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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水残霞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秦筝月
那样的眼神,不是痴迷却包含深情,满含惆怅却通透明澈。让他心神一动,随即错了几个音。
“曲有误,周郎顾。却不知我吹错了,贞儿是否肯赏脸一顾?”他不再吹下去,将玉箫递到了暮贞的手中,通明的玉箫,周身散发着莹润的光。她用手一触,上面还存着他的温度。
“明日何时出发?”她抬眼相询,掩饰着心中的颤抖失落。
李贤坐在了临近的藻席之上,就着她面前的茶杯,将剩下的一饮而尽。茶不再有温度,杯上却有她的香气。这样的暧昧缠绵似乎带着新婚之时的味道,本来并不相爱的人,时间久了感情反而更加浓厚。他一日比一日更加在意她,害怕失去她。
他放下茶盏,轻轻将她拥入怀中。
她身上的气息并不是寻常女子俗气的脂粉气味,而是长久礼佛之后浸入骨血的檀香。若非他将她拖入了十丈红尘,她本该享受着安逸平静的日子。思及此处,愈发爱怜自责。
“辰时。”他在她耳边轻声道,气息缭绕在耳后发间,引起暮贞的一阵战栗。
“这么说,没有几个时辰了……”她攀在丈夫的肩上,似有遗憾。成婚时日不算短,但是真正毫无芥蒂在一起的时光却是屈指可数。她突然觉得有些遗憾,遗憾之前没有好好在一起,安静的在一起,排除一切外力,只有彼此眼中的对方和自己。
“随我一起去洛阳,可好?”李贤带着哄劝的口气,没有放弃最后的一点希望。他一直希望她去,可是她的态度从始至终都坚决。尽管今夜希望还是微小,但是他期待奇迹的发生。
没想到回应他的还是缓缓的摇头,短暂的刺痛,说不出的失落,最终化成了更有力的拥抱,好像下一刻就能将她嵌入到骨髓之中,自此千山万水,不离不弃。
“为何?”他压抑着声音,问怀中颤抖哭泣的人。
她确实在哭,泪水浸透他单薄的衣衫,引得胸口一片冰凉。宽厚有力的手掌落到了暮贞的背上,抚慰着她,却温暖得了一出,无法救治她内心的悲伤。
她何尝不愿随着丈夫,但是她不能离开长安。此时的她就像是一只惊弓之后的鸟,惧怕着外面的一切。所有人都在逼迫着她离开李贤,离开雍王妃的位置,她只想找个地方让自己躲起来。雍王府是她的家,除了这里,她再也想不到其他的去处。另一个原因,肃王的死还未到半年,依照草原的旧俗,子女需要守在灵柩边一年时间,割面以示悲伤。她无法依礼割面,已然是不孝,守在长安是她唯一可以尽到的孝心了。
肃王和母亲沁阳郡主的墓就在长安城南的少陵原上,李贤走后,她会在城南小住一段时间,好好陪伴在双亲之侧。
他不说,李贤也猜到原因了。让她深受流言逼迫,是他的无能,是他没有保护好她。越发心疼,还未开言,眼眶已经泛红了。
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不由得想起了上一世的甄洛,她便是与丈夫分离,不到一年,一切都变了。她失去了他的宠爱,失去了他的信任,再然后……
暮贞不敢继续往下想,好像下一刻,她便再也捉不住他。他们的关系危如累卵,再也经不起任何的风吹草动了。
蓦然从他的怀中挣了出来,哀婉地望着他同样伤痛的面容。下一刻,她突然主动吻上了李贤的唇。从未见过这样主动又热情的暮贞,李贤先是一愣,继而身体如火灼一般,熊熊燃烧起来。
抛却以往冰冷模样的暮贞,妩媚如妖。唇齿缠绵,气息交融,她的身子柔软芳香。那双美丽的眼睛因为用情而微微闭着,纤长的眼睫投射在眼底,如蝶的翅膀,每一下都扑闪在他的心头,酥酥痒痒的。
不由分说,他打横将她抱起,好像一个情事上冲动渴望的少年一般,三步并作两步便走进了房中,瞬间遣散了众人,将暮贞匆匆放到了床榻之上。
那一夜,连月都带上了几分朦胧眩晕的感觉。他粗重的呼吸一声声响在耳边,让她晕红的脸更加绯若桃花。她带着心酸的感觉,在他的身下朵朵盛开绽放,最后竟然哭了出来。他覆下唇,辗转吮吻着她的泪水。
他说:“好好等我回来,没有人可以把你从我身边带走,没有人!”
她重重点着头,控制不住的用手抚着他的后背。那里汗湿一片,却坚定有力,她相信他能为自己撑起一片天地,可是她不信的是自己。这样胆小怯懦的她,如何能承担得起这样的诺言。
室内微微开始透进一点光亮,暮贞的乌发洒满寝枕,此时睡得安谧。李贤起身,为她掖了掖被角,在她的唇上落下了一个缠绵的吻。地上衣衫凌乱,床上绮靡暧昧,他的妻子面满飞霞。他禁不住心神一荡,此时才知“贤贤易色”,何其难也!





洛水残霞 第一百七十五章 残霞篇 来客
长安城有许多风景秀丽的地方,皆地势较高,开阔疏朗之地,所以以“原”命名。北边的龙首原,乃大明宫所建之地,西边有细柳原,东边曰乐游原,白鹿原,南边便是文人墨客最爱去的神禾原和少陵原。肃王长眠之所便是少陵原。少陵原以少陵为名,长眠着汉宣帝最深爱的皇后许氏。少陵与汉宣帝的杜陵对望比邻,二人因为种种原因未能同穴而眠,但也足以寄托思念之情。
肃王虽然因罪自裁,但顾忌着雍王的面子,圣上并未追责,反而允许他和沁阳郡主合葬。长安城里的达官显贵在城外皆有私宅别墅,作为休沐和归隐之所,城南风景绝佳,南山遥望,地势疏阔,嘉木繁荫,自然汇集了不少重臣贵族的别院。雍王府的别院恰好就在少陵原与神禾原之间的樊川之上,不远就是终南之山,清幽独秀,草木萋萋。
天后和圣上宠爱长孙,光顺自然也随着去了洛阳。雍王府空荡荡的,孤寂无聊。自他们走后,暮贞便搬到这里来住。李贤仿照后汉旧殿之名,将别院取名为“却非”。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是是非非必然是要经历过才能明白,如何能提早预知,“却非”于未醒呢?
气候日渐炎热,院后种着许多兰芝芳草,虽已过花期,但仍有馥郁香气传入室内。她绕过假山,走过曲池,来到后院的小屋之中。小屋在曲径深处,对着一片郁郁葱葱的静林,时有鸟鸣嘤嘤,或有风吹影动。小屋后有一池碧水,萑蒲菱藕,水物生焉,几只清凫游荡在水中,颇有闲逸之趣。
这里是李贤专门为了她而建的,外面四时流转,这里却没有寒暑之分,好像独立而成的另一方天地。
一日,正在小屋中抚琴,忽有仆婢前来禀报,说有客来访。
她所结交的人甚少,大多都去了洛阳,就连阿姊夫妇也不例外,所以实在想不出会是谁?疑虑重重之下,让婢子将客人请到这里来。
曲曲折折的小径之上,一个丽人穿花过叶而来。待走近时,才发现是太子妃裴玉娘。
她是个动人的女子,身形修长,面容姣好,走路的仪态都是袅娜却不失庄重的。今日的她没有往日装扮的那样繁复华贵,只斜斜疏了一个堕马髻,上面簪着两支金簪,压着一枚华胜。襦裙蹁跹,却不是时下最流行的石榴裙,而是素净的月白松香间色裙。
她的到来,让暮贞颇感意外。记忆中除了宫宴上的那次误会,或是寥寥的几次宫中碰面,实在找不到太多的交集。
若知道是她,也不会这般无礼,自然是要去正堂拜见的,毕竟她是储君的妻子,而不是寻常人家的妯娌。暮贞颇觉尴尬,行礼之后,相邀去前厅说话。而裴玉娘却是摇了摇头:“此处真美,之前总听说你高洁不俗,如今看来果然不错。”暮贞自然不会信以为真,毕竟长安城关于她的传言绝对不会这样友善,人们更愿意相信她是个长相怪异,非我族类的妖女。
看到暮贞不置可否的笑容,裴玉娘秀眉一扬:“不信么?可是确实有人这样说过,你不好奇是谁吗?”
暮贞笑着摇了摇头,颇有些宠辱不惊的意味。她生得清冷美丽,除了那双眸子别样妩媚,其余地方看上去确实有些出尘脱俗的感觉。裴玉娘心中五味杂陈,说不清到底是一种纯粹的欣赏,还是夹杂着私情的嫉妒。这么多年,她好像还未这样注意过一个人。她是裴家的长房嫡女,自幼便受到了清贵娇养,所有的一切都是唾手可得,将来的夫君必然非富即贵,何曾会嫉妒另外一个女子。可是,这个异族女子确实出现了,也确实占据着她人生的很多篇幅,让她无法忽略。
“他一说起你,便是满眼的柔情,他说你是长安城中,甚至是天下最纯洁无垢的人,慈悲善良的像是庙里的菩萨。”说这句话的裴玉娘看着案上焚着的一炉香,袅袅烟气仿佛凝结了时空,无端让人清净。长睫之上闪烁着略显失落怅惘的情绪,美丽的眼睛里含着风露清愁。
说到这里,暮贞明白了裴玉娘的所指。这样平静地语气说着自己丈夫对于另一个女子的恋慕,暮贞都觉得诧异。她只有沉默着,为裴玉娘添了些茶水。
茶香浓郁,没有加任何东西在里面,只有水的甘甜,茶的清香,这般回归本味,倒是别有滋味。
“茶很香,可我记得,明允喜欢加些香草进去。”玉娘饮了一口,赞叹了一句,却看着暮贞的眼睛问。
想起了之前她和李贤的关系种种,暮贞不免尴尬,便回答:“他开始也是喜欢加东西的,后来便也不喜欢了。只说夺走了茶本来的滋味意境。其实很多事情,太过繁杂反而不好,不如删繁就简,回归本源。”
“删繁就简……回归本源……”玉娘念了一句,唇角扬起了一抹寂寞的笑容,“和他说得……一模一样。”这里的他是指谁,暮贞并不确定,疑惑的看着玉娘。玉娘并不愿多卖关子,直言为她解除疑惑:“太子也是这样说的,他临走之前,说了很多。我和他自成亲以来,还未说过这样多的话……”
暮贞嗅着茶香,示意她继续说下去。毕竟若非无缘无故,玉娘不会骤然前来。
如此通透的女子!玉娘看了一眼,暗暗赞叹:“太子病染沉疴,自觉时日无多,这些我不想讳言。”言及此处,玉娘的眼中盈盈有泪,她努力忍住嗓音的颤抖,保持着端雅的仪态,“之前只觉得明允出类拔萃,芝兰玉树一般,却从不知道,太子亦是风姿独秀之人。他心性慈悲,性格温柔,即使不爱我,但是却也从未对我有过半分唐突不敬,不纳姬蓄妾,只说此生必不让我受委屈。我们的日子,算得上相敬如宾了。”
一个男子能给妻子最大的安全感,莫过于此。也怨不得此时裴玉娘的眼中,藏不住的柔情蜜意。
她继续说,丝毫不考虑暮贞是想听还是不想听。显然,虽然是别人的故事,但是暮贞还是愿意去体会这样的喜怒哀乐。
“我知晓他心中一直有个人,有时他会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书房里,也不看书,也不处理政事,只是对着一个白玉雕像发呆。听下人说,那是个雕刻的极精致的女佛之像,眉目栩栩如生,是太子殿下的挚爱。我也是好奇,一日趁他不在,拿出雕像一看,你知道它生着谁的面容?”
答案不言而喻,暮贞垂眸不言。
“以往只是奇怪他为何总爱去佛寺,知道了这个秘密后,跟着他去了一趟宝昌寺,一切便就全然明白了。现在想想,那佛像雕刻的真的很好,很像你,也不知他究竟花费了多少时日……我并不误会你们有什么,他秉性高洁,有此心意,必然只会深藏在心中。可是,我还是很痛苦,之前心里的那个人娶了你为妻,而现在好不容易爱上的人,心中还是只有你一个……”
“……”暮贞准备开口,却不知如何开口。
“他并没有刻意瞒着我,反而对我说了很多话,就在去往洛阳的前一天。他说,也许撑不了多久了,若是他去了,让我一定照拂于你。你在长安城的亲友不多,心中一定孤独苦闷,我可以前去找你说说话,也好两个人都不寂寞。我只问了他一句‘那么我呢?’,他说我可以改嫁他人,不用为他守着。大唐宽宏开明,只要我想嫁,自有权力选择自己的生活。”
话到此间,她再也抑制不住的泪水滂沱。剩下的话,说得凄楚可怜:“我不会改嫁,不是为了太子妃的虚名,我只想守着和他的一切。以前不知道什么是爱,错把欣赏当做是爱,但其实不是,爱就是爱。他受病痛折磨,我只恨不得病在我的身上。他咳嗽整夜整夜睡不着,我便守在他身边,自己也不睡。就连他喜欢别人,我虽然心酸难过,却也只想成全他的心意,帮他守好这个秘密,有朝一日,让那个女子听到这些……”
原来爱到深处,便会是成全。
“他不让我告诉你佛像的秘密,让我答应他,将佛像随葬在他的身边。他说隐隐记得上一世负过一个女子,必得用生生轮回,求而不得来还,只要他拿着玉佛轮回,下一世便能继续偿还剩下的情债。阿史那暮贞,你相信轮回之说吗?果真有人能记得前世之事吗?”
她问暮贞,却看到暮贞怔怔地,沉浸在了一种反常的情绪中。她好像被抽走了魂魄,眼睛麻木,浑身无力。
如何不相信呢?时时被那段梦境困扰,白日里过着自己的生活,夜晚继续着别人的回忆,回忆里那个人辜负了她的爱,让她饮恨而终。那个人说,愿生生世世不再相见,可是据后来残存的回忆,他又后悔了,他抚着她的棺木嚎啕大哭,发誓用无尽的轮回来偿还罪业,世世为情所困,求而不得。
原来是他……竟然是他……果然求而不得,无缘无分。那么明允呢?他又该是谁?




洛水残霞 第一百七十六章 洛水篇 相诺
建安二十二年,子建因为众多事端而生生失去了宠爱,子桓如愿被立为世子。从那次的事情之后,甄洛更加清冷郁郁,她几乎不笑,每日只躲在明瑟居中清净度日。郭熙深得子桓之心,她天性活泼,聪颖非常,自有小家女子的灵巧。不似自己,端持自许,放不下骄傲,放不下自尊。可若是这些都放下了,拿什么安身立命呢?
三年间,他们很少见面,即使见面了,也不过是尴尬。原本情浓的人,忽然就失去了情意,比陌路人还不如。至少陌路人是有善意的,可是他们之间只有无穷无尽的怨,还有依稀的恨。或者说,恨是单方面的,她只有失望。
建安二十五年,一世枭雄魏王曹操薨逝,子桓如愿以偿的即位为魏王,亦袭丞相之位,改元延康。但是这哪里阻挡得了他的野心,此时他已大权独揽,半壁天下皆在他的掌中,冬月,没有人能够阻止汉家的国祚终结,绵延四百年的汉家天下终究落到了曹氏的手中。三次禅位之后,他登临至尊,改元黄初,定都洛阳,大赦天下。
所有人都去了新都,可是她偏偏被留在了邺城。
冬日的邺城气候寒冷,夜晚衾凉枕寒,一觉起来才发现庭院里落满了皑皑白雪。大雪仍在继续,鹅毛一般空中盘旋飞舞,天地寂寥,仿佛只有雪花热闹如斯。她披着厚重的狐裘,踱至庭院之中,院中的红梅花猎猎绽放,在一片苍白的环境中,娇艳夺目。甄洛命侍女折下几枝回屋插屏,生着圆圆脸蛋的侍女年岁甚小,一团孩子气,她看了看其他人,才想起来,留守在邺城的除了她,就只有为数不多的老弱病残了。他们都是被放弃了的人,不配与繁华作伴,衬不上新朝的欣欣向荣。
听闻,献帝将两个姿色倾国的女儿也献给了新帝,一并封了夫人。曹丕身边一时间美女如云,皆受到了无限宠爱,却没有人能越得过郭熙,她被封了贵嫔,在没有皇后的前提下,她便是后宫中的绝对主人。大家似乎都忘了,新帝的正妻还活着,就在邺城。
“曹氏出身卑微,自然喜欢以贱人为尊。凭郭熙的身份,也配!”贴身的侍女愤愤道。甄洛示意她噤声,环顾左右,虽然空无一人,但谁又知道是否隔墙有耳呢?她的存在毕竟是个不光彩的事情,一日不死,便会让新帝如鲠在喉。眼下风声鹤唳,一点错都会万劫不复。
何为贵,何又为贱?中山甄氏百年大族,诗书世家,天下显贵,否则当年袁氏也不会费尽心力求娶于她。可是那又能代表着什么,袁氏一覆亡,没有人会在意她是不是贵女,她终究像所有的战利品一样落入别人的囊中,以卑微之姿换得宠爱和怜惜。可惜,她连卑微都装不好,骨子里叫嚣的骄傲让她不伦不类。
贵女身份,除了满腔的诗书,满心的礼教,就只剩下一身的不甘和疲惫了。
雪还在下,一直持续到了年关,积雪封了路,街上少行人,整座邺城空寂如死城。这个年,原来寂寞如斯,没有丈夫,孩子也不在身边,好像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她还是那个战乱流离的孤魂野鬼。
新年的傍晚,雪终于停了下来,甄洛坐在窗边抚琴。户牖微敞,露着外面的白雪红梅,手虽然冷,心却平静。然而就在这时,她看到了对面的屋檐下,站着一个人。平日里的衣章华美被简朴素衣取代,头上没有戴冠,只以青色的纶巾束发,俨然一个清秀俊逸的文人。
没有想到他的到来,在这样敏感的时候。不用想也知道,他的哥哥终成胜者,他的日子必定是不好过的。可是他却骤然来了邺城,来到她这里。他们两个之间,如果不隔着那么多的口舌是非,该是一时知己。伯牙子期隔着身份地位,以高山流水遇到知音,如果隔着性别呢,是否能从诗的字里行间读出相似的心境和追求?
她没有慌乱,反而笑了。
走至檐下,庭院空无一人,她对他说:“大雪封山,君何能来?”稀薄寒凉的空气中,她的呼吸喷薄成团团白气。对方亦笑得磊落:“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眶微微湿润起来。好像看到他坐在骏马之上,穿越万水千山,雪裹满了他的全身,寒气冻结了他的眉毛眼睫。精诚所至,真的会金石为开吗?人心有的时候只会比金石更加坚硬。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隔着空荡荡的庭院,他们保持着相望不相亲的距离,甄洛纤纤瘦弱,却如蒲苇一般,柔韧倔强。
“我被封了安乡侯,赶出了洛阳。我想这一世或许再也难见到你了,所以便自作主张,北上来见你一面。”他是个赤诚之人,眼光灼灼好像能融化满园的冰雪。当初第一次见他时,还是个倨傲的少年,她年长他许多,只觉得后生可期。也不知道何时,他已经这么大了,多了沧桑沉稳,少了书生意气。弹指一挥间,暗里流年偷换。
她盈盈一拜,道:“安乡侯的心意,甄洛感佩于心。”
他似乎想过来,扶起她,却犹豫了片刻后,仍在站在原地。眼角滑过一行清泪,酸涩又悲伤。心中就算有千万绪,奈何人间没有安排之处。他迟了一步,便迟了一生。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屋宇檐角都有些森然可怖,偶尔有人声传来,看来仆婢们已经将年夜饭准备的差不多了。
他对着她拱手一拜,准备告辞离开,眉角眼梢因为久立,好像都结着霜花,甄洛听到他的声音荡漾在寒风之中,颤颤地:“今日一别,恐相见无期,植只想说,若有来世,植定然比兄长早一步遇到你,彼时定然不会放手。阿洛,你可愿意许我一个来世?”
这是第一次,他这样唐突的称呼自己,然而这句话像是已经在心里重复过千百遍,他唤的如此自然。
朔风呼啸,周身冰凉,她已经没有知觉了。隔着雾蒙蒙的前方,她的心中反反复复吟诵着他写过的诗句,若有来生……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1
鬼使神差地,她点了点头。
对方的笑容湮灭在凄风之中,他又是一拜,果决地离开。曹植以为自己必死,此为长绝,却不想先离开的竟然是甄洛。
1诗句出自曹植的《七哀》




洛水残霞 第一百七十七章 残霞篇 弘薨
原来如此,暮贞终于理清楚了前世所有的因果,比起悲伤,更多的是释然。以往总会因为纠葛在梦中的前世,影响到今世的种种情感,异常敏感和脆弱。可是当洞悉了一切后,她反而可以放下了,无论如何,总是要看眼前,过好现有的人生,不再去想之前的所有。
可是天不遂人愿,在想好一切之后,却得来了一个天大的噩耗。
四月二十五日,太子李弘骤然薨逝于合璧宫绮云殿。
听到这个消息时,暮贞正在拜祭肃王夫妇。她时常来少陵原上,对着西风残照一直坐到天色暗沉,然后才依依不舍的离开。原上芳草萋萋,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南山之陲,清风拂过,佳木秀英。
一个内侍带着一队人马,扬起了风尘几许,来到了她面前。暮贞抬起头,看着他们从马上下来,对着她便是一拜,甚为恭敬。那个内侍穿着朱色的宦官服饰,一看便知道有一些身份,暮贞并未见过他,想来是跟在圣上身边处理前朝事务的人。身后的护卫服饰她却是熟悉的,正是圣上最亲信的千牛备身。当年,便是由他们带走了父亲。仿佛被灼了一下眼睛,暮贞低下了头,心里有几分忐忑。如此郑重其事,定然不是小事。
“雍王妃容禀,陛下命王妃即刻前往洛阳,不得有误。”宦者一行礼,说完这一句便准备离开。看来他们还要去传旨给其他人。
“洛阳出了何事?”暮贞忙问道。她注意到,所有人都一脸严肃沉痛的样子。
“是太子殿下,殿下于三日前的晚上,薨逝在了合璧宫。臣等还未服丧,便被派来长安传话。太子妃已经起驾前往了,王妃还是快些收拾,尽快赶到吧!”
后来他说了什么,其实暮贞并没有听到。她只觉得在听到太子二字时,她的耳中便开始嗡嗡作响,她怎么也想不到那个温柔善良,苍白秀逸的人就那么去了。他还那么年轻,无论受到病痛怎样的折磨,他始终都是温存的笑着,从不肯将自己的痛苦强加到任何人身上。更何况,他们的前世还存着那么多的纠葛……佛音袅袅,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人陪着她一起去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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