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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水残霞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秦筝月
宦官没有留意她奇怪的反应,直接告辞离开,去了下一个地方报丧传旨。
夕阳像是晕抹在天边的一团血色,有着让人伤感迷惘的色调和感觉。漫天的暮色覆盖在广袤的原野之上,连无边芳草都被染上了凄凉的味道。她忆起很多旧事,扶风弱柳下静然而立的他,佛像前漠然慈悲的他,热心助人不辞劳苦的他,大明宫前殷殷告诫的他……还有裴玉娘口中那个爱得静默的他。此生确实无缘,当得起求而不得……
就算是失去一个友人,也足以刺痛彻骨,悲不自已。
第二日,她便赶往了洛阳。一路上听说了很多洛阳城中的事情,听闻圣上被太子的骤然离世所刺激,一病不起,朝中的事务都是天后的雍王在打理。还听说,圣上感伤于太子仁孝慈善,痛心于他的壮年早殇,决定追封太子为皇帝,单独起陵安葬。但是听得最多的,便是太子骤然离世的流言。
流言之所以为流言,往往比真实的事情还要扑朔迷离,细节充沛。
一路上,众人传得有鼻子有眼。他们说,圣上觉得身子愈发力不从心,决定将位置传给太子。天后愤恨之下,邀请太子赴宴,将毒下在了酒中,太子一饮之下,中毒身亡。天后当年能亲手扼杀亲女,如今又能狠心毒杀亲子,实在是妲己转世,褒姒投胎,专为扰乱李唐天下而来。
“如今太子已死,又有谁能阻止得了天后的野心呢,李唐江山怕是要变天了!”一个人哀哀地叹了一句。
“听闻雍王殿下沉稳有度,文武双全,比太子更为出色。若是他做了太子,自然可以与天后分庭抗礼。”另一人反驳,其余人皆附和。
暮贞在马车中,挥手示意马车暂且停下。路旁的树荫下,坐着几个田舍夫。京畿之地最是有趣,就连寻常的农夫皆有三分见识。
“我看雍王未必能顺利即位。”有个老者望着远处,摇摇头说。别人都凑近了一些,听他的高见。
“自古太子即位之路颇为坎坷,古往今来能有几个太子得继大统。如今天后势力遍布朝野,雍王必然需要同样的势力才能与之抗衡,可是咱们这个雍王却毫无后盾。”说到这里,他摇摇头,作惋惜状。
有人接过了他的话:“这我知道,之前我从军之时,在长安待过一段时间。听说雍王妃并不是五姓七望之族的女子,连寻常世族都不是,甚至还是个突厥人,姓阿史那氏。”
“突厥……啧啧……如今突厥衰微如此,各部落之间征战不休,殿下摊上这样一个岳家……”
“可不是么,雍王殿下人中龙凤,也不知道是谁给他定了这么一门亲?”
“还能是谁,自然是天后未雨绸缪啊,哎,没个像样的妻族支撑,殿下前途堪忧。将来说不定连太子的结果还不如……”
作为当事人的阿史那暮贞坐在马车中,听到连寻常老百姓都知道的道理,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原来所有的人都明白,而她却装作不明白。太子尚在,还有一层阻挡,还能躲藏在雍王府中不听不看,可是太子一死,不面对也该面对了。
洛阳城中漫天缟素,圣上下令百官为太子服丧百日,每日轮番去灵前哭灵。大家纷纷叫苦,皆指望着雍王能帮他们求求情。可是雍王却比圣上要求的做得更好。他不仅带着府中众人一身孝服,每日亲自前来跪灵数个时辰,哀戚痛苦,闻者落泪。圣上问其缘故,他回答:“太子在家,于臣而言是兄长,待兄长以悌。太子于国,是储君之尊,侍君上以忠。这些都是本分,不敢懈怠。”一时间,雍王李贤的贤名传遍天下,大家对他的拥护之情也空前绝后起来。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的阻碍,唯有她了!





洛水残霞 第一百七十八章 残霞篇 打击
风尘仆仆赶到洛阳,带着身心俱疲的仓促,一路上的所闻所见,让她的心情如同洛阳的天气一样雾霭茫茫。天阴的厉害,却吝啬到不肯下雨,空气中充斥着阴霾窒息的感觉。大家都在为太子骤然薨逝后留下的各种繁杂事物而忙碌着,自然,她将近一个月没有见到的丈夫也在忙碌着自己的事情。她在一片阴云密布之中下了马车,来到了雍王所住的碧云殿,来接她的只有房若芙,短时间未见,她更瘦了,都听说洛阳水土宜人,却不想她并不适应。
碧云殿不大,但是却精巧雅致,廊前种着各种品种的牡丹,有些还在绽放,大多已经衰败。气压有些低,暮贞闷得呼吸不上来。房氏细心,殿宇已经帮她收拾干净了,这会儿带着仆婢们帮她打着门窗上的竹帘,一面笑道:“屋子里太闷了,妾把帘子都打起来,通通风。”暮贞点了点头,她实在笑不出来,只能用眼神表示友善。她感谢这个时候还能对她尊敬一如往日的房氏,房氏身上有着大家女子真正的气质,宠辱不惊,不卑不亢,心怀善念。
暮贞走到窗边,坐在藻席之上。殿宇两进四合结构,前殿是议事之所,后殿用作休憩,她被安排在了西殿。看到暮贞的目光停在东殿之上,若芙略显尴尬,急忙解释:“王妃恕罪,因为时间实在仓促,来不及布置腾挪,所以只好委屈你先住几日。”东殿住着谁,自然是不言而喻的,那么西殿是谁腾出来的,也是不言而喻。
暮贞示意若芙坐在对面,四目一对,俱是善意,暮贞开口问:“若芙你住在哪里?”
若芙愣了一下,然后低着头,腼腆地笑了一声:“东殿的耳房还空着,我去那里就好。”
“那怎么可以,和我一起住这边吧,待到服丧期一满,我必然是要赶回长安的。”暮贞出言邀请,她自然不能让一个王府的良娣住在仆婢住的耳房之中,传出去只会让她的罪名更添一重。东殿为尊,那一位既然不肯相让,无非就是试探她的态度。她能有什么态度,若是还有什么可争之处,不过一点尊严。但是尊严从来都是自己争取的,别人的评价并不是决定的因素,暮贞不想争,她淡泊习惯了,在意的不过就是父亲的处境,可是现在连最后一点念想也没有了。她尝试着在意丈夫,在意名位,但是发现有些东西不是自己努力了就能够握到手中,对此,实在无能为力。
天色黑尽时,他回来了,身后紧紧跟着张斯幽。麻衣应该是已经脱了下来,只穿着素净的衣衫,上面暗暗用银线绣了些花纹,并不是他寻常喜欢的连珠纹和缠枝纹,细细一看却是夔龙纹。暮贞暗暗一笑,上前来见了个礼。张斯幽笑着拉住她的手,声音柔媚:“几日不见,阿姊怎么憔悴成这样了!”她说的夸张,引得李贤的目光也停留在暮贞的脸上。暮贞承认,数日的舟车劳顿却是让她不大舒服,她很少出远门,水土不服,饮食也不规律,所以面色应该不好看。
暮贞没有笑,只是轻微不查的“嗯”了一声。
“也不知道他们帮阿姊收拾好了没有,阿姊要好好休息休息了,这几日我日日随着殿下去主持丧仪,就要累死了。阿姊休息好了,赶紧来帮帮我吧!”她话是说给暮贞的,但是却对着李贤娇嗔。有一种奇怪的错觉,她才是这里的女主人,而远道而来的暮贞不过是个外人。
比起瘦削的若芙,张斯幽丰腴了不少,虽然也是一身素衣,但是面色红润,娇艳若芙蕖一般。看得出,她在洛阳过得顺风顺水,日子无比滋润。
“斯幽既然累了,就去休息吧,我和殿下有话说。”暮贞话语轻柔随和,但是态度却鲜明不垢。张斯幽显然不知道一向安静不争的暮贞还有这样尖锐带刺的时候,胸口一噎,气血上涌。当她的目光触及李贤时,更加郁郁。此时李贤的眼中只有暮贞,他看着妻子,眼里藏不住的温柔心疼。这个眼神,全然有异于看别人的,摒弃了以往的清冷倨傲,带着数不清的烟火气息,就像市井上随处可见恩爱夫妻,丈夫也是这样看妻子的。
心有不甘,好像经营了这么久的情感还没有开出花,就要被人生生攀折一样。这些天,他总是忙于政事,刻意忽略着她,又因为太子忽然的离世,他们更加没有机会交流。现在好了,那个讨厌的人从长安来了,他再也不会注意自己了。
于是也不顾李贤之前对她的警告,上前看着暮贞笑道:“那斯幽就去休息了,这几天真的累到了,大夫还说刚刚有孕是最忌讳劳累的……”
几乎是一种本能,暮贞觉得自己的小腹坠疼坠疼的,当时失去孩子的痛苦一瞬间涌上心头。她看了眼张氏的小腹,又看了看自己的丈夫,抑制不住的微微颤抖起来。其实她不会幼稚到以为他会完全冷落后院的一种姬妾,可是孩子却是她心中的伤痛,尤其是太医已经告诉过她,她身体虚寒,不适合再生育了之后。
李贤的脸色瞬间阴沉,他狠狠地看着张氏,而张氏看到暮贞惨白虚弱的面色后,抑制不住的狂喜起来。既然所求不得,那便毁灭所有吧,堂堂一个相府千金,屈居在一个异族女子之下,本身就荒诞又可笑。
天上的月色忽然有些凄然,暮贞觉得心底一片荒芜,所幸想通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她惨淡的笑容,慢慢浮在脸上,脸上是胭脂也不能遮掩的灰败:“恭喜张良娣了。只是……太子新丧,还是不要到处招摇此事,否则于雍王府的名声不利。”
说完,她转身离开,一步也不愿意多待。她从来都不是个圆滑的人,这样的场合她维持不住虚假的融洽,她只觉得自己不合时宜的很,好似一株戈壁上生长的花朵,非要自己存活在天下最鼎盛繁华的沃土之上。沃土虽好,毕竟不适合自己。




洛水残霞 第一百七十九章 残霞篇 离心
记忆深处,自己从来没和李贤发生过言语冲突。就算是有误会,也只是冷战多一些。毕竟她是个寡言笨拙的人,话到口边都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被人噎几句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嘴,生了气也只会闷在心里,给谁也不说,只独自伤心。这一次也是如此,不想做什么,只想一个人静一静,默默流些眼泪,祭奠一下那个孩子,也祭奠一下自己坎坷的命运。
事到如今,与其说是怨怪他,不如说是慨叹自己的命运。
自顾自的回到西殿,走到了案前,案上放置好了她从长安带来的鉴若止水。这次她本就是从别院直接赶来,加之行程匆忙,所以除了必要的衣物,就只有一簪一镜。对于他送的东西,她虽然面上没有太多反应,但是打心底珍惜异常。对于这段感情,亦是如是。
对着镜子,一点一点拆着发髻,速度极慢,用伪装的平静掩盖波涛汹涌的内心。然而心是乱的,就算再谨小慎微也仍然被颤抖的手扯得发丝生疼。夕儿上前,想要搭把手,却被她摇头拒绝了。她拆的不是发髻,而是自己也理不清楚的心如刀绞。
他的身影出现在铜镜后,奇怪的是,打磨这样光滑的铜镜,依然看不清晰他的脸。她对他的情感,就像是架构在悬崖峭壁上的海市蜃楼,带着虚无缥缈的脆弱。本以为熟悉入骨的人,原来竟然这样模糊。她有些迷惘,或许爱了这么久,不过爱的是一个披着雍王外壳的影子。她被指婚给他,下定决心和他相守一世,却并不了解他,关于前尘,关于未来。她像极了路途中偶然邂逅的意外,从不知自己根本不是与他同行走下去的人,迷惘走了一段,竟然以为他的目标就在前方。
佛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俗世匆匆,相逢即是缘法,一朝梦醒,了无痕迹,谁又能记得谁?
她只是怔然望着他,在他目光触到的画面里,无悲无喜,只是冰凉。这让他惶然无措。在这段婚姻中,他最害怕她这样的神情,就好像看透了他的一切,讽刺着他的所作所为一般。宁愿她哭哭笑笑,也不愿她不吵不闹,上一次她许久没有开口说话的经历,至今仍是他午夜时最惧怕的梦魇。
自身后拥著她,紧紧地,就怕她下意识的挣扎。然而她没有,一动不动,冷彻肌骨,泥塑一般。准备好的话,一时乱了方寸,不知该说什么了。
夕儿看了眼紧跟而来的房若芙,寻求她的意见。若芙的反应极快,只是看了一眼,便示意殿内所有的人离开。
东殿灯火通明,和清幽冷寂的西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房若芙知道张斯幽性格张扬跋扈,心高气傲,却没有料到她如此鲁莽草率,不计后果。
这时,东殿的门适时的开了,相必时时留意着这边的动静。张氏在灯火映衬下,艳若桃李。她早已换上了寝衣,头发披散在身后,脸色却还是铅粉胭脂精心武装着。看着在庭院中无处可去的若芙只是笑:“妹妹这好人做的,连容身之地都没有了!”
若芙没有计较她言语里的讥讽,然而话语却绵里藏针:“这些不都是阿姊的功劳吗?”
张氏一哂:“这可冤枉我了!若不是咱们的王妃娘娘小气不容人,你何苦落到这样的地步,殿下也没有必要为了些许小事前去解释。说到底,嫉妒可是七出之罪啊!”
下弦月仿佛一只银钩挂在天边,而她的嘴比银钩还要锋利刻薄。其实她不笨,只不过料定了阿史那氏已是强弩之末,无人依恃,便存心想着快刀斩乱麻,早日坐上王妃之位。可是她错算了两点,一是李贤对待暮贞的感情,另一个则是王府里有背景有才貌的女子,不止她一个。锋利者死之地,柔弱者,生之道。
“阿姊慎言,难道忘了赵氏的结局了吗?赵氏出身何其尊贵,可是还不是……”
“不劳妹妹费心,殿下可不是英王,今时亦不同往日。妹妹与其关心我,不如考虑一下今夜住在哪里好……不过今夜估计难以入眠呢,只希望西殿的吵闹声不会太大,别吵到我腹中的胎儿才好。”
若芙不理会她,转头吩咐仆婢帮自己收拾耳房。
她似乎也有所担忧,侧耳细听,却听不到任何声音,更遑论争吵声。
殿里的二人默然相对,俱是无言,好像这一场拉锯战谁先开口便是谁输了。终究还是李贤忍不住,先开了口:“贞儿,绵延子嗣也是皇家的职责,我……”
暮贞的面容在半明半暗的烛火中更加难辨情绪,她打断了丈夫的话,十二分的温顺,也是十二分的缺乏温度,好像是官方文书的遣词用句,无错可摘,但毫无感情:“妾不敢,雍王府良娣有孕,实在是阖府的喜事。”
对于这样的回答,李贤的心绞疼不已:“贞儿,是我不好,若不是……多说毕竟无用,我以为我的心事你会知晓。”
知晓?比原谅似乎还要残忍……
暮贞看着跳跃的烛火,微微浮起一丝寂寥的笑意,许久,才开口,但是声音低得像是只说给自己一般:“你曾说过,若有来生,你定与他不同的……”
“什么?”李贤显然不明白她的意思,这句话好像不是与他在说一般。
暮贞却难能可贵地解释起来:“我做过一个冗长的梦,梦里我生于乱世,被丈夫所抛弃,而另一个人许了我来生。他说,若是他,自当不负于我……”看到他面色中带着哀痛和愧疚,她继续道,“当初聘我时,你用了《洛神赋图》,看来回去以后还是烧掉吧,承诺做不到便只能是诳语。世间种种美好,不过存在于两种情况,得不到或是已失去。”
“你是皇子,我便从未奢望过一生一代一双人,可是,总以为你会顾及我。我的身体情况,你不是不知道,我所处的境况,你也心知肚明……真好,不需要认逼迫我了,我自己已经坚持不下去了。明允,我自己放弃,与人无尤!”
她很少说这么多,也很少直接表露自己的心意。但此时她说着心中的话,却从没有这样虚无过,仿佛一缕青烟。
“别再勉强,用一个正确的决定,改变所有的错误。从此我不用担惊受怕,所以,这个决定让我无边欢喜。多好!”
她不再排斥他,用显而易见的怒气拒绝他。反而,她伸出手臂,紧紧环住了他的腰,用释然的笑容,轻轻结束了所有的悲喜纠葛。




洛水残霞 第一百八十章 残霞篇 慌乱
没有什么比一个绝情绝爱的女人更加决绝,而决绝的最高境界不是冷心冷面,而是表面上看着一切如常,但是靠近后才觉得心已经走远了。这样的发现,让李贤慌乱不已,就像是心的一块被人生生剜了出来一样。
太子的丧仪仍需要他来主持,他没有时间留给自己崩溃。每日忙碌在群臣面前,强撑着端严庄肃的形象,他要去周全所有的人和事,却惟独周全不了自己。年少之时,便有人评价过他,六皇子聪明颖悟,堪当大任。那句话他深深记在了心里,因为之前的他一直是缺乏自信的,天后所有的孩子里,最不受宠爱的人便是他。自此以后,他愈发好学谦恭,只为了让自己看上去更加优秀一些,换取二圣的瞩目。可是人有了执念,便会偏激,便会走上一条偏离自己轨道的路越来越远。当他终于熠熠闪耀时,才发现自己一点都不快乐。学会了掩藏真心,却终于再也找不到真心了。
所以,她的出现,实在是一场意外。第一次见到她,就在大明宫中,那一天的阳光很好,她站在一片蔚蓝的天空之下,皎洁又清高。长安城中多丽人,却没有一个女子如她一般疏离淡雅,在这个蒸蒸日上的王朝,所有人都想着沾染喧闹,锦上添花,独独她游离在所有繁华之外。真是个奇怪的人!不同于太子对她的迷恋,在他的眼中,暮贞不过是天后的一颗棋子,目的就是将自己拉出十丈红尘,再也沾染不到权力。他的母亲太过于贪慕权势,几乎连太子也容忍不了了,更遑论并不受喜爱的他。
具襄叔说,他不是天后的亲子,而是韩国夫人的孩子。一开始还有些震惊与犹疑,后来就越来越相信了。他从没有见过韩国夫人,听说她死于麟德二年,死因不详。周具襄很明显是她的忠仆,所以他的口中只有溢美之词。描述中的她是个和天后全然不同的女子,柔静贞顺,温婉多情。这样的女子确实值得圣上动容,以至于抛却和天后坎坷磨难的感情,选择了背叛和伤害。不管她是否是自己的母亲,对于这段感情,他并不认同。背叛就是背叛,不因为主角是天子亦或是田舍夫,伤害就是伤害,尤其是对方是骨肉血亲更是如此。难得的,这一点上他和天后居然一致了一次。
他不多情,甚至可以说是薄情的。王府中那么多的女子,大多都是别人送进来的,若是他的真心所想,那就是一个人静静地待着,一个也不纳。谁会希望自己劳碌了一天,回到府中仍然不得清净。
但是她嫁了过来,让他明白了爱一个人是多么美好的感受。她符合着他对女子最佳的想象,安静不再是一个姿态,而是一种内心,柔顺不再是一种谄媚,而是一份从容。她是个真正不争淡然的女子,心怀慈悲,卓然出尘。他不再对她有偏见,一点一点的从心疼到爱护,最终到了现在的纯粹的爱。
本以为携手一生一世,岁月静好,可是究竟哪里出了偏差?
天下熙熙,众生皆苦,他站在合璧宫外,看着蓝天白云,忽然忧伤到无法自已。他用手遮住逐渐泛红的眼圈,不想被别人,更不想被自己看到这幅颓唐萧索的样子。
不怪别人,都是他的错。她在长安无依无靠,可是他却没有让她安心,之前是犹疑,之后是彷徨。想来,这便是走到这种地步的原因。爱不仅是爱,还有信任,还有依靠。他看着她一步步走到悬崖边上,只是觉得心疼她的处境,想着若是她掉下去了自己会不会随着她一起,但却从没有考虑过拉她一把,就算搭上自己所有的气力和所有的资本。
若是可以,他会补救,在这次丧仪之后,他会一心陪伴她,至于唾手可得的太子之位,他看淡了,与失去她相比,这些都卑微到不足考虑。
一顶素轿停在他面前,下来的却是暮贞。
他如以往一般伸出手去,想要牵起她。她犹豫了片刻,却大方地将手放到他手上,就好像第一次一样,他粗粝的掌心里落入了她柔弱无骨的纤弱,激地他浑身一颤。长安城的天空不似洛阳这般纯净透亮,他这么些年都没有看清楚,暮贞那双幽碧的眸子中流淌的不是清冷,而是哀伤。看着她的眼睛,握着她的手,他忽然想落泪。
“咱们回去吧!”他说,“天气渐热,你的手却这样凉。”
暮贞不置可否的笑了笑:“身子一直不好,却是需要调养一下了。洛阳我从来没有来过,很想去看看洛水,今日若是有空,便一起去吧。”
“好。”他宠溺地看了眼她,答应的果断。
春末夏初的洛河,两岸草木葱郁,河面波澜不兴。上一世的甄洛没有目睹过洛河的美,她被放逐在邺城,至死都没有来到新都洛阳,可是却偏偏被传成了洛神,原因在于曹植那篇《洛神赋》,用了那么多美好的形象,不过只是抒发了自己的求而不得。此生,她也是第一次来,第一次目睹了之前围绕着她前世今生的这一条河。比想象中的要雄伟一些,却少了很多旖旎和温柔。美景和美好的爱情一样,只存在在别人的说法中,真的见了,也只觉得徒有虚名。
她和他一起站在岸边,明明是一对璧人,却慢慢走向了疏离。
起风了,吹乱了她额前的发。他伸出手,帮她理了理。那双眼睛望着远处,飘渺悠远,她的身姿纤细,好像一阵风过,便能将她吹起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隔了无数时空和身份,她仍然像极了那篇文里的女子。他曾经试图将一副字送给她,却觉得再好的字也写不出她的万千美好。她说世上最珍惜的是得不到和已失去,其实在他的眼中,无论哪个时空,他珍惜的都是每时每刻的她。
“贞儿,过去的就让过去吧,咱们此生好好一起,好不好?!”他轻轻搂住她的肩膀,将她带入怀中。而他看不到,暮贞的眼睛落在远方,不在他的身上。




洛水残霞 第一百八十一章 洛水篇 香消
被弃邺城,不过是第一步,她的命运早就已经注定了。他所需的不过是一个借口,然后顺理成章的改变一个原有的错误,迎接崭新的生命。是啊,他已经不是那个郁郁不得志,战战兢兢无法把握命运的五官中郎将了,她的存在是不好记忆的见证。如今,他已是天子之尊,新朝万象更新,容不得一个旧人时时提醒着他,曾经的屈辱和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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