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庭春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赫连菲菲
他心里也应当十分清楚,她不会同意他这么做。
夫妻一场,处事想法从来不同。不得不承认,她和他,终究不是一路人。
**
绿罗院中,安如雪沉默地坐在窗前。
今晚月色很好,清凉的月光洒在窗下的牡丹花丛中,为这富丽热闹的花平添几分娴静温柔。
她喜欢牡丹花,也喜欢一切花团锦簇的东西。从前日子过得太清苦,连身像样的衣裳都难得,那时她不敢奢望,能有自己独住的院落,能有无数价值连城的首饰珠宝给她选择,更不敢奢望能遇到梁霄这样尊贵不凡的男人。
按照命运给她定好的轨迹,她应该会清苦的长大直到及笄,然后被迫嫁给一个无能且丑陋肥硕的土财主,为嫡母挣得一笔银资,再然后呢?过个十年八年,生几个孩子,守在那块巴掌大小的地界上,嗟叹自己郁郁不得志的一生?
她很庆幸自己选对了路。她拼死从那个家里逃出来了。
遇到那个西夷人,又遇到了梁霄。
命运在她自己手里了。她一向清醒上进,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一开始是想活下去,而后是想摆脱嫡母的控制,后来是想和梁霄在一起。而现在,她发觉单是拥有他的心拥有他的爱,远远不够。
除却这间屋子,这些财富和这个男人,她现在最想得到的,是尊严。
妾侍是什么啊?赵嬷嬷说得没错,是被人捏在手心里连反抗余地都没有的砂砾,只要人家稍稍用力一捻,就碎得拼不出自己。
没见到明筝时,她以为梁霄的妻房定然是个无趣死板又颜色衰败的黄脸婆。没有男人的滋润她定然枯萎得快要干涸,不被男人宠爱的女人怎可能挺得直腰杆理直气壮的活着?
可见到明筝后,她沉默了。
她不再自信,甚至连梁霄对她的心意她也开始怀疑起来。
那个被嫉妒折磨得快要疯狂的人,竟是她自己。
晚庭春 第 28 章
第 28 章
酒冷灯残,外院一切都静了下来。
梁霄坐在烛灯已灭的望春阁里,两手交握撑在头顶。
他这一生都是顺遂的。
出生勋贵之家,一落地就被请封为世子。生了一张出色的容貌,一向很能讨得他人喜欢。战场上历练三年多,给世人留下个能吃苦的好印象,得了实职,在朝中有脸面,比之那些早被投闲置散只懂饮酒作乐的世家子弟,不知要好上多少倍。他这一生,一直顺风顺水。
可回京后,一切与他想象的都不一样。
他不过是瞧不得弱女子受苦,机缘巧合下救了安氏,只源于一点点善念,才酿成了今天这样的苦果。
那三年多,大漠荒烟,衾枕凄凉,安氏无辜可人,艳媚无双,有她相伴,那无聊的日子才算有些滋味。
一开始他尚是清醒的,随军大夫是他老相识,弄些避子汤不是难事。一来不愿孤床冷枕下去,安氏若有了身孕,就不宜再宿在营中。二来她一直假作男装,扮成亲随伴在他身侧,若是肚子大起来,怕是难以掩人耳目。三来……他对明筝还是有感情的,明筝无子,若伺候的人先有了,以她的骄傲,一定会觉得难受极了。
原本一切都好好的,偏偏在即将离开西边时出了岔子,当初虏获过安氏的那个西夷人竟然偷袭了他所在的小队,千钧一发之际,安氏扑出来救了他。
她睡在前行的车上,昏昏沉沉睡了两日,他们在荒芜的原野上迷失了方向,等待救援到几乎绝望的那个晚上,仿佛也像今日这般,月色如银,霜染遍地,他还记得安氏苍白如纸的脸,记得她高烧不退捏住他衣角说着胡话,他记得她用家乡话一遍遍喊他的名字,哀求他不要把自己丢下。
半昏半醒间,她流着泪说出最后的心愿。
她想与他成婚,风风光光做他的女人。她说如果有下辈子,她一定要比任何人都更先遇到他。
当时什么礼法规矩,尊卑身份都顾不上了。
他体会到自己从没感受过的,那般浓烈的爱。
明筝像冰,坚硬而疏冷。他时常在她那碰壁,被她冷冰冰的态度冻的彻骨发寒。
可安如雪像一泓温泉水,温暖熨贴着他的心,让他时时刻刻感知到自己是被需要的。她更像一株无根的蔓藤,想要活下去,只能紧紧依附着他。
死别在前,什么都不重要了。
她高烧不退,昏沉闭着眼睛,深秋一眼望不到边际的荒野上,风沙拂过荒芜贫瘠的大地,狂风吹乱她脚踝上挂着的铜铃,失去节奏的叮叮铃响仿佛昭示着某种不祥。他怕她睡去就再也无法醒来,用尽一切办法让她坚持着。
枯草划破脸颊和手臂上的肌肤,可他一时也顾不得了。他只知道这世上最爱自己的女人,生命正在极速的流逝。
他扯开她破碎染血的布衣,流着泪唤着她的乳名不顾一切地吻她抱她,他要她活着,他要她陪他一起穿过这片荒芜,同享这一生荣辱。
他记得抬眼望见地平线上升起的太阳是怎样橙红炽烈。
他记得她滚烫肌肤的温度。记得每一个呼吸每一声哭泣,记得每一处大大小小的伤痕。
好在,她活下来了。
他是如何狂喜且珍惜的与她欢度每一个黑夜白天。她将与腹中那个贪婪生长着的骨肉一并,留在身畔并将与他共度余生。
其实他也曾有过后悔。后悔一时贪恋云尤雨殢失了理智。
在回京路上诊出两个月的喜脉时,他心里的担忧实则比喜悦更多。
他还年轻,无数大好光阴等他去度,还远远没到渴盼子嗣的时候。这个孩子来得稍早了些,若在回京后名分定下或是其他任何更合适的时机,都远比班师回朝的路上得来更令人欣喜。
果然,这个孩子的来到令他闯了大祸纸包不住火。
军营不是旁处,由不得半点胡来。
辛苦得来的一切毁于一旦。
他没想过会为一个女人付出这样大的代价。
值得吗?
回京后,这已不是他头一回这样问自己。
**
梁霄将面对什么样的责罚,安如雪不知情,她被困在绿箩院那片四角天空下,第一回知道什么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她走不出这个院子,甚至连个送信的人都使不动。梁霄已经接连三日没有来探望过她。
难道真要在此困足四十九天?那正走在前来投奔她的路上的亲娘和兄弟要怎么办?
她承诺过,会让他们亲眼看见自己风光的样子,承诺会给他们好的生活。如今,什么都给明筝毁了。
梨菽端了饭食进来,忍不住长吁短叹,“那些个来送饭的婆子活活把咱们当成了罪囚一般,跟她说姨娘夜里睡不好要用安神香,浑然一幅没听见的模样,他们就那么有持无恐,不怕姨娘的肚子有个什么三长两……”
话没说完,梨菽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忙掩住嘴,强挤出个笑来,“姨娘先吃点东西,您昨晚和今早都没怎么用过饭,肚子里的小少爷怎么熬得住啊?”
安如雪没有理会她,提了提身上那条素白挑线裙子,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头灰蒙蒙的天。
“我不想这般忍下去了,梨菽……”
“四十九天过去,一切早就变了。梁霄已经开始怨我,觉得是我搅得家宅不宁,觉得是为了我才损了官声……”
“娘亲和二弟就要到了,我没那么多时间。”
她转过脸,望着梨菽表情不忍的脸,轻轻地笑了,“放心,我会很小心的,过往也试过这么多回,哪一回真正出了问题呢?”
梨菽摇头道:“可柳大夫说,不能再冒险了,姨娘身子本就弱……”
“人在屋檐下,半点自由都没有。明氏如此霸道,我还有得选吗?”
**
傍晚,明净堂刚刚上灯。瑗华捧着烛台走进来,不悦地嘟囔道:“绿箩院那位看来是坐不住了,这一下午,又是瞧婢子们放纸鸢,又是院子里奏琴。才禁足三日,这才哪到哪啊。”
明筝刚浣过发,长发如缎子般披散在肩上,发梢滴着水珠,洇湿了裙摆上的一小块。
闻言,明筝蹙了蹙眉头。
午后风大的很,天又阴沉,有这等闲情瞧人放纸鸢?
还不待说些什么,外头就匆忙忙奔进来个婢子,“奶奶,不好了!绿箩院的人拍门哭喊,说姨娘突然动了大红,肚子里的孩子,怕是麻烦了!”
明筝听见这句,两侧额角隐隐作痛,她按着眉心垂眸道:“去请大夫来,着人去衙门,知会二爷一声。”
瑗华不解地道:“奶奶,院子里什么都不短,不过禁足两日小惩大戒,为什么安姨娘身子这般不争气?万一她肚子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二爷会不会迁怒到奶上?”
话音未落,赵嬷嬷快步走了进来,“奶奶,衙门派人抬了二爷回来,说是跟同僚在画舫喝酒,不小心跌进了水里头。这会儿人搀在老太太院里,老太太叫人来请您速去照料。”
明筝站起身,诸多烦扰一时都在心头,她面上瞧来倒还淡然,“瑗姿,为我梳妆更衣,咱们先瞧瞧安姨娘去。”
晚庭春 第 29 章
第 29 章
今晚的天空是灰蓝色的,星和月隐匿了行迹,一重重乌黑深浓的云压在头顶,给人以强烈的窒息感。
院落极静,越是静,越显得绿箩院中那低低的啜泣声格外凄凉。
梨菽跪在床前,握着满头大汗痛楚挣扎着的安如雪的手。
“姨娘再等等,二爷就快到了,大夫就快到了。”
安如雪蛾眉紧蹙,艰难睁眼望向门口方向。
侍婢婆子们进来走去,不知忙碌着什么,人人脸上都带着几许慌乱和惶急。
她原不知会这么疼的,以往有几回动了胎气,简单休息两日也便好了。这个孩子真的很乖,从来不曾带给她太多的不便和痛苦。头三个月呕吐的次数也很少,几乎不会感到有什么不舒服。回京的马车上,它随她颠簸了一路,起初不知它存在之时,她甚至还与梁霄夜夜欢歌。
此刻它却一反常态,让她疼得大汗淋漓,疼得喘不过气,疼得恨不能昏死过去。
“我要见二爷……”她艰难开口,声音嘶哑得不像话,梨菽红着眼用帕子沾了水,为她湿润着干裂的嘴唇。
“大夫怎么还没来?你们是要故意折腾姨娘,故意要把小少爷置于危险之地吗?”
梨菽冷声斥责着外头忙碌的人,人人脚步虚浮,心里发颤。谁不知道二房子嗣艰难,老太太盼了那么久的金孙,出个什么意外的话,他们这些人都不必活了……
明筝走到绿箩院外听见梨菽斥责人的这几句话,顿住了步子。
檐下垂挂着橙红的一排灯笼,将整个院落掩映在诡异的光下。瑗华朝内张望一眼,低声道:“奶奶,乱成这模样,不似作假……”
明筝点点头,“这边的消息,上院可知晓了?”
瑗华无奈道:“这么大动静,想不知道都难,大夫还没来,万一安姨娘真有个什么……”以二爷的脾气,多半会迁怒到奶奶身上来。可好好歇在院子里,一直吃着最好的安胎药,安姨娘这胎伤得实在蹊跷。但此时她不敢多说,怕徒惹奶奶心烦。
明筝朝赵嬷嬷望了一眼,后者十分自然地点了点头。
明筝没再朝院里走,赵嬷嬷命人打开封锁的院落,带着一队有护理孕产妇经验的婆子走了进去。
瑗华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明筝还不肯留下来示一示好,如此疏离仿佛漠不关心,即便关怀是假,做做样子给人瞧,叫二爷和老太太心里舒坦些也好啊。
明筝转身朝上院走。
尚还没穿过小花园,前边老太太就带着人浩浩荡荡地来了。
梁霄身披外袍,领口的扣子都没系好,脚上靴子也落了一只,以往他再如何不堪,也从未如此狼狈过。他在意容貌,总是收拾得整整齐齐。明筝远远对上他的眼睛,抿唇立在原地。
“怎么样?大夫到了没有?安氏怎么样?你还在这儿,怎么没去绿箩院料理着?”梁老太太开口问了好些话,明筝沉静地一一应答。
过往她照顾家里那么多人,谁有个头疼脑热都是她亲自过问,即便再忙也会前去送礼探望,说些温柔熨贴的话。许是她照顾的人太多,操心得也太多,老太太这一刻定是忘了,安氏是谁她又是谁。即便怀着身孕,那也只是个妾侍而已。
遑论,那边人手已经留得足够,有赵嬷嬷在,就有拿主意的主心骨。
梁霄深深瞥她一眼,抿唇没有说话。他发丝上还渗着水,料想回来后根本没来得及绞干头发。
一瞬间,明筝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他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落了水。
画舫是寻欢作乐之处,喝酒瞧舞,听曲弹琴,哪回不是闹上整晚?
可他落了水,和同僚骑马而去没有带同换洗的衣衫,模样又太狼狈不好再回席间,他要么就得返回衙门更衣,要么便是回府……
刹那心弦拨动,她第一回开始正视后院住着的那个女人。
这份心思,这份胆色,对自己狠得下心,下得去手。她倒有些佩服这份魄力。
梁霄扑进房去,片刻,里头就传来愈发令人心碎的哭声。
“郎君,你救救孩子,救救我们可怜的孩子,它来得不巧,可他终究是您的骨血,为什么上天如此残忍,要一次次的伤害它,折磨它,……若是我做错了什么,就报应在我身上,报应在我身上好了,我宁愿豁出自己的命,去换它平安降生,为什么……二爷,我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为什么……为什么命运总是如此不公,如此待我……”
隔着窗纸,那声音断断续续,清婉的嗓音早哭哑了。
梁霄望着她雪白裙摆上那么多、正在不断渗出、越来越浓的血,他脸色发白,一个字都说不出,半句安慰也无法给予。
他的孩子,他固然也曾埋怨过,怪它来得不凑巧。
可那毕竟是他头一个骨肉,毕竟托生在他喜欢的女人的腹中。他和安氏曾多少回躺在星空下畅想未来一家三口的日子,它怎么能这般脆弱?它怎么能一次次这样让他揪心?
大夫疾步从外走来,拨开珠帘,在帐外行礼。
老太太命人去把梁霄扶起来,可梁霄像具石像,他跪在床畔听着心爱女人一声声的哀哭,他的心仿佛碎成了两半。
她那么美,那么温柔,待他那般赤忱,可他让她过得是什么日子?
她嘴角上那些小伤口还没有好,她大着肚子随他千里回京,受尽委屈只求来这么个无用的名分和这间小院。她从来没抱怨过,不管多么委屈难过,她总是深明大义,总是努力对他笑着。
大夫隔帕诊了脉,一脸为难地摇了摇头,“夫人还年轻,以后定还会有……现下最紧要的,是要尽快把肚子里胎儿流下来……”
梁霄如遭电击,张大嘴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踏入屋中瞧见安如雪的一刻就知道这个孩子也许保不住,可是……当大夫真正对它宣判了死刑,他却又是那么难过那么震惊。
安如雪与他一般面色,她怔了怔,竟挤出个笑来,“胡说……”
她抬腕抹去眼角的泪痕,“你胡说,下午这孩子还好好的,它还在动,我摸一摸它,它还在肚子里踢我的手,它就快落地了,五个月……五个月早就稳了,它怎么可能离开……”
她流着泪揪住梁霄的衣裳,“郎君,你跟他说,不可能,孩子不可能出事,你告诉他,你快告诉他,我们的孩子不可能出事。郎君,你为什么不答,你说话,你说话呀!”
她情绪太激动,用尽力气揪着梁霄的袖子。
老太太在外听见一声凄厉无比的嚎哭声。天际劈下一道闪电,照彻夜空的同时也惨白了她的脸。
梁霄想把安如雪抱住,可她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将他推开。
她光着白嫩可爱的玉足,雪白的裙子上全是可怖的血迹,她推开梨菽,撞开帘子跌跌撞撞地闯出来。
披散着头发,在忽然而降的倾盆大雨中,她铿然跪在明筝身前。
明筝手被揪得痛极,安如雪仰起脸,泪流满面偏偏挤出骇人的笑。
“二奶奶,我错了,我给您磕头了!”
“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勾引二爷了。”
“二奶奶,我把二爷还给您!我再也不敢跟您争抢他的宠爱了。”
“您把孩子还给我,求求您,把我的孩子还给我吧!”
“求求您,算我求求您了!”
晚庭春 第 30 章
第 30 章
梁霄追出来,梨菽也追出来。
满院人影,所有目光都落在明筝身上。
大夫于心不忍,奈何这是旁人家事,医者常走动内宅,需得练就装聋作哑的本事方得长久。他别过头去,忍住劝慰的话没有开口。
胎死腹中,如何能跪在冰凉的地上?
大雨无情地敲打在安如雪羸弱的身上。
她楚楚可怜跪在地上哀求一个不可能的人,给她一个不可能的答案。
伞遮在明筝头顶,便是暴雨乍落,也不会损毁她形象分毫。她端庄一如往昔,头发一丝不乱,衣裳整整齐齐。
她居高临下望着紧捏住自己手腕的女人。——她哭的那么悲伤,那么真切,声音里那抹绝望痛楚足以令所有人动容。
明筝抬眼望去,梁霄双目赤红,失魂落魄地紧盯着跪在地上的人。他眼底波澜闪动,是她多久不曾重温的柔情。
血顺着小腿,顺着淋湿的裙摆,一丝丝混在雨中,顺着青石甬道的缝隙流去。
这样梨花带雨的一幅画,连一贯沉稳冷静的明筝也难免赞叹一句。安氏当真是极美的,天然雕饰成的人儿,杏眼流波,连哭也是这般动人。若是出身好些,凭着这样的容貌才情,这样的头脑手段,不至于屈居妾位。她竟生出几分“可惜了”的嗟叹。更可怜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未有机会亲眼瞧一瞧这花花世界,就以如此惨烈的方式离开了母体。
梁霄这样的人,真的衬得上这样的喜欢么?
“奶奶,我真的错了……把孩子还给我,求求你了……”
不等明筝开口,赵嬷嬷已带着人上前,姿态恭敬但坚定有力地搀起安如雪,“姨娘莫要如此,且听大夫的话,保重身体为宜,您如此嚎哭,岂不惹得老太太跟着伤心?”
安如雪摇头哭着,难道做了妾,连哭自己的孩子也不能 ?最伤心的人是她,为什么要一个不相干的人强忍难过,无法发泄自己的痛苦?
她就是厌腻这样的生活,她要尊严,要可以放肆哭泣的权利,要自由,要不受任何人的桎梏。
她眼望着明筝,她想知道明筝是什么样的表情,没了这个孩子,她快慰了吗?她得意了吗?她想要的成真了吗?
安如雪满心都是痛,是恨。若不是长久以来明筝如此冷待她,如此不当她是个人,如此漠视她的存在剥夺她的自由。她不至如此,不至走到这步。
冤有头债有主。若这孩子该有人来陪葬,那必然应当是明筝。
可她望见明筝双眼的一瞬,哭声没来由地止了一息。
她分明看见,对方那双素来冷淡无情的瞳仁里,滑过一抹稍纵即逝的悲悯。
她在惋惜什么?她在可怜谁?
——这不可能。
这不可能!
尖锐的疼痛侵袭而来,她突然无法再发出声。痛楚像一道白光,劈头朝她卷来,一瞬间意识抽离,全部的力气都消逝去。
她整个人软绵绵地向地上倒去。
梁霄从赵嬷嬷手里夺过她软倒的身子,他怀抱着她,一如当日在一望无际辨不出方向的旷野中即将失去她时,那样珍惜又心痛地怀抱著她。
他不受控地落下泪来。闭眼,再睁眼,眸底伤怀渐逝,留有的全部皆是恼恨。
“怎么回事?”
他额上青筋迸起,目光怨毒地扫视着院子里的人。
他目光触及谁,谁就不由自主地垂下头去。
视线最终落在明筝面上,“说啊。”他咬牙切齿地望着一脸平静,显得那般冷血无情的发妻,“你说,为什么她那样求你?为什么她会说出那样的话?你对她做了什么?你对我的孩子做过什么?明筝,你是主母,你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大权在握享尽尊荣,可她呢?”
“她已经这么可怜,这么命苦……她本也是官家女子,也是好人家的姑娘,无怨无悔地跟了我,在塞外吃尽苦头,为我怀了孩子……你怎么能……为什么容不下她?为什么容不下?”
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快要残灭的灯火映照着他英俊的面容。
他为着一个可怜的女人哭了。
他当着结发妻子的面,为着他心爱的妾侍流着泪。
明筝没有感受到任何痛苦委屈,抑或心酸嫉妒。她比望见安如雪浑身是血地跪在她面前时,还愈加从容。
安氏待他再如何好,他们爱得再如何轰烈,与她何干?为什么她要为他去承那份情,去担起本不该她担起的责任?
她没有理会梁霄,上前一步,作势搀住老太太,“雨大风疾,命人先行送您回去?”
让大夫救人,让该受罚的人受罚,让想留下的人留下。人人杵在这里,难道让那个死胎一直留在安氏肚子里吗?
手被挥开,梁老太太满脸泪痕,凄楚地道,“明筝,霄哥儿骨肉没了,你怎还能这般淡然从容?他伤心成这幅模样,活生生的孩子在肚子里没了,我还能歇得下?我还有心思去休息?”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