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位置:首页  >  综合其他

苦竹杂记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周作人
“余初入京师,于陈石士先生座上得识上元管同异之,二君皆姚姬传门下都讲也,因闻古文绪论,谓古文以方望溪为大宗,方氏一传而为刘海峰,再传而为姚姬传,乃八家之正法也。余时于方姚二家之集已得读之,唯刘氏之文未见,虽心不然其说而口不能不唯唯。及购得海峰文集详绎之,其才气健于方姚而根柢之浅与二家同,盖皆未闻道也。夫文以载道,而道不可见,于日用饮食见之,就人情物理之变幻处阅历揣摩,而准之以圣经之权衡,自不为迂腐无用之言。今三家之文误以理学家语录中之言为道,于人情物理无一可推得去,是所谈者乃高头讲章中之道也,其所谓道者非也,八家者唐宋人之文,彼时无今代功令文之式样,故各成一家之法,自明代以八股文为取士之功令,其熟于八家古文者即以八家之法就功令文之范,于是功令文中钩提伸缩顿宕诸法往往具八家遗意,传习既久,千面一孔,有今文无古文矣。豪杰之士欲为古文,自必力研古书,争胜负于韩柳欧苏之外,别辟一径而后可以成家,如乾隆中汪容甫嘉庆中陈恭甫,皆所谓开径自行者也。今三家之文仍是千面一孔之功令文,特少对仗耳。以不对仗之功令文为古文,是其所谓法者非也。余持此论三十年,唯石屏朱丹木所见相同。”八家以后的古文无非是不对仗的八股,这意见似新奇而十分确实,曾见谢章铤在《赌棋山庄随笔》亦曾说及,同意的人盖亦不少。我却更佩服他关于道的说法,道不可见,只就日用饮食人情物理上看出来,这就是很平常的人的生活法,一点儿没有什么玄妙。正如我在《杂拌儿之二》序上所说,以科学常识为本,加上明净的感情与清澈的理智,调合成功一种人生观,“以此为志,言志固佳,以此为道,载道亦复何碍。”假如蒋君先是那样说明,再来主张文以载道,那么我就不会表示反对,盖我原是反对高头讲章之道,若是当然的人生之路,谁都是走着,所谓何莫由此道也。至于豪杰之士那种做古文法我们可以不论,大抵反抗功令时文只有两条路走,倒走是古文,顺走是白话,蒋君则取了前者耳。又有袁诗一则云:
“乾隆中诗风最盛,几于户曹刘而人李杜,袁简斋独倡性灵之说,江南北靡然从之,自荐绅先生下逮野叟方外,得其一字荣过登龙,坛坫之局生面别开。及其既卒而嘲毁遍天下,前之以推袁自矜者皆变而以骂袁自重,毁誉之不足凭,今古一辙矣。平心论之,袁之才气固是万人敌也,胸次超旷,故多破空之论,性海洋溢,故有绝世之情,所惜根柢浅薄,不求甚解处多,所读经史但以供诗文之料而不肯求通,是为袁之所短。若删其浮艳纤俗之作,全集只存十分之四,则袁之真本领自出,二百年来足以八面受敌者袁固不肯让人也。寿长名高,天下已多忌之,晚年又放诞无检,本有招谤之理,世人无其才学,不能知其真本领之所在,因其集中恶诗遂并其工者而一概摈之,此岂公论哉。王述庵《湖海诗传》所选袁诗皆非其佳者,此盖有意抑之,文人相轻之陋习也。”这里对于随园的批评可谓公平深切,褒贬皆中肯,我们平常只见捧袁或骂袁的文章,这样的公论未曾见到过。我颇悔近来不读袁集,也因为手头没有,只凭了好些年前的回忆对于随园随便批评,未免失于轻率,我想还得研究一下再说。我并不骂他的讲性灵,大抵我不满随园的地方是在这里所说的根柢浅薄,其晚年无检实在也只是这毛病的一种征候罢。骂袁者不曾知其真本领,这话很是的确,王述庵实在也是如此,所以未能选取好诗,未必由于文人相轻。近年来袁中郎渐为人所注意,袁简斋也连带地提起,而骂声亦已大作,蒋君此文或可稍供参考,至于难得大众的赞同亦自在意中,古今一辙,作者与抄者均见惯不为怪也。
关于蒋子潇的著作和事迹,我从玄同借到《碑传集补》第五十卷,内有夏寅官的《蒋湘南传》,又从幼渔借到《七经楼文钞》六卷,其《春晖阁诗》六卷无从去借,只在书店里找来一册抄本,面题“盛昱校抄本陈蒋二家诗”,内收元和陈梁叔固始蒋子潇诗各一卷,各有王鹄所撰小传一篇,而蒋诗特别少,只有八页四十三首,纸尾有裁截痕,可知并非完本。夏寅官所作传大抵只是集录《文钞》中王济宏刘元培刘彤恩诸人序中语,只篇首云“先世本回部”为各序所无耳,王鹄小传则云,“故回籍也,而好食肉饮酒,”盖蒋君脱籍已久远,如《释藏总论》中云,“回教即婆罗门正派也”,便可见他对于这方面已是颇疏隔的了。夏传根据王序,云蒋于道光乙未中式举人,后乃云道光戊子仪征张椒云典河南乡试时所取中,自相矛盾。末又云:
“林文忠尝笑椒云曰,吾不意汝竟得一大名士门生。”此盖亦根据王序,原文云:
“往椒云方伯又为述林文忠公之言曰,吾不意汝竟有如此廓门生。”所谓廓即阔也,夏传一改易便有点金成石之概。叙述子潇的学术思想以王刘二序为胜,此外又见钟骏声著《养自然斋诗话》卷七有云:
“古经生多不工为诗,兼之者本朝唯毛西河朱竹垞洪北江三人而已,孙渊如通奉以治经废诗,故其诗传者绝少。固始蒋子潇湘南邃于经学,在《七经楼文钞》于象纬舆地水利韬略之说靡不精究,乃其《春晖阁诗》皆卓然可传。先生自言初学三李,后师杜韩,久乃弃各家而为一己之诗,又言古诗人唯昌黎通训诂,故押韵愈险愈稳,训诂者治经之本,亦治诗之本也。其言可谓切中。”我于经学以及象纬等等一无所知,古文辞也只一知半解,故对于《文钞》各篇少能通其奥义,若文章虽不傍人藩篱似亦未甚精妙,诗所见不多,却也无妨如此说。抄本中有《废翁诗》四首,因系自咏故颇有意思,有小序云:
“昔欧阳公作《醉翁亭记》,年方四十,其文中有苍颜白发语,岂文章政事耗其精血,既见老态,遂不妨称翁耶。余年五十时自号废翁,盖以学废半途,聪明日减,不复可为世用,宜为天之所废也,而人或谓称翁太早。今又四年,须发渐作斑白,左臂亦有风痹之势,则废翁二字不必深讳,聊吟小诗以告同人。”其二四两首云:
日暮挥戈讵再东,读书有志奈途穷。饥驱上座诸侯客,妄想名山太史公。作贼总非伤事主,欺人毕竟不英雄。茫茫四顾吾衰甚,文苑何尝要废翁。
万水千山作转蓬,避人心事效墙东。那堪辟历惊王导,幸未刊章捕孔融。千古奇文尊客难,一场怪事笑书空。枯鱼穷鸟谁怜乞,遮莫欧刀杀废翁。
据我看来,蒋君的最可佩服的地方还是在他思想的清楚通达,刘元培所谓大而入细,奇不乖纯,是也。如中国人喜言一切学术古已有之,《文钞》卷四中则有《西法非中土所传论》,又《游艺录》末卷《释藏总论》中云:
“余尝问龚定庵曰,宋人谓佛经皆华人之谲诞者假庄老之书为之,然欤?定庵曰,此儒者夜郎自大之说也。余又尝问俞理初曰,儒者言佛经以初至中华之《四十二章》为真,其余皆华人所为,信欤?理初曰,华人有泛海者,携《三国演义》一部,海外人见而惊之,以为此中国之书也,其聪明智慧者嗤笑之,谓中华之书仅如此乎,及有以五经《论语》至者,则傲然不信曰,中华之书只《三国演义》耳,安得有此!世之论佛经者亦犹是也。余因二君之说以流览释藏全书,窃以佛经入中华二千余年而西来本旨仍在明若昧之间,则半晦于译,半晦于禅学也。”此与《道藏总论》一篇所说皆甚有意趣,此等文字非普通文人所能作,正如百六十斤的青龙偃月刀要有实力才提得起,使用不着花拳样棒也。蒋君的眼光胆力与好谈象纬术数宗教等的倾向都与龚定庵俞理初有相似处,岂一时运会使然耶,至宋平子夏穗卿诸先生殁后此风遂凌替,此刻现在则恍是反动时期,满天下唯有理学与时文耳。查定庵《己亥杂诗》有一首云:
问我清游何日最,木樨风外等秋潮,忽有故人心上过,乃是虹生与子潇。注曰,吴虹生及固始蒋子潇孝廉也。惜近日少忙,不及去翻阅《癸巳存稿》《类稿》,或恐其中亦有说及,只好且等他日再查了。
附记
《文钞》卷四有《与田叔子论古文书》,第一书绝佳,列举伪古文家八弊,曰奴蛮丐吏魔醉梦喘,可与桐城派八字诀对立,读之令人绝倒,只可惜这里不能再抄,怕人家要以我为文抄公也。
附记二
近日又借得《春晖阁诗钞选》二册,亦同治八年重刊本,凡六卷,诗三百首。有阳湖洪符孙元和潘筠基二序,《养自然斋诗话》所云盖即直录潘序中语,王鹄撰小传则本明引洪序也。我于新旧诗是外行,不能有所批评,但有些诗我也觉得喜欢。卷一有《秋怀七首》,其第六云:
“研朱点毛诗,郑孔精神朗,伟哉应声虫,足以令神往。俗儒矜一灯,安知日轮广,辞章如沟潦,岂能活菱蒋。枉费神仙爪,不搔圣贤痒。我心有明镜,每辨英雄诳。……”诸语颇可喜。《废翁诗》四章则选中无有,盖抄而又选,所删去的想必不少,我得从盛昱本中见之,亦正自有缘分也。十一月八日记于北平苦雨斋。





苦竹杂记 模糊
郝兰皋《晒书堂诗钞》卷下有七律一首,题曰:
“余家居有模糊之名,年将及壮,志业未成,自嘲又复自励。”诗不佳而题很有意思。其《笔录》卷六中有模糊一则,第一节云:
“余少小时族中各房奴仆猥多,后以主贫渐放出户,俾各营生,其游手之徒多充役隶,余年壮以还放散略尽,顾主奴形迹几至不甚分明,然亦听之而已。余与牟默人居址接近,每访之须过县署门,奴辈共人杂坐,值余过其前,初不欲起,乃作勉强之色,余每迂道避之,或望见县门低头趋过,率以为常,每向先大夫述之以为欢笑。吾邑滨都宫者丘长春先生故里也,正月十九是其诞辰,游者云集,余偕同人步往,未至宫半里许,见有策驴子来者是奴李某之子曰喜儿,父子充典史书役,邑人所指名也,相去数武外鞭驴甚驶,仰面径过。时同游李赵诸子问余适过去者不识耶?曰,识之。骑不下何耶?曰,吾虽识彼,但伊齿卑少更历,容有不知也。后族中尊者闻之呼来询诘,支吾而已。又有王某者亦奴子也,尝被酒登门喧呼,置不问。由是家人被以模糊之名,余笑而颔之。”清朝乾嘉经师中,郝兰皋是我所喜欢的一个人,因为他有好几种书都为我所爱读,而其文章亦颇有风致,想见其为人,与傅青主颜习斋别是一路,却各有其可爱处。读上文,对于他这模糊的一点感到一种亲近。寒宗该不起奴婢,自不曾有被侮慢的事情,不能与他相比,而且我也并不想无端地来提倡模糊。模糊与精明相对,却又与糊涂各别,大抵糊涂是不能精明,模糊是不为精明,一是不能挟泰山以超北海,一则不为长者折枝之类耳。模糊亦有两种可不可,为己大可模糊,为人便极不该了,盖一者模糊可以说是恕,二者不模糊是义也。傅青主著《霜红龛赋》中有一篇《麧小赋》,末云:
“子弟遇我,亦云奇缘。人间细事,略不謱。还问老夫,亦复无言。伥伥任运,已四十年。”后有王晋荣案语云:
“先生家训云,世事精细杀,只成得好俗人,我家不要也。则信乎,贤父兄之乐,小傅有焉。”可见这位酒肉道人在家里乡里也是很模糊的,可是二十多年前他替山西督学袁继咸奔走鸣冤,多么热烈,不像别位秀才们的躲躲闪闪,那么他还是大事不模糊的了。普通的人大抵只能在人间细事上精明,上者注心力于生计,还可以成为一个好俗人,下者就很难说。目前文人多专和小同行计较,真正一点都不模糊,此辈雅人想傅公更是不要了吧?
《晒书堂文集》卷五有《亡书失砚》一篇云:
“昔年余有《颜氏家训》,系坊间俗本,不足爱惜,乃其上方空白纸头余每检阅随加笺注,积百数十条,后为谁何携去,至今思之不忘也。又有仿宋本《说文》,是旗人织造额公勒布捐资摹刊,极为精致,旧时以余《山海经笺疏》易得之者,甚可喜也,近日寻检不获,度亦为他人携去矣。司空图诗,得剑乍如添健仆,亡书久似忆良朋,岂不信哉。居尝每恨还书一痴,余所交游竟绝少痴人,何耶。又有蕉叶白端砚一方,系仿宋式,不为空洞,多鸲鹆眼,雕为悬柱,高下相生,如钟乳垂,颇可爱玩,是十年前胶西刘大木椽不远千余里携来见赠,作匣盛之,置厅事案间,不知为谁攫去,后以移居启视,唯匣存而已。不忘良友之遗,聊复记之。又余名字图章二,系青田石,大木所镌,或鬻于市,为牟若洲惇儒见告,遂取以还,而叶仲寅志诜曾于小市鬻得郝氏顿首铜印,作玉箸文,篆法清劲,色泽古雅,叶精金石,云此盖元时旧物,持以赠余,供书翰之用,亦可喜也。因念前所失物,意此铜印数十年后亦当有持以赠人而复为谁所喜者矣。”这里也可以见他模糊之一斑,而文章亦复可喜,措辞质朴,善能达意,随便说来仿佛满不在乎,却很深切地显出爱惜惆怅之情,此等文字正是不佞所想望而写不出者也。在表面上虽似不同,我觉得这是《颜氏家训》的一路笔调,何时能找得好些材料辑录为一部,自娱亦以娱人耶。郝君著述为我所喜读者尚多,须单独详说,兹不赘。
附记
模糊今俗语云麻糊,或写作马虎,我想这不必一定用动物名,还是写麻糊二字,南北都可通行。(十一月四日)




苦竹杂记 说鬼
近来很想看前人的随笔,大抵以清朝人为主,因为比较容易得到,可是总觉得不能满意。去年在读《洗斋病学草》中的小文里曾这样说:
“我也想不如看笔记,然而笔记大多数又是正统的,典章,科举,诗话,忠孝节烈,神怪报应,讲来讲去只此几种,有时候翻了二十本书结果仍是一无所得。我不知道何以大家多不喜欢记录关于社会生活自然名物的事,总是念念不忘名教,虽短书小册亦复如是,正如种树卖柑之中亦寄托治道,这岂非古文的流毒直渗进小说杂家里去了么。”话虽如此,这里边自然也有个区别。神怪报应类中,谈报应我最嫌恶,因为它都是寄托治道,非纪录亦非文章,只是浅薄的宣传,虽然有一部分迷信的分子也可以作民俗学的资料。志怪述异还要好一点,如《聊斋》那样的创作可作文艺看,若是信以为真地记述奇事,文字又不太陋劣,自然更有可取的地方。日前得到海昌俞氏丛刻的零种,俞霞轩的《翏莫子杂识》一卷,其子少轩的《高辛砚斋杂著》一卷,看了很有意思,觉得正是一个好例子。
《翏莫子杂识》是日记体的,记嘉庆廿二年至廿五年间两年半的事情,其中叙杭州海宁的景色颇有佳语,如嘉庆廿四年四月初四日夜由万松岭至净居庵一节云:
“脱稿,街衢已黑,急挟卷上万松岭,林木阴翳,寒风逼人,交卷出。路昏如翳,地荒凉无买烛所,乘暗行义冢间,蔓草没膝。有人执灯前行,就之不见,忽又在远。虫嘶鸟啾,骨动胆裂。过禹王庙,漆云蔽前,凉雨簌簌洒颈,风吹帽欲落,度雨且甚,惶骇足战战,忽前又有灯火,则双投桥侧酒家也。狂喜入肆,时饥甚,饮酒两盏,杂食腐筋蚕豆,稍饱。出肆行数步,雨如倾,衣履尽湿,不能行,愁甚无策,陡念酒肆当有雨盖,返而假之,主人甚贤,慨然相付,然终无灯。二人相倚行,暗揣道路,到鸳鸯冢边,耳中闻菰蒲瑟瑟声,心知临水,以伞拄地而步,恐坠入湖。忽空山噭然有声,继以大笑,魂魄骇飞,凝神静听,方知老鸮也。行数步,长人突兀立于前,又大怖,注目细看,始辨是塔,盖至净慈前矣。然雨益急,疾趋入兴善社,幽森凉寂,叩净居庵门,良久雏僧出答。”可是《杂识》中写别的事情都不大行,特别是所记那些报应,意思不必说了,即文字亦大劣,不知何也。《高辛砚斋杂著》凡七十八则,几乎全是志异,也当然要谈报应而不多,其记异闻仿佛是完全相信似的,有时没有什么结论,云后亦无他异,便觉得比较地可读,也更朴实地保存民间的俗信。如第一则记某公在东省署课读时夜中所见云:
“窗外立一人,面白身火赤,向内嬉笑。忽跃入,径至仆榻,伸手入帐,捩其头拔出吸脑有声,脑尽掷去头,复探手攫肠胃,仍跃去。……某术士颇神符箓,闻之曰,此红僵也,幸面尚白,否则震霆不能诛矣。”俗传僵尸有两种,即白僵与红僵是也,此记红僵的情状,实是僵尸考中的好资料。第四则云:
“海盐傅某曾游某省,一日独持雨盖行山中,见虎至,急趋入破寺,缘佛厨升梁伏焉。少顷虎衔一人至,置地上,足尚动,虎再拨之,人忽起立自解衣履,仍赤体伏,虎裂食尽摇尾去,傅某得窜遁。后年八十余,粹庵听其自述云。”此原是虎伥的传说,而写得很可怕,中国关于鬼怪的故事中僵尸固然最是凶残,虎伥却最是阴惨,都很值得注意研究。第五则云:
“黄铁如者名楷,能文,善视鬼,并知鬼事。据云,每至人家,见其鬼香灰色则平安无事,如有将落之家,则鬼多淡黄色。又云,鬼长不过二尺余,如鬼能修善则日长,可与人等,或为淫厉,渐短渐灭,至有仅存二眼旋转地上者。亦奇矣。”两只眼睛在地上旋转,这可以说是谈鬼的杰作。王小穀著《重论文斋笔录》卷二云:
“曾记族朴存兄淳言,(兄眼能见鬼,凡黑夜往来俱不用灯。)凡鬼皆依附墙壁而行,不能破空,疫鬼亦然,每遇墙壁必如蚓却行而后能入。常鬼如一团黑气,不辨面目,其有面目而能破空者则是厉鬼,须急避之。
兄又言鬼最畏风,遇风则牢握草木,蹲伏不能动。
兄又云,《左传》言故鬼小新鬼大,其说确不可易,至溺死之鬼则新小而故大,其鬼亦能登岸,逼视之如烟云销灭者,此新鬼也。故鬼形如槁木,见人则跃入水中,水有声而不散,故无圆晕。”所说虽不尽相同,也是很有意思的话,可以互相发明。我这里说有意思,实在就是有趣味,因为鬼确实是极有趣味也极有意义的东西。我们喜欢知道鬼的情状与生活,从文献从风俗上各方面去搜求,为的可以了解一点平常不易知道的人情,换句话说就是为了鬼里边的人。反过来说,则人间的鬼怪伎俩也值得注意,为的可以认识人里边的鬼吧。我的打油诗云,“街头终日听谈鬼”,大为志士所诃,我却总是不管,觉得那鬼是怪有趣的物事,舍不得不谈,不过诗中所谈的是那一种,现在且不必说。至于上边所讲的显然是老牌的鬼,其研究属于民俗学的范围,不是讲玩笑的事,我想假如有人决心去作“死后的生活”之研究,实是学术界上破天荒的工作,很值得称赞的。英国茀来则博士有一部书专述各民族对于死者之恐怖,现在如只以中国为限,却将鬼的生活详细地写出,虽然是极浩繁困难的工作,值得当博士学位的论文,但亦极有趣味与实益,盖此等处反可以见中国民族的真心实意,比空口叫喊固有道德如何的好还要可信凭也。刘青园在《常谈》中有云:
“信祭祀祖先为报本追远,不信冥中必待人间财物为用。”这是明达的常识,是个人言行的极好指针,唯对于世间却可以再客观一点,为进一解曰,不信冥中必待人间财物为用,但于此可以见人情,所谓慈亲孝子之用心也。自然也有恐怖,特别是对于孤魂厉鬼,此又是“分别予以安置,俾免闲散生事”之意乎。




苦竹杂记 郝氏说诗
偶然得到《名媛诗话》十二卷,道光间刊,钱塘沈湘佩夫人著,卷五记钱仪吉室陈炜卿事云:
“有《听松楼遗稿》,内载《授经偶笔》,序述记赞跋论家书诸著作,议论恢宏,立言忠厚,诗犹余事耳。”《诗话》中因引其论《内则》文二篇,论国风《采苹》及《燕燕》文各一篇,文章的确写得还简要,虽然所云阐发经旨也就不过是那么一回事。女子平常总是写诗词的多,散文很少见,在这一点上《听松楼遗稿》是很值得注意的。据我所知只有一个人可以相比,这是《职思斋学文稿》的著者“西吴女史”徐叶昭,序上亦自称听松主人。《文稿》收在徐氏家集《什一偶存》里,有乾隆甲寅序,末云:
“今者综而甄之,涉于二氏者,类于语录者,近于自用自专者,悉为删去,其辨驳金溪余姚未能平允者亦尽去之,于是所存者仅仅庶几无疵而已,以云工未也。呜呼,予老矣,恐此事便已,如之何?”案其时盖年六十六岁也。所存文共三十五篇,多朴实冲淡可诵读,大不易得,只可惜由佛老而入程朱,文又宗法八家,以卫道为职志,而首小文十篇,论女道以至妾道婢道,文词虽不支不蔓,其意义则应声而已,又有与大妹书,论奉佛之非,哓哓不休,更是落了韩愈的窠臼了。所作传志却简洁得体,如《夫子鹤汀先生述》首节云:
“呜呼,君之行亦云似矣,第世之传志不免文说其辞,真与伪无从辨别,故余苟非可证今人者概不敢及。夫一呐呐然老诸生耳,乌有卓行之可称,顾无可表见之中,止此日用行习已为世俗之所不能到,其可默而不言。”这几句写得不坏,虽然不能说是脱套,末尾音调铿锵处尤为可议。此君盖颇有才气,据其自序中述少年时事云:
“爰考古稽今,多所论著,如官制兵制赋役催科礼仪丧服贡举刑书,偏私臆见,率意妄言,虽其中或间有可采者,而以草野议朝章,以妇人谈国典,律以为下不倍之义,窃惴惴焉。”终乃汩没于程朱二氏韩欧八家,下乔木而入幽谷,真可惜也!
清朝女作家中我觉得最可佩服的是郝懿行的夫人王照圆。《晒书堂文集》后附有《闺中文存》一卷,系其孙郝联薇所刊,共文十一篇,半系所编著书序跋,末一篇为《听松楼遗稿跋》,中有一节云:
“颜黄门云:父母威严而有慈,则子女畏慎而生孝。余于子女有慈无威,不能勤加诱导,俾以有成,今读《授经偶笔》及尺素各篇,意思勤绵,时时以课读温经形于楮墨,虽古伏生女之授《书》,宋文宣之传《礼》,不是过焉,余所弗如者五矣。”其实据我看来这里并没有什么弗如,郝君夫妇的文章思想不知怎地叫人连想颜黄门,而以颜黄门相比在我却是很高的礼赞,其地位迥在授经载道者之上。听松楼的偶笔只在《诗话》中见到几则,大抵只是平平无疵耳,照例说话而能说得明白,便难得了,不能望其有若何心得或新意思也。王照圆所著述书刻在郝氏丛书内者有《列女传补注》,《列仙传校正》,《梦书》等,《葩经小记》惜未刻,但在与郝兰皋合著的《诗问》及《诗说》中间还保留着不少吧。之罘梦人(王照圆自称)无诗集,仅在《读孝节录》文中见有七绝一首,亦不甚佳,但其说诗则殊佳妙,吾乡季彭山(王阳明的门人,徐文长的先生,也是鄙人的街坊,因为他的故居在春波桥头禹迹寺旁,与吾家祖屋相去只一箭之远也)所著《说诗解颐》略一拜读,觉得尚不及王说之能体察物理人情,真有解颐之妙。《诗说》卷上云:
1...678910...13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