在罗浮冲虚观左,亦曰洞天药市。有捣药禽,其声玎珰如铁杵臼相击,一名红翠,山中人视其飞集之所知有灵药,罗浮故多灵药,而以红翠为导,故亦称药师。一曰香市,在东莞之寥步,凡莞香生熟诸品皆聚焉。一曰花市,在广州七门,所卖止素馨,无别花,亦犹洛阳但称牡丹曰花也。一曰珠市,在廉州城西卖鱼桥畔,盛平时蚌壳堆积,有如玉阜。土人多以珠肉饷客,杂姜齑,食之味甚甘美,其细珠若粱粟者亦多实于腹中矣。语曰,生长海隅,食珠衣珠。”又卷三山语中记罗浮山有云:
“山远视之,一云也。大约阴则云在上,晴则云在下,半阴半晴则云在中以为常,顶曰飞云,言常在云中不可见也。又罗山在西多阴,故云常在其上,浮山在东多阳,故云常在其下。日之出浮山先见,而罗山次之,以云在其下故也。
石洞多石,一山之石若皆以此为归,大小积叠无根柢。有曰挂冠石者,一砥一峙,峙者高数寻,砥者可坐人百许,尤杰出。自石罅行百余武,夹壁一悬泉,仅三十尺,影蔽枫林而下,猿猴饮者出没水花中,见人弗畏。此洞之最幽处也。”《新语》的文章不像《景物略》或《梦忆》那样波峭,但清疏之中自有幽致。全书中佳文甚多,不胜誊录,其特别有意思者则卷十二诗语中有粤歌一则,凡二千三百余言,纪录民间歌谣,今抄取数节:
“粤俗好歌,凡有吉庆必唱歌以为欢乐,以不露题中一字,语多双关而中有挂折者为善。挂折者,挂一人名于中,字相连而意不相连者也。其歌也,辞不必全雅,平仄不必全叶,以俚言土音衬贴之,唱一句或延半刻,曼声长节,自回自复,不肯一往而尽,辞必极其艳,情必极其至,使人喜悦悲酸而不能已已,此其为善之大端也。……其歌之长调者如唐人《连昌宫词》《琵琶行》等,至数百言千言,以三弦合之,每空中弦以起止,盖太簇调也,名曰摸鱼歌。或妇女岁时聚会,则使瞽师唱之,如元人弹词曰某记某记者,皆小说也,其事或有或无,大抵孝义贞烈之事为多,竟日始毕一记,可劝可戒,令人感泣沾襟。其短调蹋歌者不用弦索,往往引物连类,委曲譬喻,多如子夜竹枝。如曰,中间日出四边雨,记得有情人在心。曰,一树石榴全着雨,谁怜粒粒泪珠红。曰,灯心点着两头火,为娘操尽几多心。曰,妹相思,不作风流到几时,只见风吹花落地,那见风吹花上枝。蜘蛛曲曰,天旱蜘蛛结夜网,想晴只在暗中丝。又曰,蜘蛛结网三江口,水推不断是真丝。又曰,妹相思,蜘蛛结网恨无丝,花不年年在树上,娘不年年作女儿。竹叶歌曰,竹叶落,竹叶飞,无望翻头再上枝,担伞出门人叫嫂,无望翻头做女时。素馨曲曰,素馨棚下梳横髻,只为贪花不上头,十月大禾未入米,问娘花浪几时收。……有曰,一更鸡啼鸡拍翼,二更鸡啼鸡拍胸,三更鸡啼郎去广,鸡冠沾得泪花红。有曰,岁晚天寒郎不回,厨中烟冷雪成堆,竹篙烧火长长炭,炭到天明半作灰。有曰,柚子批皮瓤有心,小时则剧到如今,头发条条梳到尾,鸳鸯怎得不相寻。有曰,大头竹笋作三桠,敢好后生无置家,敢好早禾无入米,敢好攀枝无晾花。敢好者言如此好也。”李雨村辑《南越笔记》十六卷,多抄《新语》原文,此篇亦在内,题曰粤俗好歌,但均不注出处,是一大毛病。《闽小记》文章亦佳,栎园思想却颇旧,不大能够了解那时的新文艺倾向,故书中关于闽歌没有类似的纪载,或者因为他不是本地人,所以不懂得,也说不定。清末郭柏苍著《竹间十日话》六卷,卷五中有一则云:
“月光光,照池塘,骑竹马,过洪塘,洪塘水深不得渡,娘子撑船来接郎。此福州儿辈曲也,明韩晋之先生载入文集中,谓此古三言诗也,闽无风,此却可当闽风。村农插秧歌云,等郎等到月上时,月今上了郎未来。(叶音黎。《诗》,羊牛下来。《王母白云谣》,尚复能来。)莫是奴屋山低月出早,莫是郎屋山高月出迟?不是出早与出迟,大半是郎没意来。记得当初未娶嫂,三十无月暗也来。词虽鄙亵,往复再三,亦文人才士托兴彤管也。”墨憨斋整十卷的编刊《山歌》只好算是例外,像这样能够赏识一点歌谣之美者在后世实在也是不可多得了。
屈翁山在明遗民中似乎是很特别的一个,其才情似钱吴,其行径似顾黄,或者还要崛强点,所以身后著作终于成了禁书,诗文集至今我还未曾买得。《广东新语》本来也在禁中,清末在广东有了重刊本,通行较多。就是在这记风物的书中著者也时时露出感愤之气,最显著的是卷二地语中迁海这一篇,其上半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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