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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阳历史小说作品全集(共10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于是他说:“卫虎!听说你别出心裁,创制一项刑具,叫作‘一品衣’,可有这回事?”
问出这话来,卫虎大感意外,猝不及防,答得便迟疑了。
刘天鸣哪里容得他如此,蓦地里把惊堂木一拍——这一拍,卫虎倒还好,却把提心吊胆的张华山吓一大跳,几乎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说!”刘天鸣大喝。
说就说!卫虎答道:“大人,宿迁地近东海,每有海盗侵入,非严刑峻法,不足以保地方、肃奸宄。小人奉命制此刑具,原是用来对付海盗的。”
“是奉谁之命?”刘天鸣手往旁桌一指,“可是奉张大老爷之命?”
“不是,不是!”张华山先沉不住气了,“我不会有此命令。”
“是二十年前的朱大老爷。”卫虎说道,“朱大老爷官印,上文下耀。”
“你说是朱文耀朱大老爷命你所制,这话叫作死无对证。本院只问你,‘一品衣’已用了二十年之久,有多少人死在这酷刑之下?”说到这里,刘天鸣不由得激动了,“朝廷设刑,原属不得已之举,听讼折狱,总须细心推求。‘三木之下’,尚且‘何求不得’?何况是这等的酷刑?不知多少清白无辜的人,死在你手里!就这一件私设刑具,便违了朝廷的皇法,罪在不赦。来!钉镣!”
两字出口,欢声雷动。卫虎这时才有些害怕,脸色顿时由黄泛白,但总算比张华山好得多,神色之间,还能保持平静。
“快动手!”何清一看情势不妙,催促着值堂掌刑的皂隶。
于是四五个公人出班,把一副中等的脚镣拖上来,拿卫虎的双足套住,“咔哒”一声,拍上了锁。另外又是一副手铐——上镣必上手铐。把卫虎“服侍”停当,齐齐打个躬,预备退下。
“慢着!”刘天鸣又说,“灌铅!”
灌铅是在锁眼中灌铅,这一来,卫虎的脚镣手铐,除非用钢锉锉断,不然就有了钥匙也打不开。此原是对付江洋大盗,怕有同党劫狱,而想出来的“绝招”,刘天鸣现在用在了卫虎身上。这还不够,他又吩咐传管狱的“牢头禁子”上堂。
“鱼肉乡里,无恶不作要犯卫虎一名,你当堂领了去!”
“是!”那牢头禁子高声答应。
“我且问你,你可知本院叫你当堂来领这个要犯的用意吗?”
“小人不知。”
“那么,我告诉你!”刘天鸣神色凛然地指着卫虎说,“你看清了,手铐脚镣都是灌了铅的,可算得万无一失?”
“是!万无一失。”
“那你领了去。我随时提人随时要!你交不出人来,我不问是何原因,你只提头来见!”
这番话把那牢头禁子说得神色大变——刘天鸣已经顾虑到,在这衙门里,上上下下都听卫虎的话,把他下在狱里,也就跟送他回家差不多。别的不怕,只怕监守的人拼着顶罪,悄悄纵放卫虎,事后随便捏造个原因,反正没有死罪。等过上一年半载,再上下嘱托,把那牢头禁子设法弄了出来。所以刘天鸣预先提出如此严重的警告,那牢头禁子听得是性命出入的事,就无论如何也须加意防范,不敢通同作弊了。等把卫虎提了下去,刘天鸣抬头一看,堂下的老百姓挤得水泄不通,个个面有笑容,便知自己这一着,已大为收效。心里盘算,且等它个三五天,把告卫虎的状收足了,一堂了断。此时不妨先找一两件简单明了的案子来审结了它,让老百姓知道自己的明快爽利,铁面无私。
这样想着,便去翻那一沓状子,刚看了两三行,只听堂下骚动,抬头望时,人群中让出一条路,有个衣冠楚楚的后生,扭着个满身褴褛的乡里人来打官司。
“站住!”值堂的皂隶到檐前拦住,“你这个秀才,来干什么?”
“来请巡按大人评理!”
“来告状?”
“是的,告状。”那秀才答道,“事起仓促,不曾备得状子,待向巡按大人面诉。”
皂隶还要再问,刘天鸣认为大可不必,高声吩咐:“把两造带上堂来!”
于是那秀才拉拉扯扯地扭着被告上堂——被告一看就是老实人,跪在地上,吓得瑟瑟发抖;秀才的身份便不同了,长揖不跪,先见巡按,后见学正老师,口称“生员”,自己报名叫作牛伦。
“你呢?”刘天鸣指着被告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叫张五。”
“噢!”刘天鸣问,“牛伦,可是你告这张五,为的什么?”
“为的是个理字。”牛伦站在那里,昂然答了这一句,便开始说他的理。
其实没有什么道理好讲,张五挑了一担水肥出城,无意中碰撞了牛伦。他开口便骂,张五不合说了句:“又没弄脏你的衣服,何必骂人?”牛伦便不依了,说张五不小心冒犯了“衣冠中人”,还要嘴凶,非打官司评理不可!
听他说到一半,刘天鸣心中便生气!转眼看孙老师时,也是一脸厌恶之色,便越发有数,这牛伦是个不安分的家伙。
等他说完,刘天鸣已想好了惩治他的方法,嘴里问着案情,手上悄悄写了几个字,示意林鼎拿给孙老师去看。
他问的是:“此生员是文是武?”孙老师写了个武字,下面又加三个字,变成“武断乡曲”一句成语。
“张五!”刘天鸣喝道,“你怎敢得罪衣冠中人,可知‘秀才乃宰相之根苗’,你好大胆!本院问你愿打愿罚?”
“小人愿打!”
“愿打?”刘天鸣奇怪了,“为何愿打?倒说个理由来听听。”
“小人是穷人,罚不起!”
“不是要罚你的银钱,是罚你给牛秀才赔罪。”
“那,愿罚,愿罚!”张五先就磕头,感激堂上的体恤开恩。
“愿罚就好。”刘天鸣转过脸来,和颜悦色地问原告,“牛伦,本院命被告当庭为你磕头赔罪消气,你看如何?”
“是!”牛伦得意扬扬地打躬,“全凭老大人秉公处断!”
“来啊!拿张椅子让牛秀才坐下,好受被告的头。”接着又说,“张五,给牛秀才磕一百个头赔罪。”
这一下,堂下的老百姓起了议论,大有不服之意了。张华山也只有这时候才发生了陪审的作用,大声吆喝弹压。而刘天鸣面不改色,等摆好了椅子,努一努嘴,林鼎和李壮图便走了过去,一左一右,“伺候”在牛伦身旁。
老实的张五却是心甘情愿受罚,趴在地上,大磕其头。李壮图代他唱数,唱到“六十”,堂上忽然开口了。
“慢来,慢来!”刘天鸣大声阻止,“我有句话要问,牛伦!”
“生员在。”牛伦站起,转身回答。
“我问你,你是武秀才,还是文秀才?”
牛伦不知是何用意,只老实答道:“生员是武的。”
“嗐。”刘天鸣拍桌埋怨,“你怎么不早说!文的教他磕一百个头,武的减半,只得五十个。李壮图!”
“在!”
“张五磕了多少?”
“整六十。”
“那不行,多受了十个头,要补偿。牛伦,你给张五磕十个头,一扯两直!”
此言一出,堂上堂下,包括心事重重的张华山,无不大笑。不笑的只有原被两造,一个是笑不出,一个是弄不清楚怎么回事。
“老大人!”牛伦急得赶忙打躬,“生员情愿受罚,求老大人留生员的体面。”
“不行!你要体面,张五也要体面。再说张五给你磕六十个头,你只给他磕十个,还是你的面子大。”
于是不由分说,两名皂隶把张五按在椅子上,林鼎和李壮图各伸一只手在牛伦肩上一按,那一按便有四五百斤力量压了下去,牛伦顿时矮了半截,万般无奈地朝张五磕了十个头。
磕罢起身,刘天鸣教训他说:“看你今日的行径,便知你平日强凶霸道。一凭秀才的身份,算是衣冠中人;二凭两膀子的气力,别人斗你不过。照这样下去,你胆子越来越大,总有身败名裂的一天。本院今日杀杀你的凶焰盛气,其实是成全你,须知顽铁易折,百炼始成精钢。从今以后,你要洗心革面,读书习武,好好用功。本院下次再到宿迁,还要访查你的行迹,果然改过,本院另有用你之处;否则,哼哼!你当本院革不掉你的秀才?”
一番话说得牛伦愧中生感、感中生悟,不由得双膝跪下,“大人!牛伦知道错了!”他很激动地说,“今日原是我自取其辱,多蒙大人教导,必当改过。孙老师便是个见证,请大人将来访查,看我牛伦可曾有负大人的训诲!”
“好,好!”孙老师十分高兴地说,“知过能改,善莫大焉!只要你肯上进,我也要向按院大人保荐你、提拔你!”
堂下看审的老百姓,先是因为牛伦受辱,大为称快,此时见一番折辱,竟变化了此人的气质,无不感动,所以肃静无哗,在沉默中对这位按院大人表现了无上的敬意。
一案已了,再审第二案,拿起了状子看不到数行,刘天鸣心里又生气,看完,他将状子递给了陪审的孙老师。
“老同年!”他说,“‘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原以为是个寓言,不道真有其事。”
孙老师还不明案情,没有什么话好说,匆匆将状子看完,跟刘天鸣一样,也很生气。“大人,”他很严肃地说,“此风万不可长!”
“是啊,名教所关!此风绝不可长,老同年且看我处置。”刘天鸣便喊,“传沈胡氏!”
沈胡氏就是原告,她告的不是外人,是她的婆婆。状子上说,她婆婆私自酿酒——那一带出的白酒,有名的叫“洋河高粱”,收税甚重,公私都为利薮,所以私酿抓得极严,告发者有赏格。这沈胡氏为了贪赏,出首来告她婆婆,图小利灭大伦,所以说是“名教所关”。
看那沈胡氏约有三十多岁年纪,瓜子脸,薄嘴唇,梳得油光水滑的头,髻上簪一朵红花,一双大眼睛骨碌碌转个不停。看这神情,就知是招蜂引蝶的风流人物。刘天鸣便越发不满。
“小妇人沈胡氏,叩见青天大人。”
“噢!你叫沈胡氏!”刘天鸣问道,“告状怎不叫你丈夫来?”
“小妇人居孀两年了。”
“两年,整整两年?”
“算起来是两年一个月!”
“夫死三年之丧,实际穿孝二十七个月,如今才二十五个月,丧服未满,为何簪一朵红花?”刘天鸣喝道,“说!”
这是个下马威。沈胡氏倒也沉着,把一朵红花取了下来,磕头认罪:“小妇人该死!求大人饶恕。”
“你知道错就好,本院饶你这一次。”刘天鸣这才问到案情,“你告你婆婆私酿,为了何故?”
这一问,堂下又窃窃私议了,但也有人急着要听沈胡氏如何回答,所以自动纠察,喝住了那些胡乱开口的人,重归于清静。
“回禀青天大人,”沈胡氏琅琅就答道,“小妇人屡次规劝婆婆,婆婆不听。只为私酿犯罪,小妇人不敢贪图赏格,生恐为官府查获,吃罪不起,万般无奈,只得出首。请青天大人从轻发落。”
听这两句话,倒也不能说她无理。“那么,”刘天鸣问,“可有证据?”
“我婆婆私自酿酒,已非一年。青天大人问我婆婆,如果不肯承认,小妇人再举证也还不迟。”
这沈胡氏的一张嘴太厉害,反使得刘天鸣不肯信她的话,因而又喊:“传沈周氏!”
沈周氏就是沈胡氏的婆婆,六十多岁的白发老妇,上得堂来,眼泪汪汪,磕了个头也不说话。
“这沈胡氏是你的儿媳妇?”
“是。”
“平日待你如何?”
沈周氏想了一下,慢吞吞地答道:“自然孝顺啰!”
听这语气,刘天鸣心想,可知沈胡氏泼辣!到这时候,她婆婆还不敢得罪她。暗中冷笑,表面上对沈周氏装得很严厉:“你儿媳妇告你私自酿酒,已非一年,你难道不知道私酿是犯法的吗?”
“老妇人不知家酿也犯法——”
“什么,是家酿?”刘天鸣打断她的话问。家酿自饮,不做买卖,照例不算犯法,也免税的。
“是家酿。”
“回禀青天大人,”沈胡氏接口说道,“家酿是家酿,也卖与客人。”
“那就不对了!”刘天鸣问道,“你儿媳妇的话,你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沈周氏答道,“老妇人夫死子丧,家境贫穷,有时有过往客人投宿,要吃酒无处去沽,老妇人便舀一碗待客,客人赏赐几文,算作酒钱。此外就不敢私下卖私酒了。”
“就那样也不行。姑念情节不重,从轻发落。”说到这里,刘天鸣转脸问沈胡氏,“你平日可孝顺你婆婆?”
“小妇人孝顺婆婆,左邻右舍,无人不知,青天大人只管传证人来问。”
听她说得嘴硬,而脸上有惊惶之色,刘天鸣知道,传了证人来一问,必定原形毕露。但只看这状子,就深知她平日在家如何,用不着再传证人,因而便接下来说:“既然孝顺,再好不过,你婆婆酿酒私卖,应该掌嘴五十,以为薄惩。不过你婆婆年纪大了,你代她受刑吧!”
这一判,堂下欢声雷动,沈胡氏却急坏了,拉散头发,磕头哭喊:“青天大人,正坑死了小妇人!黄狗偷食,黑狗挡灾,哪有这个道理?”
她还在哭闹,张华山倒又发威了。“住口,”他把惊堂木一拍,“好刁钻泼辣的恶妇!”
沈胡氏也有些犯贱,见县大老爷发了脾气,乖乖地不敢闹了。
“你自道是‘黑狗’,没有人管你;如何骂你婆婆是‘黄狗’,忤逆不孝,再掌嘴五十!”接着便是一把大签撒下来,“还不快与我动手!”
听这一说,沈胡氏又是号啕大哭。值堂的皂隶如何容得她撒泼,走上来朝她下颏一捏,捏得脱了臼,如俗语所说的“哭落下巴”。沈胡氏又酸又疼,张着嘴嗷嗷乱叫。
做婆婆的却于心不忍,朝上磕个头说:“青天大人,公侯万代!只请念在沈胡氏是初犯,饶她这一次!”
“这样逆伦的事,哪还可再犯?既然你替她求情,减刑一半,拉下去打。”
“喳!”皂隶齐声答应,把沈胡氏拖了到班房里去掌嘴。
案子却还不算结束,刘天鸣又说:“沈周氏,本院有几句话问你,你不可隐瞒,误了你自己。”
“是!”
“你那儿媳妇到底待你如何?”
问到这一句,沈周氏眼泪直流,只答了一句:“家门不幸!”
“大人!”孙老师说道,“这也就可想而知,不必再问了。”
“是的,这一层不必再问。”刘天鸣又朝堂下说,“沈周氏,我再问你,你儿媳妇为何要告你?你说实话。”
沈周氏想一想答道:“也是老妇人心疼小气的不好。沈胡氏每每有了客来,便取老妇人的酒待客,昨日老妇人忍不住说了她两句,大概因此怀恨,告了老妇人一状。”
“沈胡氏是请什么人?可是她娘家的亲戚?”
“不是!”
“那么是什么人?”
“请——”沈周氏磕个头说,“请青天大人不必再问了吧!”
“大人!”张华山听出因由来了,“明明是沈胡氏不守妇道,有了外遇。”
“自是如此!我倒要请教贵县,此事该如何处理?”
“不敢!”张华山拱拱手说,“索性断了与那奸夫,卖身养姑,成全了她一番孝名。大人看如何?”
“这倒也使得。不过,有一层不能不问。”刘天鸣问沈周氏,“你可有孙子?”
“有个孙子,去年夭亡了。”
“这就干净了!来啊,提沈胡氏。”
把沈胡氏提上堂来,只见她双颊肿得老高,是一顿皮巴掌打得如此。一双眼,泪水未干,不住瞟着她婆婆,含着怨恨之色。刘天鸣心想,张华山的主意对了,这泼妇受了刑,一口怨气必定出在她婆婆头上,沈周氏的后患无穷,必须为她作一了结。
“沈胡氏!”刘天鸣和颜悦色地说道,“我看你年纪还轻,既无子女,家境又不好,这寡守下去,就能挣一座贞节牌坊,也没有什么意思。你道可是?”
这番话说得沈胡氏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听按院大人的口风,有将自己择配之意;忧的是按院大人不知打的什么主意。如果配上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子,有气无力,那倒还不如现在这般养私汉子来得有趣。
“沈胡氏,你的意思如何,据实回禀,不必害羞,候本院替你做主。”
这下提醒了沈胡氏,把个头低了下去,先做出一番羞答答的情致,然后低声答道:“但凭青天大人做主。”
“这一说你是愿意嫁了?”刘天鸣停了一下说,“你要切切实实答一句,本院才好替你做主。妇人守节,朝廷尚且旌表,如果你有丝毫不愿,本院何能迫令民妇改嫁?说出去,有碍本院的官声。”
沈胡氏心想,这按院大人也是过于小心,话已说得如此明白,何必还非要自己再答一句?当着这么多人,公然说是“愿意改嫁”,这话却难出口。想了半天,只有照巡按的话,再说一遍。
“回禀青天大人,小妇人夫死无子,家境贫穷。心里倒想侍奉婆婆,为先夫挣一座贞节牌坊,实在也是力不从心的事!”
这一说,堂下都笑了。刘天鸣拍一声惊堂木,把哗笑镇压了下来,方始说道:“你这话说得很清楚了,虽有守节之心,却无守节之力,情愿改嫁。既如此,本院做主,依了你的心愿。不过,我要问你,你是愿意自己择夫,还是愿意由本院替你择配?”
当然是自己去挑的好!但说过请“按院做主”,忽然又说愿意自己择配,这话前后不符。这位巡按“诡计多端”,不要说出口来,他当时翻脸,喝一声:原来早有奸夫!岂不是上了他的恶当?
因此,她很谨慎地答道:“请问青天大人,自择如何,请按院大人择配又如何?”
“如果听由本院做主择配,所得财礼,归你自己。倘或你要自己择夫,那笔聘金就不能给你,须送与你婆婆养老用!”
“小妇人遵青天大人的吩咐。”
是遵哪句话?刘天鸣不解问道:“你是怎么说?”
“小妇人原为家贫无奈,不得守节。但是婆婆年老,侍奉无人,小妇人实在心有不忍。如今第一须为婆婆打算,情愿将所得财礼,奉与婆婆养老。”
听得这番话,堂上堂下,无不暗暗喝彩,明明是自己想与相好做长久夫妻,偏偏话说得如此漂亮——当然,只有刘天鸣是例外,她的回答早在他意料之中,想出那个办法,原就是替她开一条路。不过这个女人十分厉害,此案还须当堂断它个结结实实,不然弄三五两银子,也算聘金,沈周氏不能安度残年,便是救人不曾救彻底。
“难得你有这番孝心,本院自然要成全你。你说,你愿嫁什么人?传到堂上来,就算本院做媒。”
“这——”沈胡氏倒有些说不出口了。她明来暗去,走马灯似的有三个相好,感情也都相仿,只是有穷有富,既然嫁过去终身倚靠,不能不在家境上先做个比较。
谁知她还在沉吟未答,堂下有人忍不住了!这个人是个杀猪屠夫,长了一身的膘,身强力壮,绰臂一格,前面的人东倒西歪,不能不让出一条路来。
皂隶一看秩序大乱,急忙提了鞭子上去弹压。
走近前一看,原是熟人,便责备地说:“老张,你闹什么?”
“拜托禀报,我要见青天大人有话说。”
“莫非告状?”
“不是,不是!”张屠答道,“我要娶沈家这个婆娘!”
听他这样说,堂下无不大感兴趣,便有人笑着怂恿:“头儿,你就让他去见按院大人。”
于是皂隶上堂禀报。刘天鸣一面听,一面注意沈胡氏的脸色,但见她三分喜色、两分羞意,心里便有数了,这屠夫原是她的入幕之宾。
“带上来!”
张屠夫磕了头,自陈名叫张大发,开着两家肉案,妻死未娶,愿求沈胡氏为妻。
“噢!”刘天鸣心想,开着两家肉案,境况不错,可以为沈周氏好好索一笔聘金,便微笑问道,“你看中了沈胡氏,不知沈胡氏可中意你,等本院为你问一问。”
张大发心直口快,随即答道:“大人不用问,她一定中意。”
堂下哄然大笑,把沈胡氏羞得满脸通红,当时白了眼骂:“死鬼,哪个认得你?”于是堂下又笑。笑声中,刘天鸣指着憨笑的张大发,向沈胡氏说道:“我看此人倒还心实,他既愿意娶你,自然另眼相看,你不如就嫁了他。”
“但凭青天大人做主。”
“好,我就做主了。”刘天鸣又问张大发,“娶妻须有聘金,你出多少?”
张大发还不曾开口,沈胡氏抢着又说:“他境况不好,至多二三十两银子。”
“咦!”张华山插口问道,“你不是说不认得他吗?如何又知道他境况不好?”
一句话未完,又是笑声哄堂。刘天鸣觉得大家也笑得够了,早早料理清楚为是,因而拍一下惊堂木,简捷明了地宣谕:“张大发妻丧未曾续娶,沈胡氏家贫难守清节,两情相悦,愿结终身,此法所不禁,人情所许,张大发如愿缴呈聘金白银二百两,为赡养沈周氏之需,即准迎娶沈胡氏为妻。”
“张大发!”奉派在公堂上照料的宿迁县刑房书办何清,怕他听不懂刘天鸣的判词,代为又问了一句,“巡按大人准你娶沈胡氏做老婆,不过得要缴二百两银子作聘礼,给她婆婆养老。你肯不肯出?”
张大发还未开口,沈胡氏抢着问道:“书办大爷,娶个寡妇不值二百两,聘金可能少出些?”
“这又不是买肉,掂斤论两,还有什么讨价还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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