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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竹杂记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周作人
“粤东濒海,其民多居水乡,十里许辄有万家之村,千家之砦,自唐宋以来,田庐丘墓子孙世守之勿替,鱼盐蜃蛤之利藉为生命。岁壬寅二月忽有迁民之令,满洲科尔坤介山二大人者亲行边徼,令滨海民悉徙内地五十里,以绝接济台湾之患。于是麾兵折界,期三日尽夷其地,空其人,民弃资携累,仓卒奔逃,野处露栖,死亡载道者以数十万计。明年癸卯华大人来巡边界,再迁其民。其八月,伊吕二大人复来巡界。明年甲辰三月,特大人又来巡界。遑遑然以海防为事,民未尽空为虑,皆以台湾未平故也。先是人民被迁者以为不久即归,尚不忍舍离骨肉,至是飘零日久,养生无计,于是父子夫妻相弃,痛哭分携,斗粟一儿,百钱一女,豪民大贾致有不损锱铢不烦粒米而得人全室以归者。其丁壮者去为兵,老弱者展转沟壑,或合家饮毒,或尽帑投河,有司视如蝼蚁,无安插之恩,亲戚视如泥沙,无周全之谊。于是八郡之民死者又以数十万计。民既尽迁,于是毁屋庐以作长城,掘坟茔而为深堑,五里一墩,十里一台,东起大虎门,西迄防城,地方三千余里,以为大界,民有阑出咫尺者执而诛戮之,而民之以误出墙外死者又不知几何万矣。自有粤东以来,生灵之祸莫惨于此。”这一篇可以说是文情俱至了,然而因此难免于违碍,此正是常例也。书中禽兽草木诸语中尚多有妙文,今不再录,各文大抵转抄在《南越笔记》中,容易得见,若迁海者盖不可见者也。廿四年九月十一日,于北平。





苦竹杂记 岭南杂事诗钞
近来不知怎的似乎与广东很有缘分,在一个月里得到了三部书,都是讲广东风土的。一是屈大均著的《广东新语》二十八卷,一是李调元辑的《南越笔记》十六卷,一是陈坤著的《岭南杂事诗钞》八卷。这都不是去搜求来的,只是偶尔碰见,随便收下,但是说这里仍有因缘,那也未始不可以这样说。我喜欢看看讲乡土风物的书,此其一。关于广东的这类书较多,二也。本来各地都有这些事可讲,却是向来不多见,只有两广是特别,自《南方草木状》,《北户录》,《岭表录异》以来著述不绝,此外唯闽蜀略可相比,但热闹总是不及了。
屈翁山是明朝的遗民,《广东新语》成了清朝的禁书,这于书也是一个光荣吧。但就事论事,我觉得这是一部很好的书,内容很丰富,文章也写得极好,随便取一则读了都有趣味,后来讲广东事情的更忍不住要抄他。其分类为天地山水石等二十八语,奇而实正,中有坟语香语,命名尤可喜。从前读《酉阳杂俎》,觉得段柯古善于立新奇的篇名,如尸穸,如黥,如肉攫部等,《新语》殆得其遗意欤。卷八女语中乃列入椓者一则,殊觉可笑,本来已将疯人和盗收在卷七人语之末,那么椓者亦何妨附骥尾?但我在这条里得到很好的材料,据说五代末刘时重用宦官,“进士状头或释道有才略可备问者皆下蚕室,令得出入宫闱”,因知明朝游龙戏凤的正德皇帝之阉割优伶盖亦有所本也。
《南越笔记》出来的时候《广东新语》恐怕已经禁止了,但如我上边所说,李雨村确也忍不住要抄他,而且差不多全部都选抄,元来说是辑,所以这并不妨,只可惜节改得多未能恰好。卷四有南越人好巫一则,系并抄《新语》卷六神语中祭厉及二司之文。而加“南越人好巫”一语于其前,即用作题目,据我看来似不及原本。二司条下列记五种神道,全文稍长今不具录,但抄其下半于左:
“有急脚先锋神者,凡男女将有所私,从而祷之,往往得其所欲,以香囊酬之。神前香囊堆积,乞其一二,则明岁酬以三四。新兴有东山神者,有处女采桑过焉,歌曰,路边神,尔单身,一蚕生二茧,吾舍作夫人。还家果一蚕二茧,且甚巨。是夜风雨大作,女失所之,有一红丝自屋起牵入庙中,追寻之,兀坐无声息矣。遂泥而塑之,称罗夫人。番禺石壁有恩情神者,昔有男女二人于舟中目成,将及岸,女溺于水,男从而援之,俱死焉,二尸浮出,相抱不解,民因祠以为恩情庙。此皆丛祠之淫者。民未知义,以淫祠为之依归,可悲也。”《笔记》所录没有民未知义以下十四字,我想还是有的好。这令我想起永井荷风的话来。荷风在所著《东京散策记》第二篇《淫祠》中曾说过:
“我喜欢淫祠。给小胡同的风景添点情趣,淫祠要远胜铜像更有审美的价值。”他后来列举对那欢喜天要供油炸的馒头,对大黑天用双叉的萝卜,对稻荷神献奉油豆腐等等荒唐无稽的风俗之后,结论说道:
“天真烂漫的而又那么鄙陋的此等愚民的习惯,正如看那社庙的滑稽戏和丑男子舞,以及猜谜似的那还愿的扁额上的拙稚的绘画,常常无限地使我的心感到慰安。这并不单是说好玩。在那道理上议论上都无可说的荒唐可笑的地方,细细地想时却正感着一种悲哀似的莫名其妙的心情也。”我们不能说屈翁山也有这种心情,但对于民众的行事颇有同情之处,那大抵是不错的吧。
《岭南杂事诗钞》有些小注也仍不能不取自《新语》,虽然并不很多,大约只是名物一部分罢了。卷一有一首咏急脚先锋的,注语与上文所引正同,诗却很有意思:
“既从韩寿得名香,一瓣分酬锦绣囊。但愿有情成眷属,神仙原自羡鸳鸯。”民国初年我在大路口地摊上得到过一个秘戏钱,制作颇精,一面“花月宜人”四大字,一面图上题八字云,“得成比翼,不羡神仙。”这与诗意可互相发明。《杂事诗》卷七又有咏露头妻的一首,诗云:
“乍聚风萍未了因,镜中鸾影本非真。浮生可慨如朝露,飞洒杨花陌路人。”注云:
“粤俗小户人家男女邂逅,可同寝处,俨若夫妇,稍相忤触,辄仍离异,故谓之露头妻,犹朝露之易晞也。”案此即所谓搿姘头,国内到处皆有,大抵乡村较少,若都市商埠则极寻常。骈枝生著《拱辰桥踏歌》卷上有一则云:
“东边封起鸳鸯山,西边宕出鸳鸯场。鸳鸯飞来鸳鸯住,鸳鸯个恩情勿久长。”这几首诗都颇有风人之旨,因为没有什么轻薄或道学气,还可以说是温厚。这是《杂事诗钞》的一种特色。此外还有一种特色,则是所咏大部分是关于风俗的。《诗钞》全部八卷共三百八十八首,差不多有五卷都是人事,诗数在二百首以上。草木鸟兽虫鱼的记录在散文上容易出色,做成韵文便是咏物诗,咏得不工固然不好,咏得工又是别一样无聊,故集中才七十首,余则皆古迹名胜也。卷五咏“半路吹”云:
“妾本风前杨柳枝,随风飘荡强支持。果能引凤秦台住,箫管何妨半路吹。”自注云:
“粤俗贫家鬻女作妾,恐邻家姗笑,先向纳妾者商明,用彩舆鼓吹登门迎娶,至中途改装前往,谓之半路吹。”与上文露头妻均是好例,记述民间俚俗,而诗亦有风致。又卷七咏“火轮船”云:
“机气相资水火功,不须人力不须风,暗轮更比明轮稳,千里沧波一日通。”注云:
“火轮船制自外洋,轮有明暗之分,以火蒸水取气激轮而行,瞬息百里,巧夺天工,近年中华俱能仿造,长江内河一律驶用矣。”诗并不佳,只取其意思明达,对于新事物亦能了解耳。我们随便拿陶方琦的诗来比较,在《湘麋阁遗诗》卷二有《坐火轮车至吴淞》一诗,末四句云:
“沪中地力久虚竭,凿空骋险宜荒陬,自予不守安步戒,西人于汝夫何尤。”陶君虽是吾乡学者,但此等处自不甚高明,不能及陈子厚。陶诗作于光绪丁丑,《如不及斋集》亦在此时刻成,陈诗之作当在陶前也。十月十日。




苦竹杂记 隅田川两岸一览
我有一种嗜好。说到嗜好平常总没有什么好意思,最普通的便是抽雅片烟,或很风流地称之曰“与芙蓉城主结不解缘”。这种风流我是没有。此外有酒,以及茶,也都算是嗜好。我从前曾经写过一两篇关于酒的文章,仿佛是懂得酒味道似的,其实也未必。民十以后医生叫我喝酒,就每天用量杯喝一点,讲到我的量那是只有绍兴半斤,曾同故王品青君比赛过,三和居的一斤黄酒两人分喝,便醺醺大醉了。今年又因医生的话而停止喝酒,到了停止之后我乃恍然大悟自己本来不是喝酒的人,因为不喝也就算了,见了酒并不觉得馋。由是可知我是不知道酒的,以前喜欢谈喝酒还有点近于伪恶。至于茶,当然是每日都喝的,正如别人一样。不过这在我也当然不全一样,因为我不合有苦茶庵的别号,更不合在打油诗里有了一句“且到寒斋吃苦茶”,以至为普天下志士所指目,公认为中国茶人的魁首。这是我自己招来的笔祸,现在也不必呼冤叫屈,但如要就事实来说,却亦有可以说明的地方。我从小学上了绍兴贫家的习惯,不知道喝“撮泡茶”,只从茶缸里倒了一点“茶汁”,再羼上温的或冷的白开水,骨都骨都地咽下去。这大约不是喝茶法的正宗吧?夏天常喝青蒿汤,并不感觉什么不满意,我想柳芽茶大抵也是可以喝的。实在我虽然知道茶肆的香片与龙井之别,恐怕柳叶茶叶的味道我不见得辨得出,大约只是从习惯上要求一点苦味就算数了。现在每天总吃一壶绿茶,用一角钱一两的龙井或本山,约须叶二钱五分,计值银二分五厘,在北平核作铜元七大枚,说奢侈固然够不上,说嗜好也似乎有点可笑,盖如投八大枚买四个烧饼吃是极寻常事,用不着什么考究者也。
以上所说都是吃的,还有看的或听的呢?一九〇六年以后我就没有看过旧戏,电影也有十年不看了。中西音乐都不懂,不敢说有所好恶。书画古董随便看看,但是跑到陈列所去既怕麻烦,自己买又少这笔钱,也就没有可看,所有的几张字画都只是二三师友的墨迹,古董虽号称有“一架”,实亦不过几个六朝明器的小土偶和好些耍货而已。据尤西堂在《艮斋杂说》卷四说:
“古人癖好有极可笑者。蔡君谟嗜茶,老病不能饮,则烹而玩之。吕行甫好墨而不能书,则时磨而小啜之。东坡亦云,吾有佳墨七十丸,而犹求取不已,不近愚耶。近时周栎园藏墨千铤,作祭墨诗,不知身后竟归谁何。子不磨墨,墨当磨子,此阮孚有一生几两屐之叹也。”这种风致唯古人能有,我们凡夫岂可并论,那么自以为有癖好其实亦是僭妄虚无的事,即使对于某事物稍有偏向,正如行人见路上少妇或要多看一眼,亦本是人情之自然,未必便可自比于好色之君子也。
说到这里,上文所云我有一种嗜好的话几乎须得取消了,但既是写下了也就不好那么一笔勾消,所以还只得接着讲下去。所谓嗜好到底是什么呢?这是极平常的一件事,便是喜欢找点书看罢了。看书真是平常小事,不过我又有点小小不同,因为架上所有的旧书固然也拿出来翻阅或检查,我所喜欢的是能够得到新书,不论古今中外新刊旧印,凡是我觉得值得一看的,拿到手时很有一种愉快,古人诗云,老见异书犹眼明,或者可以说明这个意思。天下异书多矣,只要有钱本来无妨“每天一种”,然而这又不可能,让步到每周每旬,还是不能一定办到,结果是愈久等愈希罕,好像吃铜槌饭者(铜槌者铜锣的槌也,乡间称一日两餐曰扁担饭,一餐则云铜槌饭)捏起饭碗自然更显出加倍的馋痨,虽然知道有旁人笑话也都管不得了。
我近来得到的一部书,共三大册,每册八大页,不过一刻钟可以都看完了,但是我却很喜欢。这书名为“绘本隅田川两岸一览”,葛饰北斋画,每页题有狂歌两首或三首,前面有狂歌师壶十楼成安序,原本据说在文化三年(一八〇六)出版,去今才百三十年,可是现在十分珍贵难得,我所有的大正六年(一九一七)风俗绘卷图画刊行会重刻本,木板着色和纸,如不去和原本比较可以说是印得够精工的了,旧书店的卖价是日金五圆也。北斋画谱的重刻本也曾买了几种,大抵是墨印或单彩,这一种要算最好。卷末有刊行会的跋语,大约是久保田米斋的手笔,有云:
“此书不单是描写蘸影于隅田川的桥梁树林堂塔等物,并仔细描画人间四时的行乐,所以亦可当作一种江户年中行事绘卷看,当时风习跃然现于纸上。且其图画中并无如散见于北斋晚年作品上的那些夸张与奇癖,故即在北斋所挥洒的许多绘本之中亦可算作优秀的佳作之一。”永井荷风著《江户艺术论》第三篇论“浮世绘之山水画与江户名所”,以北斋广重二家为主,讲到北斋的这种绘本也有同样的批评:
“看此类绘本中最佳胜的《隅田川两岸一览》,可以窥知北斋夙长于写生之技,又其戏作者的观察亦甚为锐敏。而且在此时的北斋画中,后来大成时代所常使我们感到不满之支那画的感化未甚显著,是很可喜的事。如《富岳三十六景》及《诸国瀑布巡览》,其设色与布局均极佳妙,是足使北斋不朽的杰作,但其船舶其人物树木家屋屋瓦等不知怎地都令人感到支那风的情趣。例如东都骏河台之图,佃岛之图,或武州多摩川之图,一见觉得不像日本的样子。《隅田川两岸一览》却正相反,虽然其笔力有未能完全自在处,但其对于文化初年江户之忠实的写生颇能使我们如所期望地感触到都会的情调。”又说明其图画的内容云:
“书共三卷,其画面恰如展开绘卷似地从上卷至下卷连续地将四时的隅田川两岸的风光收入一览。开卷第一出现的光景乃是高轮的天亮。孤寂地将斗篷裹身的马上旅人的后边,跟着戴了同样的笠的几个行人,互相前后地走过站着斟茶女郎的茶店门口。茶店的芦帘不知道有多少家地沿着海岸接连下去,成为半圆形,一望不断,远远地在港口的波上有一只带着正月的松枝装饰的大渔船,巍然地与晴空中的富士一同竖着他的帆樯。第二图里有戴头巾穿礼服的武士,市民,工头,带着小孩的妇女,穿花衫的姑娘,挑担的仆夫,都趁在一只渡船里,两个舟子腰间挂着大烟管袋,立在船的头尾用竹篙刺船,这就是佃之渡。”要把二十几图的说明都抄过来,不但太长,也很不容易,现在就此截止,也总可以略见一斑了。
我看了日本的浮世绘的复印本,总不免发生一种感慨,这回所见的是比较近于原本的木刻,所以更不禁有此感。为什么中国没有这种画的呢?去年我在东京文求堂主人田中君的家里见到原刻《十竹斋笺谱》,这是十分珍重的书,刻印确是精工,是木刻史上的好资料,但事实上总只是士大夫的玩意儿罢了。我不想说玩物丧志,只觉得这是少数人玩的。黑田源次编的《支那古板画图录》里的好些“姑苏板”的图画那确是民间的了,其位置与日本的浮世绘正相等,我们看这些雍正乾隆时代的作品觉得比近来的自然要好一点,可是内容还是不高明。这大都是吉语的画,如五子登科之类,或是戏文,其描画风俗景色的绝少。这一点与浮世绘很不相同。我们可以说姑苏板是十竹斋的通俗化,但压根儿同是士大夫思想,穷则画五子登科,达则画岁寒三友,其雅俗之分只是楼上与楼下耳。还有一件事,日本画家受了红毛的影响,北斋与广重便能那么应用,画出自己的画来,姑苏板画中也不少油画的痕迹,可是后来却并没有好结果,至今画台阶的大半还是往下歪斜的。此外关于古文拳法汤药大刀等事的兴废变迁,日本与中国都有很大的差异,说起来话长,所以现在暂且不来多说了。十月十九日,在北平记。




苦竹杂记 幼小者之声
柳田国男的著述,我平时留心搜求,差不多都已得到,除早年绝板的如《后狩词记》终于未能入手外,自一九〇九年的限定初板的《远野物语》以至今年新出的增补板《远野物语》,大抵关于民俗学的总算有了。有些收在预约的大部丛书里的也难找到,但从前在儿童文库里的两本《日本的传说》与《日本的故事》近来都收到春阳堂的少年少女文库里去,可以零买了,所以只花了二三十钱一本便可到手,真可谓价廉物美。又有一册小书,名为“幼小者之声”,是玉川文库之一,平常在市面上也少看见,恰好有一位北大的旧学生在玉川学园留学,我便写信给他,声明要敲一竹杠,请他买这本书送我,前两天这也寄来了。共计新旧大小搜集了二十五种,成绩总算不坏。
《幼小者之声》不是普通书店发行的书,可是校对特别不大考究,是一个缺点,如标题有好几处把著者名字都错作柳田国夫,又目录上末了一篇《黄昏小记》错作黄昏小说。这是“菊半截”百六页的小册子,共收小文六篇,都是与儿童生活有关系的。柳田的作品里有学问,有思想,有文章,合文人学者之长,虽然有时稍觉有艰深处,但这大抵由于简练,所以异于尘土地似干燥。第三篇题曰“阿杉是谁生的”,(osugi tareno ko?写汉字可云阿杉谁之子,但白话中儿子一语只作男性用,这里阿杉是女性名字,不能适用,只好改写如上文。)注云旅中小片,是很短的一篇,我读了觉得很有意思。其首两节云:
“驿夫用了清晨的声音连连叫唤着走着,这却是记忆全无的车站名字。一定还是备后地方,因为三原丝崎尚未到着。揭起睡车的窗帘来看,隔着三町路的对面有一个稍高的山林,在村里正下着像我们小时候的那样的雨。说雨也有时代未免有点可笑,实在因为有山围着没有风的缘故吧,这是长而且直的,在东京等处见不到的那种雨。木栅外边有两片田地,再过去是一所中等模样的农家,正对这边建立着。板廊上有两个小孩,脸上显出玩耍够了的神气,坐着看这边的火车。在往学校之前有叫人厌倦地那么长闲时间的少年们真是有福了。
火车开走以后,他们看了什么玩耍呢?星期日如下了雨,那又怎样消遣呢?我的老家本来是小小的茅草顶的房子,屋檐是用杉树皮盖成的。板廊太高了,说是于小孩有危险,第一为我而举办的工事是粗的两枝竹扶栏,同时又将一种所谓竹水溜挂在外面的檐下,所以看雨的快乐就减少一点了。直到那时候,普通人家的屋檐下都是没有竹水溜的,因此檐前的地上却有檐溜的窟窿整排的列着。雨一下来,那里立刻成为盆样的小池,雨再下得大一点,水便连作一片的在动。细的沙石都聚到这周围来。我们那时以为这在水面左右浮动的水泡就叫作檐溜的,各家的小孩都唱道:檐溜呀,做新娘吧!在下雨的日子到村里走走,就可以听见各处人家都唱这样的歌词:
檐溜呀,做新娘吧!
买了衣橱板箱给你。
小孩看了大小种种的水泡回转动着,有时两个挨在一起,便这样唱着赏玩。凝了神看着的时候,一个水泡忽然拍地消灭了,心里觉得非常惋惜,这种记忆在我还是幽微地存在。这是连笑的人也没有的小小的故事,可是这恐怕是始于遥远的古昔之传统的诗趣吧。今日的都市生活成立以后这就窣地断掉了,于是下一代的国民就接受不着而完了。这不独是那檐溜做新娘的历史而已。”这文章里很含着惆怅,不只是学问上的民俗学者的关心,怕资料要消没了,实在是充满着人情,读了令人也同样地觉得惘然。《黄昏小记》也是很有意思的小文,如头几节云:
“这是雨停止了的傍晚。同了小孩走下院子里去,折了一朵山茶花给他,叶上的雨点哗啦哗啦落在脸上了。小孩觉得很是好玩,叫我给他再摇旁边的一株枫树,自己去特地站在底下,给雨淋湿了却高声大笑。此后还四面搜寻,看有没有叶上留着雨水的树。小儿真是对于无意味的事会很感兴趣的。
我看着这个样子便独自这样的想,现在的人无端地忙碌,眼前有许多非做不可的和非想不可的事。在故乡的山麓寂寞地睡着的祖父的祖父的祖父的事情,因为没有什么关系了,也并不再想到,只简单地一句话称之曰祖宗,就是要去想,连名字也都不知道了。史书虽然尽有,平民的事迹却不曾写着。偶然有点余留下来的纪录,去当作多忙的人的读物也未免有点太烦厌吧。
想要想像古昔普通人的心情,引起同情来,除了读小说之外没有别的方法。就是我们一生里的事件,假如做成小说,那么或者有点希望使得后世的人知道。可是向来的小说都非奇拔不可,非有勇敢的努力的事迹不可。人爱他的妻子这种现象是平凡至极的。同别的道德不一样,也不要良心的指导,也不用什么修养或勉强。不,这简直便不是道德什么那样了不得的东西。的确,这感情是真诚的,是强的,但是因为太平常了,一点都不被人家所珍重。说这样的话,就是亲友也会要笑。所以虽然是男子也要哭出来的大事件,几亿的故人都不曾在社会上留下一片纪录。虽说言语文章是人类的一大武器,却意外地有苛酷的用法的限制。若是同时代的邻人的关系,互相看着脸色,会得引起同情,这样使得交际更为亲密,但如隔了五百年或一千年,那就没有这希望了,只在名称上算是同国人,并不承认是有同样普通的人情的同样的人,就是这样用过情爱的小孩的再是小孩,也简直地把我们忘却了,或是把我们当作神佛看待,总之是不见得肯给我们同等待遇就是了。
假如有不朽这么一回事,我愿望将人的生活里最真率的东西做成不朽。我站在傍晚的院子里想着这样的事情。与人的寿命共从世间消灭的东西之中,有像这黄昏的花似地美的感情。自己也因为生活太忙,已经几乎把这也要忘怀了。”这里所说的虽是别一件事,即是古今千百年没有变更的父母爱子之情,但是惆怅还同上边一样,这是我所觉得最有意思的。柳田说古昔的传统的诗趣在今日都市生活里忽而断绝,下一代的国民就接受不着了事。又说平常人心情不被珍重纪录,言语文章的用法有苛酷的限制。这都包孕着深厚的意义,我对于这些话也都有同感。也有人看了可以说是旧话,但是我知道柳田对于儿童与农民的感情比得上任何人,他的同情与忧虑都是实在的,因此不时髦,却并不因此而失其真实与重要也。(十月廿七日)




苦竹杂记 蒋子潇游艺录
日前得到一册蒋子潇所著的《游艺录》,有山阴叶承沣的原序,无年月,此乃是光绪戊子长白豫山在湖南所重刻。书凡三卷,卷上凡三十三目,皆象纬推步舆地之说,从《蒋氏学算记》八卷中抄出,门人彭龄在目录后有附记,云门人等虽闻绪论,莫问津涯者也。卷下凡二十四目,皆从《读书日记》十卷中抄出,杂论各家学术得失。第三卷为别录,凡文八篇,叶序云仙佛鬼神之作,实则为论释道及剌麻教等关于宗教者七篇,又《天方声类》序一篇,乃以亚剌伯字来讲音韵也。在这里边第一分简直一点不懂,第二分读了最觉得有意思,可佩服,虽然其后半讲医法术数的十四篇也不敢领教了。下卷各篇多奇论,如《九流》引龚定庵之言曰,九流之亡儒家最早。又《大儒五人》则列举郑司农,漳浦黄公,黄南雷戴东原钱竹汀。但我觉得有趣的却是不关经学儒术大问题的文章,其论近人古文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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