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诛怨椟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回首便便

    “这跟你说这我不能忍了!你侮辱我可以,你不能侮辱我的诗词!”男人撸袖子挺起身板的模样颇为滑稽。

    一旁的鸨娘揉了揉脑袋,她今日算是得见男人聒噪起来时到底是何种令人头疼的现象了,有些庆幸她在缨公子手底下做事,公子总能用最简短的话达到言简意赅的目的,大抵是习惯了清冷,这突如其来的争吵让她措手不及,好在她为人处世冷静,解决办法迅速在脑袋里露出了雏形。

    “这样吧,盘缠的钱我来出,坐骑呢……也送你,作为交换条件,你今天就出发东去吧。”

    “鸨娘”

    “竟这么便宜这臭要饭的”众武护大吃一惊,心中顿生不满。

    “我听到了啊!又说爷是要饭的!爷抢你家口粮了是吧”枯瘦男人额上青筋凸出。

    “许缨公子为何提供考生免费吃喝的服务你们可懂”女子指了指告示,继续道:“你们觉得他是个在乎这些小谋小利的人吗他只是希望历年考生能得偿所愿,顺利入仕,为国贡策而已……所以我们应懂他的用心,一定善待考生。”

    武护们似懂非懂,面面相觑,随后作揖退去。

    男人一时闷了声,他早就听闻轶城许家公子双九便执掌全国多数的经济脉络,如此再从女子口中听闻,想来醉梦坞也是他座下产业,这人比人,当真是气死个人,自己双十出头有三,却只是个靠着乡间邻里接济的穷苦读书人……转念一想,这许家公子当真年纪轻轻,便修得一身好心机,用微不足道的滴水恩,盲赌这群落脚书生中有人及第,往后入仕便于自己涌泉收利,如此想来,他不禁打了个寒颤:“真吓人……”

    “你说什么”女子耳廓一动,目光犀利地看向男人。

    “没!我什么都没说!”男子抿唇。

    “喏,拿着。”清秀的荷包上绣着一只喜鹊。

    男人眼前一亮,接过这只与主人气质相辅相成的荷包,“谢谢……鸨……呃……你叫什么名字”鸨娘实在太难听了,他可不是那种流连风月之人,只是好吃好喝,读书人脾气傲,自是叫不出风月之谓。

    本不打算继而与此人有纠葛,更不愿告知他自己的名姓,但却忽而想起刚刚翻阅他诗集时无意中瞥到的一句七言上联:

    “此世铎铎此世浊,无风无月无清明。”

    当这十四个字眼钻入眼帘时,脑海凭空出现了初见缨公子时,他映着月华的孤独模样,他当时也大抵是这样的心境吧……而身边的此人,邋里邋遢又是个自视过高的话痨,可却能与公子感同身受。他打扮落魄,鹑衣鹄面,身形又羸瘦,如是裹着破烂衣裳的稻草人,但他这双深邃的瞳孔里,一直闪着熠熠的光,与公子浑身泛着尊贵高洁,眼中却乌虚空茫不自主地形成了对比。

    “灵鹊。”当名字脱口而出的时候,女子有些后悔。

    “喔!”男人握住荷包,嘴角泛起狡黠的笑:“好听!真好听!”随后以君子礼,深深鞠躬作大揖:“多谢灵鹊姑娘大恩。”

    女子顿生吃了亏的错觉,“汝之名姓呢”

    “南。”男人郑重其事。

    “喂,什么南,名字,我要知道名字!”灵鹊没好气哼哧,这人,一会儿痴痴颠颠罗里吧嗦,一会儿又惜字如金。

    邋遢男人掂了掂手中沉甸甸的盘缠,维持不到一刻的正经表情瞬间又变成了一副贱兮兮的模样,他咧开嘴:“待金榜题名日,灵鹊姑娘自会知晓。”

    灵鹊一怔,随即大笑道:“牛皮吹到天上去了,书生!”

    “对了,饯别这顿,我请!”说罢,从盘缠中取出一锭银子,在女子跟前晃了晃。

    女子终于明白武护们为什么要揍他了……她好不容易忍住手上的力道,接下自己的银子,眼梢不间断飘出刀子,恨不得现在就把这个讨厌的男人做掉。

    这顿饭吃得相当憋屈,全程尽是看这位衣衫褴褛之人大快朵颐,酒坛子堆得到处都是,他的脸颊有很多晒伤,看起来脏兮兮的,此时被酩酊侵染些许,大抵是文人灵光得来不易,男人裣衽而起朝灵鹊身后的两名小厮讨来了笔墨,遂见他举着狼毫到处寻地方,墨滴晕在地板上,小厮以为他醉酒,赶忙将宣纸放在托案上举到他更前,然而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地是,他却踉踉跄跄下了楼,来到了醉梦坞大堂内,在一面雕梁画栋之下落笔。

    大堂内的人群停下手上的事全全围上来凑热闹,当中也不乏读书人与高官,他们对这位落魄书生满腹牢骚,对其指指点点,自己却从未有胆在醉梦坞的大壁留下自己的拙迹。

    “住手啊你!”

    “呆子!这里是醉梦坞不是你徒四壁的家!醒醒!”

    小厮们竭尽全力阻拦,然而男人却如鱼儿在水中般滑溜,总能轻易地躲开他们的拉扯,随后赶来的灵鹊叹息着摇头:“无碍,让他写。”

    待男人行云流水在墙壁上留下自己桀骜强劲的笔锋后,整场原本议论纷纷的嗡嗡声突然消失的一干二净,一阵诡异的静默后,突然有个人鼓起掌来,大叫了声“好!”尤是他领头,很多人也附和了起来。

    “这是何等潇洒的字迹!”

    “人不可貌相啊!这位兄弟不仅字写得好!诗歌也是相当华丽啊!”

    “南天情归处……啧啧啧,豪气万丈直插云霄!与这笔锋相辅相成,又与这醉梦坞无比契合啊!好!好!”

    褴褛男人在络绎不绝的掌声中扔掉了笔,随后来到灵鹊身边再次作揖:“此诗赠与灵鹊姑娘,就此别过。”语毕,男人仰头饮尽酒杯中的最后一口醉梦,背起竹笈时朝后趔趄两步,多亏小厮及时上前扶住,差点宛若翻壳的老龟。

    武护牵着一头小毛驴来到他跟前将缰绳挂到他的手上,男人痴痴一笑:“嘿嘿嘿嘿,多谢多谢!嗝——”酒嗝敞亮,味道浓郁,熏得小厮们差点当场晕厥。

    灵鹊遥望那人踉踉跄跄的身影如是一叶孤舟飘零在人潮之中,最后消失在天际的尽头,似乎还能听到他那挂在书笈上的铜铃声,而那铃声不知能否替他避繇开泰,迎来大好前程。

    时光如逝的头个夏冬,一朝金榜天下知,锣鼓喧天的那日,街道上排起了长龙,但却并未见状元荣归故里,只是一盏轿子中端坐着当朝使臣,他代状元而来,于菜市口宣读皇旨。

    灵鹊也不知自己到底出于什么目的,不经意间便来到了菜市口茶馆,在顶楼凝视街道的热闹,她视线落在那位使臣身上,繁文缛言统统被她抛之脑后,唯有那人之名姓尤为嘹亮。

    “状元……南祀如……”轶城生人,字宣迟,无父无母,尚未婚配。

    ‘托你的福,这醉梦坞,闻名天下了。’

    鸨娘在小厮的搀扶下迈上石阶时,不自觉看向当初状元题字的的墙壁,小婢们经常打扫这里,也把这块状元秀迹擦得锃亮通透,这里也成了今年会试朝圣之地,源源不断的考子来此膜拜。

    “鸨娘在想什么”不知从哪窜出来个宦童摇拽灵鹊的裙褶。

    灵鹊将那散射出的思绪全全抓了回来,她柔和视线扫过宦童稚嫩的脸,伸出手捏了捏,“在想你们那吃人的红姐姐什么时候回来……”

    “可是……那些大人们说,红姐姐跟着一个和尚殉情死了……”宦童咬着手指说。

    鸨娘的神情突然萧肃了起来,重重叹息。

    “鸨娘!鸨娘!缨公子来了!”另一名宦童颠颠颤颤跑到灵鹊跟前,身后跟着一抹清影。闻言,灵鹊正襟上前作揖:“公子。”

    来者目光掠过大堂画壁,落在俯首的灵鹊身上,“跟我来。”

    灵鹊毕恭毕敬紧随清影来到了后庭院,醉梦坞落坐在护城河的上游位置,后院如是一地半月的小岛四周幽竹环绕,这里的屋子平日里作许缨的修顿之地,今日却似乎另有他主,果不其然,推开门陌生的女人正昏睡在榻。

    “她是……”灵鹊疑惑。

    男人倦泊:“葛枣村人。”

    葛枣村是距离轶城不远处的小村落,一年前发了场大水,闹了瘟疫,被朝廷封了村,记得听闻当时烧村的消息时,灵鹊颇为震惊,那位刚刚登基的新皇办事手段辛狠果决,于百姓来说到底是好是坏

    “不是说,整个村子都……”大致内容已经猜测到了,灵鹊却还是确认般问道。

    “幸存者。”男人顿了顿,又说:“交给你,十日内,花魁。”

    “什么!”当清冷的声音被灵鹊解读完毕后,她大惊失色:“红儿怎么办”她的第一反应不是训练新人到花魁阶位仅仅十天到底如何难如登天,而是为那花魁名额的前主人打抱不平。

    这是灵鹊第一次失了仪态,她意识到这一点后立即作揖赔罪:“灵鹊失态了,请公子原谅。”

    “无碍,待她醒来告知现状便可。”清冷之人无视了灵鹊的疑问,只当做无事发生地转身离去。

    “缨公子!”灵鹊凝视榻上之人不安的眉宇,唤住了临行者。

    前者侧首,“何事”

    “灵鹊有一问,烦请公子解惑。”

    男人似乎猜得到鸨娘的后话,他稍稍一顿,“问。”

    “红儿,不能回来了吗”声音有些颤抖,灵鹊尽量让自己趋于平常。

    “……”无忱不答当做默认。

    “可是她还活着!明明澄清误会便可回来啊!”自打许缨带回红坟,那几乎成了他潜意识的温柔以待都是假的吗灵鹊明明还记得,他不动声色为红坟添衣,为她抚琴,知她不喜烈酒,为她清早采露制作果酿,知她不喜聒噪,一到夏日便驱赶林中鸣蝉,知她不喜灼热,亲自押送天山凝冰……“公子……明明也希望她能回来,不是吗”

    无忱藏在广袖中的手不知何时攥成了拳,半晌,唯闻他言:“是她自己要走的。”

    “为何!”灵鹊一怔,依依不饶。

    为何

    无忱也想这么问,在他眼里,万怨之祖纵使与人世产生了羁绊,但始终是以高高在上的悲悯泯然于众的,他竟没想到她连最简单的仇恨都看不清,学起了凡世的报仇雪恨来,若不是他及时出手,大抵那位李公公与孔近侍也要葬身火海了。大概,凡尘烟火,已将这位传说中杀人如麻的魔头也染上了俗人的色彩,某种角度上来说,无忱是失望的,那一夜,看着大雨冲刷她乌血斑斓的衣衫,他的胸口突然闷痛起来,凝气化器于手指之上飘悬半晌,最后却突然散的一干二净,原来他不仅仅对红坟失望,也对自己无比失望。

    “当中原由,找她去问。”说罢,男人食指在空中划了几下,身影瞬时消失在原地。

    于是乎当灵鹊亲自登门拜访轶城城门外的胡宅时,已是十日过后的深夜里了,踩着蟋蟀沙沙声,皎月朗朗照亮了门庭前的翠竹,她知道红坟一定尚未休息,因为平日她在醉梦坞都是即将鸡鸣时才浑浑噩噩入睡,每每日上三竿才懒懒散散爬起来满醉梦坞找吃食,“吃人的红姐姐”这一称呼便是她懵里懵懂间将小宦童的臂膀抓起来啃后才得的。

    说道吃食,灵鹊瞅了一眼食盒,当中放着杏仁豆腐,红豆糯米糕等等精致的小点心,她嘴角浮起一抹狡黠的笑,红坟对甜食永远没有抵抗力;知道红坟嗅觉极好,却没想到根本不需要敲门,便闻“吱呀”一声,从门缝里探出个脑袋来。

    “灵鹊!”来者散乱着长发,不合衬得布袍耷拉在肩头,原本水嫩的脸长时间缺乏胭脂水粉的呵护而变得粗糙,眼睑之下黑眼圈痕迹浓厚,三三两两的晒斑探出了头,唯独这双明镜的眼睛,惊异之余瞪得圆溜溜,当中倒映着来者的黑衣斗篷。“这大半夜的!你也敢一个人出来!怎么不多带几个人”红坟赶忙从门缝中挤出来,揽住了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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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许公子(二)
    公子从未告知下人们此神秘女子的名姓,他将她安排在曾经许夫人的卧房中时,许府上下的人都震惊不已,毕竟那花庭寝屋曾是缨公子明令禁止的禁地,屋子周围全是他多年细心载重的花卉幽竹,曾经一个小厮不小心闯入,更是被他打断了腿熏瞎了眼,是的,只要有关于那块禁地,缨公子从不心软。而该女子却能将那里当做嬉戏游闹之地,有些时候还怪环境冷清。

    在那之后,许缨公子常命人寻谱,许府时常能听到清幽的古琴韵,琴声悠扬时那便是公子携琴为女子抚琴去了,一抚便是一整日。偶有一天,领命来到花庭送餐的灵鹊看到了这样的场景,竹林深深,晨雾缭绕,一介凉亭中,端坐着谪仙一样的公子,他正低眉垂眼抚琴,白皙的手拨动琴弦,微风牵动他落地的长发,素衣飘飘;而凉亭斜对过一方奇石上仰卧着红衣女子,她举樽杯邀春风,一派慵懒惬意,酒香与琴音交杂在竹林芬芳中,与清冽的薄雾晕成宣纸上最淡泊悠远的画……而后,女子似是来了兴致,从袖摆中取出一支陶埙来,吹奏的靡靡之音宛若潺潺溪流汇聚到了公子的指尖上的琴海之中,没有任何的突兀与挫顿,浑然天成到他们本就是相傍依护的一体。灵鹊突然觉得这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好像唯有这位女子能衬得上公子的高洁绝尘,也只有她有资格与公子并肩在侧;哪怕只有视线短暂的交错,灵鹊都能在公子眼中看到那被藏得极深的——仰慕。

    她愿意称那种温柔的视线为仰慕,因为她亦对公子展露出同样的眼神,然而自己又如何与红衣女子相比云泥之别竟将她的妒意化得一干二净。

    某日风和日丽,灵鹊按照惯例去花庭送精作的吃食,原本放在门口那尊巨石上便好,却又见女子赤足倚在巨石上,慵懒地吹着陶埙,那古朴的声音幽静如夜又裹着点点凄怨,伴着徐徐之风,携着几片竹叶绕林婉转,送饭之人一时听得入迷,竟忘了许缨公子定下的送达后速速离去的规定。

    一曲终了,巨石上的人仰起身子寻来几粒小石子,朝愣怔在原地的灵鹊扔去,“怎么样,小丫头,好听吗”

    ‘小丫头到底谁是小丫头’灵鹊揉了揉肩膀,觉着好气又好笑,转过头凝视前者嘚瑟的表情,答道:“你觉得我为什么站这么久”

    “嘿,小丫头片子,夸我一句这么难”女子眉梢一挑,赤足在石上轻轻一踮,身体如是没了重量的羽毛,缓缓飘落至灵鹊的身边,“今天又给我送什么好吃的了”

    “自己去看。”灵鹊本就不喜这莫名出现的女子,说罢转身即走,谁知被后者一把拉住,她的力道大到可怕,根本毫无挣脱的余地。

    女子一边扯住灵鹊不让走,一边打开食盒,一瞅这令人眼花缭乱的美食,瞬间口水肆意。

    “你放开我!放开我!”灵鹊的手腕肉眼可见的逐渐红肿,她不停的挣扎然无济于事,她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许缨公子要定下放下食物就离开的这条规矩了,正当她懊恼之际,一块晶莹的龙须糖被猝不及防塞到了口中,甘甜的滋味瞬间在口齿间化了开来。

    “真是个聒噪的小丫头……”女子嗦着拿龙须糖的手指,嗦完在灵鹊身上点了两下,原本闹腾的灵鹊瞬间失了声,成了只哑鹊,她双目氤氲,挣脱的力道更大了。

    瞅着小姑娘一脸委屈的模样,女子嬉笑了起来:“给你解开可以,你不准吵闹,不许跑走,坐下陪我一块吃。”

    前者恼红了脸,宁死不屈地撇过头去。

    “噗,真是个倔丫头。”女子将灵鹊倔强的脑袋掰了过来:“总不能白听了我的曲子吧,就当我求你了呗”朝闹别扭的人眨巴眨巴眼睛:“同意就眨眨眼”

    灵鹊思量再三,想来这也不是什么大损失,还能免费吃到这辈子都没吃过的精致甜点,于是眨了眨眼睛,伴随着上下眼睑的合并,她喉中的声音又回来了,拿回声音的一瞬间,手的附属权也顺利回归了,她抚着嗓子咳了半晌,才不满地讪讪道:“我才不是小丫头!”我看起来明明比你大!

    女子朝嘴里丢了块绿豆糕,而后将装绿豆糕的盘子递给了灵鹊,边朝她晃了晃边饶有兴致地问:“那你总得告诉我你的名字,我才能不这么叫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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