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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水残霞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秦筝月
所以,她不能忍受这样漫长的孤寂和等待,每日的提心吊胆,日复一日的伤心绝望。与其如此,还不如她自己成全自己。
于是选准了他生辰的那一天,将自己写得闺怨诗寄给了他。
“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傍能行仁义,莫若妾自知。
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
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
莫以豪贤故,弃捐素所爱?莫以鱼肉贱,弃捐葱与薤?
莫以麻枲贱,弃捐菅与蒯?出亦复何苦,入亦复何愁。
边地多悲风,树木何翛翛!从君致独乐,延年寿千秋。”
多么合适的礼物!可以想象他看到这首诗时,脸色该有多难看,心情该有多么不豫。他越不快乐,她便越快乐,夫妻从恩情到仇雠,真是个神奇又顺理成章的经历,没有想到从不爱,到依赖,到心悦,再到憎恨居然就发生在十数年的时间内。沧海桑田,流年偷换,人心之变甚于草木之衰。
天气一日比一日和暖起来,她重新开始描眉打扮,用自己最美丽的样子迎接即将到来的死亡。甄洛想,就算等不来赐死的旨意,她也会自行了断,趁着春暖花开。一生流离动荡仿佛总在数九寒冬中煎熬,这些都没得选,可是死亡可以,她想葬在百花之中,芳香馥郁裹着躯体,清清静静地获得安宁。叡儿是他的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就算他厌弃自己,叡儿定然安稳无虞。
还好,他给了一个果断的了结。一杯鸩酒,一把匕首,一副白绫。
哪一个会死得比较美?她笑着问前来宣旨的小黄门,小黄门不敢抬头,惶恐地摇着头,并不愿回答她。
她选了一件朱红色的深衣,着在身上,疏上了灵蛇髻,描远山,点绛唇,对着镜子照了又照。美好的皮囊是此生的负累,却也是上天的最大恩赐,若不是它,此生又该是什么样呢?想了又想,突然忆起了那个皑皑雪天,她答应过另一个人,下一世等他。想了又想,此生已残,下一世换一个活法吧!
于是,拿了一个写着他诗句的锦帕,轻轻放在了衣襟之中。
又看了一遍,最终拿起了鸩酒玉杯,带着嘲讽的笑意,慢慢将其一饮而尽。曹子桓,若得来世,让我不要再遇到你!
鸩酒果然是好东西,短短瞬间,她便已经视线模糊,听力衰弱。小腹绞疼不已,她慢慢委顿在地。
或许是一种错觉,她听到有人惊呼:“陛下收回旨意了,陛下收回旨意了……”她笑,他那样决绝的一个人,如何就后悔了。他想得美,自己不会给他后悔的机会,生前不如他的愿,就算是死也不要让他如愿!
一代红颜,香消玉殒也不过是顷刻之间。她纤丽的身姿伏在地上,虽然嘴角有乌黑的血,但是却挂着笑容,平静地仿佛只是睡着了。
着急赶来的使者看到这样的情景,目瞪口呆,他日夜兼程,片刻不辍,还是没有赶得及。这或许就是命,是夫人的命,也是陛下的命,也是自己的命。
得到消息的曹丕彻夜未眠,他坐在寝宫前的丹墀之上,整整一夜。郭熙想要前来劝慰,可是却被他挡在了外面。明月皎皎,如同她清丽无匹的容颜,她疏离又寂寞,亦如明月一般散发着清寒的光芒。愿为明月,长入君怀,可是她再也不会出现在自己的怀中了。一世的爱恨,终究化作了胸口的钝痛和眼角的泪水,他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比江山还要重要的东西,终要用残生的寂寞的愧疚去偿还。阿洛,莫要怪我,阿洛!胸口血气上涌,控制不住的撕心裂肺。她真狠,让他亲手了结她,无非让他午夜梦回时愧疚伤心。他不会!他不会!他是新朝的皇帝,是万民之主,而她不过是曾经爱过的一个女子罢了!
第二日上朝,皇帝面色如常,略有憔悴,仍能若无其事处理朝政,顺便安排她的丧仪。只是略微靠近时,才能发现,他一夜苍老了十年!
自此之后,夜夜噩梦,总是先梦到初见时的场景,他擦掉她遮蔽在脸上的尘垢,触及她美丽的容颜。但是慢慢地,那张脸变得阴沉可怖,七窍流血……她一遍一遍追问他,为什么,为什么?
“都是你的错,阿洛,不怪别人!为什么你不肯把所有的真心都给朕,为什么你和父王一样都钟意子建,为什么你始终不肯低头!”
他梦中呓语,声音嘶哑,吓坏了守夜的黄门。
午夜梦回,他对黄门吩咐道:“传旨,甄氏罪无可恕,以庶人之礼安葬……以发覆面,以糠塞口……”
“陛下……”小黄门以为听错了,支支吾吾不敢出言反驳,却也不知该做不该做。
莫要再来纠缠于朕了,阿洛!若得来世,朕不愿意再见你,朕放手,你去寻找自己的幸福吧……
……
五年后,曹丕崩逝于洛阳,时年四十,传位于甄氏之子曹叡。
临死前,他说:“阿洛,朕后悔了,若得来世,朕还是想遇到你!只不过,朕想用一世来偿还你,就算求而不得,也不过是今生愧对于你的报应!”
门外天气晴朗,一身素净衣衫的女子卓然而立,她生得美丽,就算尘灰遮蔽也难掩天生丽质。他一点一点拂开她面上的污垢,这张脸一记就是一辈子。
“你只觉得子建单纯,其实他身处这个位置,做出的选择又会有什么不同。阿洛,你所要的爱情,太纯粹了,水至清则无鱼……不信,我们来世再看!”
合上眸子,终是结束了作为一代霸主的一生。





洛水残霞 第一百八十二章 残霞篇 末途
再美好的事物都会走向末途,再美丽的风景也总有看厌的时候。暮贞靠在李贤的肩上,睡了很久,一觉醒来才发现天已经黑尽了。
下弦月挂在绿柳梢头,天穹之上众星分野,天阶夜色,冰凉如水。她悄然抬目看了眼他秀美的侧颜,月色凄蒙中,他的神色中带着忧郁。他看着远处粼粼的水面,一瞬不瞬,发觉她的注视后,低头看向了她。他的眼睛生得多情,就算不言不语,仍能读到其中的百转千回。她一笑,用指去触他的眸子,他本能的闭上眼睛,只有纤长浓密的眼睫颤抖在她的指腹之上。这样的触觉,搅扰的内心翻腾滚涌,连五脏六腑都牵着疼。她长长吸了口气,强迫着泪水只在眼眶打转。她感觉到他的呼吸也在方寸大乱,深深浅浅,起伏着哀伤的情绪。
“若得来生……”她叹息着说,却被他打断。
“我不要来生,我只念此生。”他睁开眼,将她的手放到了唇上,轻轻地吻着。明明是七尺的男儿,眼里竟然有了泪光明明闪闪。
“贞儿,我已经等了你一生,便不想再等一生……”他握着她手腕的力度渐渐收紧,强迫着她对上他的眸子。她也愣住了,傻傻地看着他。透过眼前的眉眼,时光穿梭之间,她想起了那一年隔着大雪的遥遥相看。她答应过那个人,若得来生,她会等他。原来兜兜转转,他还是和自己此生有了牵连,就站在自己身边,就是自己的丈夫。缘分终究是个奇妙的东西,此生隔着族类,还是能走到一起。
可是,那又能怎么样?在了一起,还是走到了穷途末路。方才梦中,她听到了子桓的遗言,仿佛诅咒一般。他说:“他处在这个位置上也会是如此选择……你要的爱情太纯粹……不信来世再看!”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她太过于敏感通透,总是过早的勘破前路,却始终缺乏抗争的勇气。这就是一切悲剧的来源。前世如此,今生仍然没有丝毫的改变。
“他说,我的性子,就算是换做别人,结局也是一样!”暮贞从他的手中挣脱了出来,苦笑着说道。李贤不依,顺手将她搂在了怀中,他能听懂她说的是谁,也能听懂她的意思。以往只是零星的一点梦境,但是到了洛水之滨,记忆便如洪水般用了过来。这个女子是上一世的求而不得,是生生世世的念念不忘,爱慕难舍,刻骨铭心。他的声音闷闷地响在头顶,压抑着汹涌的感情,他说:“我不是他,我会珍爱你,善待你,一生一世守护你!”
这一瞬间,她不是不相信,也不是不感动。可是如果只是外界的压力,她不会伤心至此,府上那个怀着孕的张氏,就是她心头的一根刺,不是她不大度,这种事情实在大度不起来,何况是这样的时机之下。
“张氏在这样的时间怀孕,你让我怎么敢相信你……”她不想让他觉得自己小气妒忌,看不起自己,所以这句话说的声音很小,几近嗫喏。
然而他还是听清楚了,对于这件事,他无从解释,更是解释不清楚。他承认,若不是暮贞因为此事伤透了心,他并没有觉得宠幸一个姬妾有什么错误,尤其是酒醉之后。对于张氏的怀孕,这却是始料未及的,贞儿的身子他也知道,上次的滑胎让她再难有孕。站在她的立场上,就算是生再大的气,也能理解。只是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决绝,用无端绝望的态度将他们的关系推到了悬崖之边。
本来最是能言善辩的人,此时却拙于言辞。不为其他,只是因为怎么都是错。
听到他没有回应,她便又继续问:“太子薨逝,若不出意外,你便会是下一任太子。你会为了我放弃那个位置吗?”
明显感觉怀抱僵了一下,他的手停滞在她的后背上,僵硬又颤抖。许久,他才道:“贞儿,你并不是无理取闹的人,你和太子之位并不矛盾。”
“不矛盾吗?明允,什么时候你也这般自欺欺人起来,你明白的,圣上会忍受一个罪臣之女做王妃,却不会允许她做太子妃,未来母仪天下的人怎么会是一个异族女子……或许,这样说更合适,从父亲获罪的那一刻开始,我们便已经是一个死局了。”她从他的怀中抬起头来,带着明慧又脆弱的笑容,看开了便不再伤心,只觉得一阵坦然。她期待听到他坚定的回答,虽然知道不可能,可再听到他方才的话时,还是避免不了的失望。说出这一句,便证明他不会放弃他的太子之位,那么也只有放弃她了。
上一世已经被放弃过一次了,这一世她想自己选,不让别人将自己的尊严践踏到尘土中!
“如此,我便明白了。”她眺望着远处的河水,任风吹打在脸颊上,迷离又疏远的一眼,仿佛透过俗世的烟尘,看到了自己最坚定的选择。
“贞儿,还不到最后一步,我一直在想办法,从没有放弃过,你也不要好不好?”他上前,带着几乎是恳求的姿态。她何尝不知道,为了她,他也算是耗费尽了心思和气力,可是他不过是一个亲王,所有的荣辱都来自于二圣,无能为力时也只是什么都做不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他自小生长在宫闱之中,何尝不了解这些。他只是不愿意放弃自己,就像自己心中也不愿意放弃他一般。
“再给我一些时日,我会想办法。贞儿,你怎么舍得我和光顺……”
月光清寒,她抬眼看了一眼无穷无尽的苍穹,觉得一个人的命运卑微的如同一粒芥子一般。时空不断在变换,月亮还是曾经的月亮,流转着千年不变的美丽,星子还是那些星子,俯瞰着一个又一个的轮回,只有人,生命脆弱,前路不定,命运这一双翻云覆雨手之下,再多祈愿也不一定有实现的可能。可是若连祈愿都没有,将何以为继呢?
“好!”她终于点了点头,最后给他们一次机会。她承认,她舍不得他,更舍不得孩子!
他略带寒凉的唇贴在她的唇上,彼此都是微微颤抖,最后一次机会了……未来如何,谁能知道呢?




洛水残霞 第一百八十三章 残霞篇 杀孽
他说只要给他一些时间,一切便会好起来。尽管希望是触目可及的渺茫,但是她还是选择了最后一次相信。他们走到这一步,除了感情仍在,一切都陷入了困局中。
五月,圣上追封太子为“孝敬皇帝”,就近葬在了洛阳附近,南依嵩山,北临洛水,号曰:“恭陵”。百官守丧三月,期间不得嫁娶滋事。
尽管一切尘埃落定,太子哀荣已极,但关于他去世的流言却甚嚣尘上,有增无减。其中流传最多的版本,便是天后毒杀亲子。朝野之中也受到了流言的影响,众人纷纷将目光放在了新太子的人选上。雍王李贤,惊才绝艳,果断英武,一时间成了众望所归。二圣也清楚,早立太子才是平息留言最好的办法,可是他们却迟迟没有表态。
李贤并不如朝臣般着急,每日待处理完政事后便会回殿。光顺被接到了洛阳,与暮贞待在一起。李贤亲自教导儿子,父子关系亲密,自不受外界任何事情的打扰。
就这样一直耗到了六月,三方力量僵持不下,圣上希望儿子休妻再娶,抗衡天后。天后希望独掌朝柄,太子定的越迟越好。而李贤则希望顺利继承储君位置的同时,守住妻子。外臣不明白其中的问题,暮贞却比谁都清楚。处在漩涡中心的她,内心比任何人都焦躁不安。好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不管有罪无罪,都希望尽早知道处罚的结果。
天气越发炎热起来,张氏的肚子渐渐显了形,有意无意总想在暮贞面前炫耀,而暮贞则是能躲就躲。
院中的合欢开得热闹,团团粉色,如云如雾。光顺喜欢在树下玩,明允便搭了个秋千给他。暮贞安静地坐在槐树荫下绣花,间或看着父子俩笑闹,唇角不觉扬起笑意,但是很快又被愁绪取代。
不一会儿,孩子困了,乳母正要带去睡觉,却见赵道生着急赶来。他的脸色不好看,就差写上“出大事了”几个字。正是草木皆兵之时,暮贞停了手中的活计,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
李贤走过来,和她站在一处,紧紧握住她的手。她明白他的心,于是回握住了他。
“殿下!”赵道生看到暮贞也在,便欲言又止。
“说!”简单的命令,不容置疑的坚定态度。
“裴府出事了!”他一面说,一面觑着暮贞的脸色,一提到裴府二字,她的脸色果然一瞬间如蒙冰雪。看到李贤也紧抿了双唇,他便继续道:“本也不是大事,就是死了个乳母。但是,现在是太子的丧期,听说那乳母是永宁郡主逼死的……圣上之前就吩咐了,不可在此时造杀孽……”
暮贞想过千百种可怕的结果,独独料不到会牵连到阿姊。阿姊脾气不好,但是心底无比善良,怎会逼死孩子的乳母。所以,第一反应便是受了自己牵连。
“乳母是如何死的?郡主可有逼迫或惩罚?”李贤倒是没有慌乱,一针见血的看到问题所在。
赵道生摇头:“具体不清楚,只听说是服了药死的。”
“备马,去裴府。”李贤拉着暮贞的手,示意她镇静下来。事态虽严重,可没有了解始末,也不能妄下定论。
洛阳的裴府在洛水北边的立德坊,紧邻宫城,与他们所居之地不过几步路的距离,于是转眼便到了。
此时正乱作一团,看到雍王到来,裴珣先有了反应。走上前来,见了个礼,便铁青着脸道:“说起来也是倒霉,她做事不谨慎,手脚不干净,倾儿不过是说了几句,谁知不过半日便发现死在了房中。”
“仵作如何说?”李贤一边走一边问道。
“说是自杀,服了砒霜。”裴珣摇了摇头,“实在是太蹊跷了,倾儿说她时恰好我也在,并不算重话。若是我处理,可能还要重些。但因我一向不问内宅之事,所以半句也没有插言。谁能想人就会自杀,还死在这么个节骨眼上,真是晦气!”
“若在平常,也算不上大事,不过赔钱了事。可是现在是大丧,圣上命令不许有杀戮之事。这可如何才好!”裴珣脸上全是灰败的颓然,此时阵脚大乱。
说话间,已走到后院。李贤避着顾忌,只和裴珣外间说话,暮贞去了内室看望阿姊。
碧倾是爽直性子,骤然受了委屈和冤枉,气得只是发抖。她靠在床榻之上,显然气力不济。一看到暮贞,便捉住她的手,道:“我不过就说了她几句!她将元钧的东西偷出府变卖,赶出去或者送官都是可以的,可我念在她有苦劳,只是说了几句,让她不要再犯。她为何要寻死呢!”
说着她怔怔流下泪来:“如今这样的时候,圣上会不会动怒?我会不会连累少瑾?”
暮贞心中有苦,却不能说给阿姊。只有慢慢咽下去,宽慰阿姊:“不会,她是自己服毒的,与阿姊无关,就算是圣上要问罪,也定会事先调查清楚的。”
碧倾听了这些话,又看到妹妹一脸淡然,便稍稍有所安慰,带着委屈的语气说:“自从父亲去世后,我知道咱们生存不易,性子已经收敛很多了。真的,我很久都没有给人发过火了,除了少瑾。我知道别人都视我们如芒刺一般,尤其是你,处境更是艰难,我定不会任性拖累你的。”
若是是我拖累你了呢?
这句话,暮贞没有说出口,但却是一阵心酸。什么时候,她最单纯爽朗的阿姊,也变得如此小心翼翼了呢?
都是她的错罢了。
回去时,天边已是残阳如血。李贤不说她也知道,死因蹊跷,但调查无果。
“明日或许二圣便知晓了吧?”暮贞问。
“事情可大可小,关键是二圣怎么看了!”李贤无奈叹气。
马蹄声响在空旷的石板街道上,身边的人许久无语,他抬头,看到她的笑容带着几分诡异。
心下不安,声音也带着急切和慌乱:“你莫要多想,明日我便进宫去,有罪无罪,总要调查清楚再说吧!”
她没有回答,却突兀的指着天边:“明允你看,太阳要落山了呢。你还记不记得我当初的封号?落霞……落霞……再绮丽美好,也只是黄昏啊!”
说这句话时,她的面容就笼罩在一片霞光之中,本来清丽的面容无端多了几分妩媚。她闪烁着金色光芒的眸子里,带着无限的凄凉哀伤,让他的心钝钝的疼。
一个男子连妻子都护佑不好,就算给他整个天下,又能如何?!




洛水残霞 第一百八十四章 残霞篇 辞别
暮贞出现在天后宫中时,才刚刚散了朝,太阳刚刚冲破云层,晕红一片,天边灿烂如绮,霞光映照。
可是她的心情却并不如天色一般美丽,从咸亨二年到现在,四年时间,便过完了一生一世,仓促如斯,慌乱如斯。
临到最后,她突然失去了之前的从容淡定,反而觉得遗憾,觉得无比悲伤。一段外力破坏的感情,放手起来,如同剜肉割骨一般。
此生谁都没有辜负谁,唯一不可抵抗的只有命运。在面对命运时,她远没有明允勇敢。
天后早就预料到她会来,上官婉儿已等在了门口。她望着暮贞的眼神中带着几分悲悯。两个人的婚姻走到这一步,就好像一个遍体鳞伤的人,再费尽心力遮掩伤口,也还是会被人窥破一二。她勉强维持着笑容,迫使自己一步一步走得还算从容。
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可怜可悲,她就更不能软弱,让人瞧不起。
“贞儿,你需要有个准备,圣上许久不过问朝政了,可是今天却为了你阿姊的事情,发了很大的火。御史又弹劾裴珣治家不力,圣上的意思是依律严惩,绝不姑息。”上官婉儿很少多言,今日能出言相告,已是卖了天大的人情。
暮贞心境灰败,并没有如往常一般和气友善,只是点了点头,眼睛有几分空洞。
所有的一切,她早就料到了。父亲她无力相救,阿姊她是绝对不会连累了。让身边的人一个个都为自己落入险地,是她的罪业。
用自己一人,换得明允的太子之位,阿姊的平安无虞,光顺的平安成长……多合算的买卖!
深深呼吸间,已走到殿内。因刚刚破晓,室内还有些昏暗。天后刚刚拆了繁重的发髻,换了身便服。随意歪在茵席边的引枕之上,眼睛半寐,看不出喜怒。稀疏的晨光自窗棂中透洒进来,殿内有微小的尘埃浮动。
“若是为了碧倾的事情来求情,丫头,这件事我也无能为力。”许久,她抬起美丽的双眸,看着暮贞道。暮贞一直觉得她的眸子生的极美,妩媚又充满神采,今日才发觉这流转的秋水中藏着无尽威严,威严中又满含着说不出的疲惫。久在高位,她每日端持着精致的妆容,然而毕竟不再年轻,权力的背后是说不出的沧桑。
“妾不是为阿姊求情,是来给天后娘娘告罪的。”她俯身,沉沉一拜,这样的叩拜曾经在他们之间发生过无数次,但是这样恐惧又忐忑的心境,却像极了第一次拜见时的心情。那一次,她用慈爱的声音说:“你和你的母亲,很像。”宫人最喜见风使舵,天后对暮贞异乎寻常的温和态度,让暮贞一时成了宫中的红人。自那次之后,她频频出入宫禁,若不是与李贤的这段婚姻,天后的态度很有可能支撑着她一生的荣华富贵,平安无虞。可是,这段情缘由她促成,也算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罪从何来?”天后的声音,让她从回忆中清醒过来。
想起过往种种,她的声音带着哽咽:“妾自请与雍王殿下……和离!”最后二字说得艰难,好像用尽了所有力气。就像一块石头落了地,震得心口都疼痛不已。
天后支起了身子,盯着暮贞的脸,在确认她的坚定后,失望之色布满面容之上。这个丫头,她终究是看错了。她的淡然不争也意味着她的懦弱退让,她不仅不像自己,连她的母亲沁阳郡主也不像。
“记得孤曾经说过,若是你守好雍王妃的位置,一起难题都会迎刃而解。你不肯抗争,什么都不会得到!”天后屏退众人后,走至她面前,声音沉沉道。这么近的距离,暮贞不敢抬头去看天后的脸。只好低着头,又拜了一次,感觉到空气压抑在头顶,几乎无法呼吸。
硬着头皮,也想要让这件事有所了结,暮贞伏地:“贞儿不好,让娘娘失望了。只是前路艰难,贞儿坚持不下去了!”
“孤当年的处境,难过你千倍万倍。若不坚持下去,如何能有今天?!”天后的语气已经有了恨铁不成钢的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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