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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杀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陆离流离
楚衣轻笑着比划,“举手之劳,勿以善小而不为。”
晋枢机不理会,埋头吃他的牛肉面。楚衣轻静静看着他,这人,用这么粗的大瓷碗吃饭也这么精致好看。从前一直以为重华是吃不惯这些东西的,没想到,他倒是不挑。若是这样,他便真跟着赫连傒入了草原,自己也可放心些了。只是想到弟弟才出虎口又入狼窝,终究是心疼太多。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些心怀天下的男人有多不可靠,只是,作为懦弱的哥哥,他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拦阻他的弟弟。置身事外避世而居,重华已经为复仇为复国放弃了那么多,这样不负责任的话,他说不出口。那就陪着他吧,风霜雪雨,鲜血征伐,至少,让他回头的时候还有个家,至少,让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
“吃不惯?”晋枢机看楚衣轻挟着个包子只吃了两口,不免又讥讽上了。
楚衣轻笑着摇了摇头,默默将弟弟为他点的两个包子都吃干净,晋枢机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早都下了肚,这么冷的天气,哪怕粗茶淡饭,兄弟二人坐在一起也是安心的。
只可惜,宁静很快被打破,凭楚衣轻的眼力,清清楚楚地看到刚才那啰嗦的店小二交了一张字条在晋枢机手里,晋枢机不动声色地在喝汤时看了,很快会账离开。楚衣轻紧随其后,他就知道,这样的小摊在这样的季节竟然还能供得上青菜,果然,天子脚下尽是他的势力吗?这五年,他苦心筹划,步步为营,究竟付出了多少,恐怕连重华自己都算不清了吧。
“我有些事,公子不必跟着了。”晋枢机的拒绝很直接。
“你又要见谁?”楚衣轻问他。
“当见之人,该见之人,不得不见之人。”晋枢机说了等于没说,楚衣轻听到也等于没听到,继续跟着他。
晋枢机突然回头,“你确定要跟着我?不去三月巷看你的好师弟?”
楚衣轻一怔,“小夜——”
晋枢机冷冷一笑,“你也把我瞧得太浅了,你们缉熙谷被保护疼爱得太过周全的,难道仅有景衫薄一个?”他撂下这一句,便头也不回地走了。楚衣轻立刻想到卫衿冷,当即赶回三月巷去。回到三月巷,却只见到了沈栖闲。看着沈栖闲无所事事的样子,卫衿冷稍稍放了些心,他就怕商衾寒回来了大漠没人看得住景衫薄,这个小孩也偷偷溜回来中了重华圈套。至于新旸,他行事处处得法,又有分寸,通达钱庄也是声名在外,重华想对付新旸,应该也没那么容易吧。
“二师兄,您找新旸?他在钱庄,最近世道不好,借出去的钱多了些,不过都是小数目,您不必担心他。”沈栖闲看到楚衣轻立刻站起来。
楚衣轻对沈栖闲总保持着一种超乎自己人的客气,也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便再去钱庄。沈栖闲不放心,便继续跟着。云泽缩着手一边套车一边抱怨,“您那个弟弟,嘴里没一句实话,他就是不想让您跟着他罢了,三爷能出什么事?”
沈栖闲眼皮突然一跳,一路沉默。楚衣轻坐车径直到通达钱庄去,确定了卫衿冷没事,这才算真正放了心。
卫衿冷在自家地盘见到情人还是有些尴尬,客套地礼节太过周全,“小王爷请宽坐。”
沈栖闲倒是若有所思,竟也没有像平常一般玩笑几句。只是确认了沈栖闲没事便告辞,回到三月巷卫家的宅子立刻送了两封信回去。待晚上卫衿冷回来,突然说要回大成去。
“我皇兄三十寿辰,我也该早些赶回去了。新旸,和我一起走吧。让全天下都知道我们。”沈栖闲难得有些激动。
卫衿冷望着他,“快到年底,正是盘账的时候,我哪里走得开。再说,要全天下知道又有什么好处,这才几个时辰,现在全天下都知道艳冠天下的临渊王和当朝天子决裂了。好端端的两个人,干干净净的一件事,闹成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有什么意思。”他从来都是寡言少语的人,大概是卫家的情报网太大,晋枢机叛出大梁的消息又太劲爆,不到片刻便传了出来,他一时触动情肠,也不免多说几句。
“嗯,你说得也是。”沈栖闲这次居然没有勉强他,反是道,“那我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你替我皇兄置得寿礼,我会带给他的。”
卫衿冷难得脸红,“只是一点土产,你喜欢送就送,说不上寿礼。”
沈栖闲笑了,“木头,你什么时候能不这么木。等我回来。”
卫衿冷依旧是老生常谈,“你难得回一次大成,就陪玄安帝好好住几日,毕竟是王爷呢。”
“知道了知道了。我这次就多住几日,不过,你可不能因为离得远了就不相信我,不管旁人说了什么,你都一定得等到我亲自向你分说了才能信的。木头,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你知道的,我做什么都不会伤害你,是为了我们的将来。”沈栖闲殷勤叮嘱。
这些话他每次离开大梁回成国时都要说,卫衿冷也只当他是寻常絮叨,只随意点了点头。沈栖闲又叮嘱了好几次,直等卫衿冷听烦了才放心。带上他自己准备的白玉老鼠和卫衿冷备得一些土仪,回成国去了。
“沈栖闲走了?”晋枢机轻轻推着茶沫,眼中全是成竹在胸的笃定。
“是。”跪在地上的,就有今日痛心疾首高呼着皇上圣明的几位朝臣。晋枢机囚梁五年,商承弼喜怒无常,受过他恩惠的臣子不是没有,有时候他枕边的一句话,就胜过旁人苦读寒窗。
“靖边王呢?”晋枢机口气始终淡淡的。
小顺子在一边接了晋枢机的茶,双手捧着殷勤道,“皇上御赐了伤药,恩准在宫里养伤,靖边王不敢僭越,特命人摘了先帝赐的匾额,还是在从前的钧天王府住。”
钧天王府?晋枢机轻笑,这匾额若是想摘,九年前就能摘了,如今受了伤倒是会搏人同情,商承弼,你遇上这样一个善于收买人心的王叔,也算你倒霉,“他没说什么时候回去?”
“皇上恩旨,由王爷您率百官谒先皇后梓宫,您退朝后,于家的人扶着老定国公,眼睛都快哭瞎了,皇上只好答应亲自谒陵。靖边王也说,皇后娘娘正位九年,为天下之母,他就算是受伤也一定要拜一拜的,大概,拜过了就会回大漠去吧。”小顺子边说边看晋枢机脸色。
晋枢机微微一笑,“自然,于家和靖边王如今是一丘之貉,这个脸面,他这位师叔是一定得给的。”他话到此处便也不再向下说,只是问跪在最前面的礼部官员,“琼林宴都准备好了吗?”
“回王爷,一切妥当。”那官员一副谨守礼节的样子。
晋枢机轻轻点头,“你们的前程,我的性命,就都在琼林宴上了。”他眼波一扫,小顺子连忙跪下叩首道,“王爷放心,皇上一下朝就抱着桃儿,呆呆坐在您坐过的窗子前,连茶都没喝上一口。只要一看到——”他说到这里立刻住口,“定是成的。”
晋枢机口气淡淡的,“成不成,是我的运数,能不能成,便仰仗各位的本事。”
众人纷纷叩首,“臣等定竭尽所能,效忠王爷,不负王爷大恩。”
晋枢机正襟危坐,肃穆端严,“我对你们的恩,不在从前,在以后!”
“谢王爷提拔,臣等万死不辞!”众人再拜。
晋枢机却突然起身,莞尔一笑,“这桩大事,若是能成,大家自然前途无量,若是不能成,你们便该知道,咱们这位多情的皇上,是舍不得我的。我最差,不过回到五年前,列位,可就不一定了!”
他话一出口,突然冷光一现,跪在第三排最右边的一名吏部官员便中了一镖,晋枢机一张手,那归燕镖带着官员的血竟又回到他手里,他目光说不出的妖异,眉间朱砂如血,“拖出去!”
“王爷——”众人瑟瑟发抖。
晋枢机一拂衣袖,甩下一本账册,“十一月十五,与于文原会于锦瑟楼,十一月二十七,与于文原会于锦江画舫,十二月二十九,与于同勋密会于清望茶楼,还请了最红的惜红姑娘掩人耳目,本月初七,作小厮装扮进了于家……”他款款道来,每念一句,地上发抖的人便多一分敬畏,待他念完,地上的人已纷纷请罪,“臣等万死!”
晋枢机一撩衣摆,提气落座,应是将一张鸡翅木的圈椅坐出了王座的味道,“记住,我就是要谁死,保得,也是你们的命。从今日起,都给我谨慎些罢!”





槐杀 142一百三十九、聪明人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
晋枢机对着一杯浊酒,凭栏远眺,那万里的江山,恐怕是真的别时容易见时难了。云舒见世子站得久了,连忙递上茶盅,晋枢机轻轻抿了一口,低声道,“怎么搁这么多黄芪。”
云舒笑了下,“是楚公子吩咐的,说世子体内余毒未清,黄芪有退肿排毒之效,更兼之还能补气生阳,调和脾胃——”
晋枢机又喝了一口才道,“退肿排毒?我脸看起来肿了?”
云舒笑,“怎么会,还是那般临风玉树,等咱们大军一到进京城的时候,照样万人空巷看晋郎。”
晋枢机被她调笑,也不免心情放松了些,“跟着我哥这些天,和云泽那张破嘴厮混,倒是放肆起来。”
云舒面颊飞红。
晋枢机却是又抿了一口茶,大军进城,又要多少的生灵涂炭,我这个破败的身子不知能否撑到那一日。想到这里,他面上立刻严肃起来,“一切都安排好了吗?”
“宫里传来的消息,皇上卧病不起,辍朝五日。殿试,可能要延后了。”云舒正色道。
“告诉王传喜,我知道他是个忠心的人,但也知道他是个聪明的奴才,我只求哥哥的下落,其他一概不问。他若能帮我,就是于我有大恩,必有厚报。”晋枢机的眉头蹙紧了。
云舒低声应是。公子在宫里,其实已经收服了几个奴才,只是能近皇上跟前服侍的,也只有小顺子一个,但小顺子究竟嫩了些,依然打探不到另外两位公子爷的下落,这等机密大事,皇上不可能一个人也不告诉,既然如此,王传喜一定知道。
“师父——”小顺子小心地替王传喜将脚擦洗干净,恭恭敬敬地在一边站着。
王传喜咳嗽两声,“我这双脚,现在能得顺公公服侍,也是沾了皇上的隆恩啊。”
“师父!”小顺子双膝跪下,“没有您,就没有顺子的今日,师父这样说,您让徒弟怎么办啊!”
“今日?”王传喜苦笑,“我能保得了你的今日,不知道,人家肯不肯给你明日啊!”他说着又咳嗽起来。
“师父救我!”小顺子重重叩头。
“救?我早都说过,跟着我,只能保你平安。你想要那泼天的富贵,须知,富贵险中求啊!”王传喜用手巾捂住了嘴。
小顺子也不说话,只是不住磕头。
王传喜听着空洞洞的“咚咚”的叩首声,长叹道,“罢了。我活到这个岁数,无牵无挂,也不敢求保得余年。只盼望——”他说着,手指向北边看不见的方向,“将来能取回宝贝,得个全尸,下辈子做个全活人。”太监一生最后的指望,不过是希望下辈子能够留住子孙根罢了。或者虚空,但人若连这点虚空地念想都没有了,岂非太过可悲。
“师父!师父放心!师父对顺子有活命的大恩大德,临渊王也说了,他知道师父忠心,不求别的,只问他两个哥哥的下落。”小顺子红着眼。
王传喜摇头,“你知道什么。那两个人的下落,呵!当年晋王爷在咱们宫里是哪般光景,别人不知道,你还看不出吗?皇上爱重他,说是超过这江山社稷,我不敢讲,但绝对爱逾性命,可是他撒娇弄痴多少回,皇上连楚地的祭祀都恢复了,也没让他看那两个人一眼。哼!那是皇上给他上的最后一道紧箍咒,只要有这个东西,皇上就不怕他晋枢机翻出天去。”
“这对世子重要,所以,世子才说是大恩啊师父。如今朝上人心惶惶,四野蠢蠢欲动,赫连国主三万兵马就统一了草原,势如破竹,如今他可是拥兵十万啊,他为了咱们晋王爷,可是连西逻邪部的公主都不要了,投鞭渡江,不过弹指之间。师父,顺子不是光为自己,也是为您啊!现如今,连吏部尚书都投靠晋王爷了,您这样的身份,再不站过来,到时候就来不及了啊!”小顺子激动得涕泪横流。
王传喜一脚就踹翻了脚盆,气得直喘气,“你就看着眼前,你知道什么!靖边王呢,于家呢,于皇后是怎么死的,瞒得了天下人,瞒不过于并成这只老狐狸。别看他现在卧病在床,好像随时都能断气,可是于家只要有他,那是谁也撼动不得啊。说是四代护国,百年世家,他们积攒了多少人脉势力,皇后娘娘大行,于家本可以借机发难却隐忍不发,如今又和靖边王沆瀣一气——”
“师父不必担心。靖边王的四十万靖王军在边关,又不能进京,于家早交出了兵权,连虎符都到了晋王爷手里。师父,那可是三万的禁军!只要晋王爷有这三万人,八面的宫门一关,于家,就是瓮中捉鳖!”小顺子很得意。自己可是晋王爷的第一心腹,王爷连调动禁军的虎符都给自己看过了。
王传喜只是颤巍巍地竖着手指,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不知是为徒弟的天真还是为当年自己一时眼花挑错人。他救小顺子的时候,是看中他是个机灵人,在这险恶的深宫中能保住一条命,将来混出头才有办法帮自己体面地料理后事。可如今,却也不得不遗恨他的太过“聪明”。聪明人,又何尝不是盲目的人呢?
王传喜长长叹了口气,缓缓阖上了眼睛,小顺子吓了一跳,伸出食指想探一探师父鼻息,手刚凑过去,王传喜却猛然一张眼睛,将小顺子吓了一跳。
王传喜看了一眼现在都依然毛手毛脚的徒弟,“你家里还有个弟弟,自己留些心吧。”这是他能给徒弟的最后一句忠告,说了这一句话,师徒的情分,他是对得起了。
小顺子不懂。
王传喜轻轻摇头,自己拿了擦脚布,小顺子连忙凑上去,王传喜看着徒弟如今也是御前的红人,对自己还是永远殷勤的样子,想想当日也不是完全看走眼,终于道,“罢、罢!再教你一句吧。我前日去宝贝房看过,我的宝贝已经不在了。留在那里的,是虎鞭。”
小顺子一愣,“晋王爷他不相信师父?”
王传喜从小顺子怀里抽回了脚,“毛还没长齐呢。他不是不信我,只是告诉我,他有这个本事安排我的后事。晋王爷——”他长长叹口气,“心太善了!”另外半句话,他藏在心里终究未曾说出口,当日我让你投靠他,因为他是个心善的人。如今不愿意一路跟着他,也因为他是个心善的人。在这宫里沉沉浮浮五十从来不怕主子不能赢。因年,从给别人倒洗脚水的小太监变成让御前第一红人给自己倒洗脚水的权监,王传喜看得太透了。心善的人,赢不到最后的,只是,做奴才的,有时候最怕的偏偏是主子赢到最后。因为主子赢了,你就该死了。只是,这样的道理小顺子不懂,现在的他满心都是将来的无限风光,就算说给他听,他也只觉得,是我这个老头子的暮气。
“顺儿!”王传喜叫小顺子。
“师父您吩咐。”小顺子还是从前那副低眉敛目又有眼色随时答应的样子。
“你替我告诉晋王爷一声,老朽不敢让主子记什么恩,御前伺候这些年,能平安到现在,王传喜托赖主子的地方也不少了。两位公子的下落,是王传喜该报答主子。主子是个善心人,到了时候,自有福报。”王传喜说完,就起身向床前走去。
小顺子肃着手,“师父,您没有别的要说?”
王传喜想了想,终于苦笑,“九十九步都走了,本是不得善终的人,就走全这一百步吧。告诉晋王爷,他是世子,还有一位,也是。”
小顺子一愣,“谁?”
王传喜却只是挥了挥手,自己睡下了。在他偏过头的时候,用舌尖舔了舔藏在齿间的“殇离”剧毒,最好的毒药,还是晋王爷给的。晋王爷一向体贴下人,或者,自己能用上的时候,不远了。
“王爷?”小顺子将师父的话一字不落地传给晋枢机。
晋枢机沉默了一阵,只是道,“你师父有心了。”他说着就推过一摞地契。
“王爷,奴才瞅着,师父竟像是存了死志,咱们做奴才的,本该是殉了主子,这也是本分——”小顺子琢磨着要怎么说。
晋枢机摇头,“你不必解释。这些,也不是要你带给你师父的。你自己收着,这些地契,都是保定你师父家的。我替他过继了个远房的侄儿,将来他老去那天,也有个摔盆打幡的人。这些地,是置给王家族里的产业,你拿着,族里的人岁岁年年的也断不了给你师父的供奉。”
小顺子抹着眼泪,“主子体恤奴才,奴才真是、真是——”
晋枢机摆手不让他哭下去,“你师父是个聪明人,你告诉他也好,不告诉他也好。我为着让他安心。他说,这些年能平安托赖晋枢机,其实,晋枢机能苟全性命至今日,也仰仗你师父。你不懂,你也不必懂。你就说,你师父惦记的那桩事,晋枢机早都交代了可靠的人。就算我姓晋的死无葬身之地被靖边王挫骨扬灰为商承弼报仇,也一定有人料理他的身后事。每逢忌日周年,三炷清香断不会少,保佑他来生托身个殷实的人家,别再皇宫里过这不是人的日子了。”他说完了这句话,像是想到不知日后自己是否有人收葬,立刻就命小顺子带了地契下去,“走吧。琼林宴之前,不必再来。琼林宴之后,你若再能见我,彼此,就换个称呼吧!”




槐杀 143一百四十、过往
商承弼从未对皇帝这个角色如此厌恶,他从有意识以来的二十年,一直认为自己是命定的天子。太子嫡子,甚至也是唯一的儿子,与大梁交好的成国长公主是生身之母,父母琴瑟和鸣,父亲爱重母亲,别说是太子良娣,就是连个侍妾也没有。天之骄子的无忧无虑让他从未思考过这个金尊玉贵的身份可能正是他成为一国储君的障碍,所以,当他知道承弼和宜辅这样的名与字意味着什么的时候,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绝望,然后是深入骨髓的嘲讽。他不甘心,全天下最尊贵的出身为什么注定得不到那个全天下最尊贵的身份。七岁那年,久病成疾的父亲终于在所有人的担忧和如释重负中薨逝,那场摧山裂地的逾制丧礼他直到今天依然记得,母亲也为了不让邻国长公主这个暧昧的身份拖累他而殉情离去。一时间,请立太孙的奏折纷至沓来,他以为经历了丧子之痛的皇祖父会立他为储,可那个睿智又慈悲的老人却可以一边抱着他哭父亲赞母亲一边鼓励两个王叔暗斗明争。他三月之内成孤又失怙,年仅七岁的商承弼在皇祖父的老泪纵横里看清了什么叫真正的天家无情。他整夜跪在父母的灵位前,张开眼,父亲教导读书写字的高大身影历历,闭上眼,母亲仿佛还握着他的手,对他说,“孩子,不要怪娘亲,等你长大了,你自然知道,娘亲不是狠心,是不得不忍心。”其实,那一年的商承弼已经明白了,痛苦和磨难会让人一瞬间长大,他知道,作为太子嫡子,如果不能登上那个万人之上的宝座,这万里江山就不会再有他的立锥之地。当母亲的尸身变得冰凉,这个最美最尊贵的女人用她的生命教会商承弼,他一定要变强,变得最强,强到再也不能让一个人因为爱他而为他牺牲。
七岁的商承弼强练六合天劫,仅仅一年就可以打败四个小太监的全力围攻,要知道,从来都被当成是辅国之臣培养的他学得向来只有四书五经罢了,太子在时,每个老师都称赞他天资聪颖,状元之才,他继承了父亲的温文尔雅,也继承了父亲的羸弱文秀,分明是去年他还拉不开五石的弓呢。只是母亲冰凉的尸身让他明白,读不熟《论语》或许不能做一个好皇帝,可是,只会读《论语》却根本做不了皇帝。他永远都忘不了康王英王夺位时自己夹在其中的尴尬处境。康王叔阴险狠戾,拉拢他的时候尚不忘问一句,“孤儿幼子敢不畏翌日?”,英王叔却假仁假义,只会对自己说,“元祚绝不忘皇兄当年托孤之责。”话说得漂亮,却可惜也只是和康王叔一样想要自己这个最正统的继承人支持罢了。
涣水边的船家女,私生的商从涣。商承弼冷笑,只是因为康王叔剑拔弩张,商元祚不敢掠其锋芒,故而自污罢了,更何况,那时候他就是缉熙谷的大师兄了,人人传说他和那位哑巴神医有不可告人的关系,康王叔抓住这一点以“储君若无子嗣如何延续国祚”大做文章,于是,商从涣索性弄出一个儿子来,堵他的嘴罢了。皇祖父不喜康王叔的刻薄寡恩,钦赐了这个见不得光的儿子一个“涣”,“风行水上,涣。先王以享于帝,立庙。”康王叔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被英王叔拔了头筹。
商承弼现在还记得皇祖父将他抱在怀里,轻轻摸着他的头,“承弼,你康王叔的气量太小,爷爷怕你日后不好过。你英王叔胸襟气度都是第一,又有安邦定国之才,你父亲在世时,也是和他最亲厚,又有临终托孤之志,爷爷将你交给他,就放心了。”
多么可笑,将自己交给那个欺世盗名的商元祚,可是,十三岁的商承弼却是一脸天真一脸崇敬地望着他的皇祖父,亲自替他在加封钧天王的诏书上按上玉玺。七岁父母去世,装疯卖傻,故作天真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是个头。只是,那时候自己武功未成,父亲留下的旧部和忠心的老臣尚未来得及笼络,商承弼只能等。终于,让他等到了两个机会。第一个机会,是护国将军于同勋私吞军饷案。那时候,钧天王刚刚打赢了北狄,正是声势最盛的时候,请立皇太子的呼声甚嚣尘上,而老牌的军旅世家于家却因为私吞军饷陷入丑闻。商承弼知道,不能再让这位钧天王叔的势力膨胀下去,于是,借着孤儿弱子的身份在朝上为老臣哭了一大场,挽回了于家的危局。定国公于并成这只老狐狸的眼里从此有了乳臭未干的商承弼,而自己,也借着于家的力量开始在军中培植势力。
商承弼轻轻叹了口气,一切都那么顺利,几年的隐忍和不动声色,终于让他等来了第二个机会,皇祖父病重,康王钧天王之争开始进入白热化,在大家都认为先皇会将皇位传给钧天王的时候,康王突然离奇身死,死因诡异,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民心所向的钧天王。除了缉熙谷,谁能制得出让整个御医院束手无策的毒药,而康王莫名殇逝,谁的所得又比钧天王更剧。仁义钧天王的光环被手足相残的阴影打破,而先皇也因为二子自相残杀而病势日益沉重。就是这个时候,北狄突然出兵,钧天王为避流言毅然领军抗敌,当前方传来第三道捷报的时候,先皇在朝堂之上长笑而奔。朝中守旧的老臣和于家的亲信一同拥立最为“正统”的太子嫡子商承弼继位,在整个朝野人心惶惶大家都等着领兵二十万的钧天王会不会杀回京安的时候,等来了钧天王以儿子身份致哀的丧表和称臣的贺信,一场战祸因为钧天王“逊位”而消弭于无形,钧天王弑兄夺位的传言也不攻自破。商承弼为嘉许钧天王征战在外的功绩,另增兵二十万,打得北狄元气大伤,叔侄一夜之间变成君臣,在北狄退守的十年里,竟成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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