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庭春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赫连菲菲
“太太。”身后小丫头从屋里走出来,含笑道,“二奶奶醒了,肚子饿,二爷叫把厨上温着的粥端进来。”
明太太回过头,惊喜地道:“真的?有胃口了?太好了,能吃东西身子就恢复得快,你快端过来吧。”
话题岔过去,明筝顺势告辞离开。
傍晚还下着蒙蒙细雨,这会儿雨停了,空气湿答答的,屋檐下偶尔滑下几串水线,落在石砖缝隙中,形成一个小小的水洼。明筝跨步走上台阶,侍婢打起帘子,陆筠立在舆图前,回转身来。
“还顺利吗?”他问。
明筝点点头,走到他身边。
陆筠抬眼,见侍婢自觉地退出去。他跨近两步,拥住了她。
“明日托二婶下帖子,请王太医来府上给明二夫人瞧瞧?”
他轻易不会动用宫里的人,怕引得龙座上那位多心,可为着安抚明筝,这点事又算得什么。
明筝叹了声,勉强打起精神,“侯爷适才在瞧二十四国海域图?”
原先梁家挂了四分之一幅,余下两幅一直在她房间壁上,另有一幅其实还没画完,祖父当年想要远航去北方,完成最后这一幅,终因年迈体弱没有成行,最终留下了遗憾。
陆筠牵着她的手来到画前,“陆家一直镇守西疆,在西北驻扎三十九年,我从戎十年,西国的腾达木,是我走过的最远的地方。我在西边见过浩瀚的大漠,也被困在荒野中曾与狼群为伍,却始终未见过西边的海岸是什么模样。”
他轻抚她的肩,轻声道:“走过这么多这么远的地方,明老前辈的人生,定是精彩极了……我望着这幅图,心中艳羡不已。”
他这一辈子注定无法远走,太多责任扛在肩上,朝廷也不会轻易放他离开。
明筝轻偎在他臂上,“也许将来有机会,我们一块儿沿着这条河川朝北走。”她指尖落在那条浅蓝色的河流上,“说不定祖父没有完成的这幅图,你能帮他完成……”
陆筠笑了笑,侧过头见她面带疲惫,他展臂搂住她,抬手揉了揉她嫩滑的脸蛋,“我瞧你似乎很累,快丑时了,该歇一歇。”
“嗯。”明筝点头,与他牵着手走入内室。
散去长发,解掉宽松的袍子,他俯身替她将鞋袜除去。那会儿在房中,已经沐浴过了,身上还留有好闻的花露香气。他掌心托着她雪白的足,顺着握住纤细的脚踝。明筝觉得有点痒,抬眼看见他温柔的眼睛,耐着不安没有挣脱。
他手掌上移,感受卷起的裙摆下如玉的肤质。微凉滑腻,令人爱不释手的凝脂。
明筝抿住唇,半眯着眼瞧他俯身,亲吻她微隆的小腹。
“侯爷。”她听见自己软而微弱的声音。
他挑眉望来。
“侯爷需不需要,安排……服侍的人?”
她问出来了。问得毫不真诚。问得格外刻意。
她大约猜得出会得到什么样的答案。她也了解他的为人。
可她还是想要,听他亲口说。
陆筠怔了下,大约从没想到过这个问题。他凝神思索了一瞬,才明白她所说的“服侍的人”指的是什么。
“……”他望着明筝,她逃避的眼睛和微红的脸,他不信她不知道自己到底需不需要“那个人”。
他轻哧一声,俯身整个人欺上来,两臂撑在她身侧,唇角凝着幽冷,“你说呢?”
明筝别过头,逃避着他的目光,“我……侯爷总是得有、有那么个人啊,不然您……”
“明筝。”他扣住她的脸,凑近了,强迫她对自己对视,“不要太欺人太甚。”
她咬着唇,两手护在肚子上,对上他那对幽深不见底的眸子,她适才一直烦恼着的那个问题,一点也不重要了。
她缓缓抬起手,勾住他的脖子,“筠哥,我想听你说……”不知怎的,这话莫名就带了几分酸涩。
“说什么?”他盯着她的唇,它在蛊惑着他,血液在沸腾,意念在叫嚣着。
“说你喜欢我……”她闭上眼,分明羞涩得很,可她真的真的,很想听他说。“只喜欢我一个……”
他笑了笑,垂头封住她的唇。
细细密密的吻,像春日浅卷而来的湖波,温柔涌动。
“我喜欢你,筝筝。”
“喜欢你很久很久了……”说出第一句,后面的话就变得无比自然。纵是一再倾诉显得那般啰嗦,可她想要听,他说说又怎样呢?
“是我平生第一次喜欢上的女孩子。”
“是我这一生唯一爱慕过的女人。”
“喜欢到不知拿你怎么办才好。”
他微微与她拉开距离,凝眉打量着她此刻软弱多愁的模样。
翻卷的云纹里衣,包裹着白馥香软的身段。更丰腴了,像盛夏树上熟透的蜜桃。
他闭上眼轻轻叹了声。掩住漫溢的汹涌的心潮。
明筝松掉那双勾住他颈后的手,虚弱无力的仰躺在丝绸裹着的软枕上。
“我也喜欢你的……”
她的声音很轻,像喃喃自语,像梦呓。
“我原想做个合格的宗妇,让所有人赞我贤淑知礼,赞我进退得宜,赞我虽是二嫁,但仍是个出色的贤妻。可现在我不想了。”
“我想做个妒妇,不想为你纳妾,不想瞧你跟别人亲亲热热。我想霸着你,让你身边只有我,只有我一个……”
陆筠捧住她的脸,俯身重重的在唇上吻了一记。
千万句话哽在喉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那就这样相守着走下去。
只要她肯眷顾,哪怕是要他这条命,他也未见得蹙一蹙眉头。
晚庭春 第 81 章
第 81 章
转瞬来到初夏, 公府上下都换上了轻软的夏衫。因太后过世不足一年,明筝夫妇还未除服, 她一直淡妆寡饰, 穿着颜色浅素的衫袍。一大早,裴嬷嬷就过来了,说是前些日子陆三夫人托人从江南送来了好几匹纱料子, 老太君一匹没留, 给二房、四房捡了两匹,其余的都送到明筝这儿来。
裴嬷嬷含笑道:“老太太说了, 三位姑娘还小, 两位夫人又是孀居, 用不着那许多, 给奶奶您这儿多送几匹来, 裁衣裳也好, 做帐子也罢,您年纪轻,正是该打扮的时候, 等小小姐落了地, 用那大红颜色的也给她裁两身, 小孩子家穿红着绿, 最是喜庆可人。”
“听听, ”帘子掀开,二夫人带着大姑娘陆骊若走了进来, “骊若, 你祖母这心偏的, 心里只有孙媳妇儿跟没出世的小重孙,可没咱们娘儿几个了。”
明筝不敢托大, 忙起身迎出来,“二婶,大妹妹,你们来了?快屋里坐。”
二夫人抿嘴笑道:“这不,奉老太太之命,给咱们未出世的小小姐送好吃的来了。”
身后两个侍婢提着一筐水灵灵的杏子桃子,二夫人道:“庄子上刚采了来的,你祖母知道你喜欢吃这些,连忙打发人要给你送来,我正巧想来瞧瞧你,就跟骊若两个争了这差事。”
二夫人跟明筝处得很好,相处久了,彼此没有那些猜疑芥蒂,二夫人在她跟前,也敢说些俏皮话。适才打趣的那几句,换在别处,是绝对不会说出口的。明筝也不会心里去,知道大伙儿都疼她,尤其老太君,但凡有什么好吃的好用的,头一个就想到她这里。
明筝把人让到屋里,瑗华含笑上了茶。
二夫人道:“眼看天气越来越热,你怀着身子,比常人更辛苦些,莫要贪凉吃些生冷的,暂忍耐些,再有几个月就好了。”
明筝点头应下,“婶娘放心,我省得的。”
骊若一直没说话,视线落在明筝的肚子上,明筝抬眼看见,招手命她近前,“今儿骊若没去学馆吗?”
骊若点点头,坐近了些,小声道:“先生病了,这几天都不去。”顿了顿,又道,“大嫂嫂,我能摸摸它吗?”
“可以呀。”明筝答应的很快,坐直身来,更靠近骊若一点。
小姑娘迟疑地伸出手,掌心贴上明筝烟灰色的绡纱裙子,稍稍抚了抚,就忙缩回了手,生怕自己用劲儿大了会伤着里头的小人儿。
“大嫂嫂,她真是个女孩子吗?”
府上都知道,大夫诊脉诊出的是女胎,加上陆筠和明筝表现出盼望女孩子的姿态,大伙儿也就都跟着小小姐、小小姐的喊起来。
二夫人笑道:“张大夫诊脉一向挺准的,当初我怀着骊若,就是他把脉把出来的,当时她爹还不信邪,取了几个男名儿,说保不准用得上,结果,孩子一落地,果然是个丫头。”
说了会子话,二夫人推骊若先行回房练琵琶去,明筝知道这才将要进入正题,她亲给二夫人斟了杯茶,低声道:“二婶娘有话对我说?”
二夫人笑笑,那笑容有些勉强,“阿筝,有件事儿,我想请你帮忙参详参详。”
明筝挽住她胳膊,“您说就是。”
“骊若她舅舅前几日上门,说他舅母娘家有个侄儿,今年十九,想说给骊若。”
说亲一向是喜事,这般犹豫吞吐,可见是对方有些问题。果然就听二夫人续道:“原是件儿高兴事,我心道亲上加亲也是好的,那孩子我曾也见过,样貌出挑,一表人才。谁知托人打听打听了那孩子旁的事,登时心凉了半截。”
她凑近些,附在明筝耳畔小声道,“十六七就出入那些青楼楚馆,平城大小花楼里的花娘子,多半是他相好的……”
二夫人唉声叹气道:“如今我是骑虎难下,原已经流露几分意思,想着兄嫂不是外人,就没藏着掖着拿乔,可不料竟是这般,……怕是兄嫂那头,已经跟人打了包票。”
她握住明筝的手,为难地说:“原不该拿这事儿来扰你,你在孕中,不能操劳。可我又实在不敢对老太太明言,这若是对方过些日子真要遣了媒人上门,你说我是拒绝还是答允?真的是为难死我了。”
明筝叹了声,反手抚了抚二夫人的胳膊,“二婶,您先别急。”
她缓声道:“我知道,您是碍于舅老爷舅太太的情面,有些话不好说。换我在您的立场,也是一样难做。兄嫂对您有恩,总不好驳了他们的好意,可又不想骊若受委屈,您是左右为难。”
这话说到了二夫人心坎里去,“阿筝,我就知道你一定懂我。这话我谁也没说,自个儿憋了好些日子,还不敢给老太太知道……”
“二婶娘先拖一拖吧。”明筝道,“太后丧期不足周年,才过了几个月,侯爷尚未除服,家里头不适宜议亲,——也算个合适的借口。回头我跟侯爷说说,瞧能不能物色几个更可心的人选,到时候在老太太跟前过了明路,您就推说您做不得主,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了,总好过伤了您跟舅太太的感情。”
二夫人闻言一喜,“阿筝,多谢你了。这事其实全怪我,初时只想着亲上加亲,没料及后头的事,……旁的事也罢了,涉及到骊若,我实在不愿委屈了她。”
明筝笑道:“二婶的心情我懂,当初我娘替我几个妹子择婿,也跟您一样,又盼着快点儿落定多些时候备嫁,又不敢马虎大意。”
**
夜里陆筠回来,明筝就将骊若的事与他提了。
“您平时寡言少笑,大伙儿心里都怵您,二婶分明是想请您出面帮忙的,却又不敢与您直说,拐着弯来找我,要我当这传话的中人呢。”
她一路跟在他后头,瞧他解了袍子,露出肌肉紧实的背脊,舀了瓢冷水,从肩头泼下来。
“你说二婶怵我?”
他拧了巾帕,随意擦去身上的水珠,转过头来,瞥了倚在屏风架上的她一眼,“我怎么没瞧出来?”
明筝笑道:“您大抵是早就惯了。任谁在您跟前,不是说话声音小小的,规规矩矩老老实实?您是不知道,自个儿板起脸来多吓人呢。”
陆筠笑了笑,提步朝她走过来,将她圈在自己跟屏风之间,禁锢住,令她逃避不得,“我很吓人?”
他俯身捏住她下巴,“那你怕不怕我?”
明筝两手被反剪在背后,缩身避着他滚烫的呼吸,“您别……小心孩子。”
陆筠轻声哄她:“放心……”
“明儿你回二婶一声,就说我应了,叫她别担心。你若有相熟的合适人家,也替她引荐引荐,陆家闭门谢客多年,原来好些老关系都断了,二婶又是孀居,外出不便,熟识的有限……”说到这,他顿了顿,“你也不要太费神,什么时候都要先顾着自己的身子。”
明筝点点头,“我知道的。”
陆筠笑了声,抚了抚她滑嫩的脸,“真乖。”
**
转眼来到四月末,天气越来越热了。院子里的海棠开得正盛,远看姹紫嫣红一片,陆家好像也终于转了运道,好事一件接着一件。
远在江南的三夫人传信来,说是也有了身孕。虽三老爷并非老太君所出,但陆家人丁兴旺,总是一件喜事。
随之而来的好消息还有骊若的婚事。在几个上佳的人选里,二夫人总算找着了最可心的未来女婿,虽还没正式定亲,已当成通好之家,相互频繁往来。那少年人骊若已见过了,在清元寺那片花海中,隔着花影说了几句话。两个年轻人彼此有意,家世又相当,只等寻个合适的时候公开婚讯。
明筝还是老样子,她的肚子越发明显了。
像倒扣着一只圆圆的鼓,陆筠每每回来,总要抚一抚,跟里头的小家伙说说话。
日子过得太顺遂,似乎连烦恼都找不上门。明筝过得有些浑噩,有时连今天是初几也要反应一会儿才想起来。
肚子大起来后,她走路变得吃力了。小腿总是抽痛,有好几晚在梦中疼醒过来。不等侍婢摸进来,陆筠就自暖阁披衣到了床前,卷起丝质裙摆,耐心地替她揉按。
五月初五,陆筠在宫中上值,宫里办节宴,还是太后去后的头一场。他被留在宫里一道用了晚膳,回来时天已黑透了,原以为内院早该落钥,却见老太君跟前的裴嬷嬷匆匆来寻他,“侯爷,老太太那边有急事,请您去一趟。”
陆筠抿唇随她来到上院,廊下站着好些人,明筝房里的瑗华、瑗姿也守在外头。
他提步走进去,还没见着人,就先听见一阵低低的哭声。
“实在没法子了……总不能眼睁睁瞧着二爷的骨血就这样没了……原想过一世都不来打搅,认祖归宗什么的,更是想都不敢想……只求老太太瞧在二爷面上,替这可怜孩子寻个大夫,抓几副药吧……奴家保证,孩子一好就走,绝不会赖在府上……”
是个陌生的女声。陆筠蹙蹙眉,顿住了脚步。
有女客在,为什么却喊他来?
晚庭春 第 82 章
第 82 章
裴嬷嬷随在后头, 见陆筠立在那没吭声,屋里的目光都给那女人吸引了去, 她忙上前一步, 提声道:“老太太、大奶奶,侯爷到了。”
“筠哥儿,你过来。”老太君招招手, 面有愁容。
陆筠不动身色, 暗里打量一番明筝,见她平静地立在一旁, 担忧的心稍稍回落, ——她没事便好。
地上跪着个女人, 听见裴嬷嬷通传时就朝这边望过来。
女人瞧上去大约二十六七岁模样, 穿着普通的粗布单衣, 样貌平常, 身形非常消瘦,她望见陆筠,似乎怔了怔。
“筠哥儿, 你瞧瞧, 这娘子你可认得?”
陆筠微蹙眉, 坐在对面椅上, 朝明筝打个手势, 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不认得。”
他与女人打交道的机会不多, 性清又冷, 少有女人敢凑到他身边来, 便是有,也多半由郭逊出面打发了, 遑论他这样的身份,又岂会与一村妇有何干系。
老太君叹了声,“筠哥儿,你再仔细看看?她说她认得你,还认得……”
“祖母。”陆筠打断她,“确实不认得,为何有此问?”
老太君欲言又止,抬眼望了望明筝,后者顺势坐在陆筠身侧的椅上,压低声音道:“侯爷,这位娘子说,她与二叔是故人。”
陆筠蹙了眉,视线冷冷扫向那妇人。
妇人一直在暗中打量他,察觉到他视线,忙膝行而前,“您、您是陆小将军?”
妇人有些激动,抬手指着自己,“我、我是韩家寨的,镇西谷下头的韩家寨,爷、爷您有没有印象?我给二爷去营地里送过吃的,我见过您!”
她扑跪在地上,说起往事,刚抹去的泪水又再滚滚而下,“陆小、不、不,陆大爷,您仔细想想,您再想想,您一定知道我的,二爷难道提也没提过我吗?二爷在镇西谷跌马受了伤,伤在左腿,当时亲兵扶着他,来到韩家寨求借宿,住的就是我家。你想想,您再想想,求求您,求求您了。”
陆筠神色凛然,女人复述的话将他拉回到久远的回忆当中。
二叔确实受过一回伤,当时在一家农户借宿了三五日,后来联系上军营,是他带着人去把二叔接回来的。至于那农户家有没有一个女人,他并无印象,命亲兵赏了对方银钱,他自己不曾走入那农家。
至于她说给二叔送吃食,他们常年在边关守戍,百姓们都很感激,时常会有百姓自发前来,给将士们送米送酒、送过冬的棉被。
是否曾有个女人单独来找过二叔?他没注意,那会他刚离京,满心想的都是要怎么跟家里央求,替他去明府向他心上人求亲。那会儿也还没见识战场上的残酷,许多事都没放在心上,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对二叔关怀的太少。
老太君瞧他神色,就知大抵确是有受伤借宿这么一回事,她心里犯了难,二儿子人已走了八、九年,死无对证,若这女人说的是真的,那是他们陆家欠了人家。可若是假的,又如何证明?
“筠哥儿。”老太君道,“她说你二叔跟她……有个孩子。”
陆筠听懂了,这女人是说,他二叔在战场上欠了一笔风流债,留了个遗腹子在外。如今二叔故去多年,对方找上来,适才说的什么“不求认祖归宗”他这下全明白了。
妇人哭哭啼啼地道:“奴自知身份低微,跟了二爷的时间又浅……奴当初发觉肚子里有了时,也是犹豫过的,奴本就是个寡妇,虽说没行礼,可自幼就当了人家的童养媳,夫家人都死了以后,就守在娘家跟兄嫂一道过日子,闲言碎语没少听,心知二爷这样的身份,未必能够纳我进门。奴想过把这孩子落了的,抓了药,临喝下去前,想到二爷,奴、奴舍不得!奴想告诉二爷,想找他拿主意,可没来得及,奴还记得那是癸巳年四月十六,奴瞒着家里头去寻二爷,借驴车行了十几里地,远远看见那大营里头烧起来了。”
她说这些话时,声音听来悲凉极了,“兵荒马乱,到处都是人。送我去的邻家人,害怕是西国人的骑兵打过来了,把我一个大肚子的,丢在了辕门外头。有好些马就在我身边儿,擦着我的衣裳我的手疯跑,我拽住一个兵大爷,问他陆将军在哪儿,他没理我,还把我拨开,让我跌了一跤。我捧着肚子大哭,嚎叫二爷的名字,后来有个好心的兵爷把我搀起来,他告诉我,军营昨晚被偷袭,烧了粮草,二爷追敌寇去,结果中计被掳走了。”
她捂着脸,哀伤地哭着,“我从小长在西边儿,没来得及行礼的丈夫,就死在西国人刀下,二爷落到他们手里头,只怕有去无回……我连有孩子的消息,都没来得及告诉二爷,二爷就这么去了,再也没回来。”
她说得哀切,在场那些婆子侍婢都有些动容,老太君想到惨死的次子,更是悲伤难抑,从来没人把当日的情形对她说得这么细致。
“后来……我独自生下了二爷的孩子,寨里人都骂我,说这孩子来历不明,是个野种……我没法说,我怕人家不信,也不愿给二爷抹黑,他人已经走了,是为国尽忠、为护百姓走的,我怎么忍心,让他为了我而担骂名?”妇人抹掉泪痕,缓缓抬眼,望着陆筠道,“陆爷,您若不信,去当日的寨子里查查看,我所言,可有半点作假。若非为着我那苦命的孩子,我说什么也不会来打搅您跟陆家。”
陆筠抿抿唇,半晌方道:“本侯自会查。”
妇人的大多数言语,几乎都能印证过去的事实,唯一证明不了的,只有她跟二叔之间是不是确实有那么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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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燃着烛灯,笼在红纱罩子里头,映出一片朦胧的橙红。
明筝洗漱出来,发觉陆筠没在寝房。屋里安静极了,隔窗能听到廊下侍婢走动的窸窣声。
她拨开珠帘来到稍间,见陆筠半倚半卧在炕前,正在摆弄着棋盘。
他很少下棋,瞧兵书、研究舆图或布阵图的时候多,今日事出突然,多半他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二房没男丁,将来给二夫人养老送终,替二房操持诸事的责任,都落在他头上。今天却有人告诉他,二叔其实还有个儿子在世上,骊若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远在边疆,被病痛折磨了好些年。
“侯爷。”她轻唤他,踢掉鞋子爬上炕,伏在他肩膀上,扣住了他执棋的手。
“夜深了,还不睡么?”
陆筠松开棋子,翻手握住她手腕,转身一带,把她抱入怀,“洗好了?”
明筝点点头,“侯爷是在想二爷的事?您打算怎么处置那对母子?”
陆筠叹了声,“先叫人查查看。当年二叔身边那亲兵,我已叫人去寻了。”
“那个孩子呢?听那位钱娘子说,那孩子病的很重,也许等不得几日了。”明筝自己怀着身孕,对小孩子的事就格外在意,推己及人,哪个做母亲的能眼睁睁看着孩子备受折磨而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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