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拉草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华子
山田跟进院,气哼哼地对杉木说:“这是杀鸡给咱看呢?我说不能坐着等,得下手了。先下手为强,不下手遭殃,这黑龙镇垂手可得,你怕的啥,坐失良机呀?你再看看,这护场队真的成了邓家军。你我谁也没下令,也不打个电话,邓猴子的儿子当了太子,下令找人,人就听了。多大的事儿,调动百号人,这不大权旁落了吗?这不说,这是谁的地盘,你枪炮呼嚎的,这要叫曲老三的人马盯上,一下就包园儿,咱的苦心不白费了吗?我跟你说,必须整肃。打今儿起,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能动一兵一卒。”杉木说:“这不事出有因,又突然吗,又不是……”山田说:“荒唐!荒唐啊!这要枪口对着咱们,你后悔就晚了?”杉木一愣眼,“谁敢?我出的钱,能养一帮白眼狼?邓桑对我是忠诚的,你不用疑神疑鬼。你想拿护场队当皇家的军队使唤,那万万不能,我搭不起!我这若大个产业,来之不易,需要人保护。你腿肚子贴灶王爷,人走家搬!我一旦作了蠢事,将万劫不覆?”
山田气的不想和杉木理论,“特殊班,集合!我做点惊天动地的事儿,叫你看看?”说完,带岛雄一班人进屋密谋去了。
杉木仰天长叹,“战乱战乱,我的木头也卡在东省哈埠发不出去了。这里四面埋伏,四面楚歌啊!树欲动,风不止,说不上啥时候邪火就烧到我的头上了啊?关东军你要打来就打来,还等啥呢?这噶达,坐在火堆上,满是仇恨的眼睛,我耗不起了呀?要不你就消停停的撤军,抹去仇视,我得做我的买卖呀!”
胡来弄个拉脚车把华一绝好不容易弄来,又把大傻瓜也捎来了。杉木看了,也跟进屋。
华一绝扒开邓猴子眼睛看看,又号了脉,酎开被花瞅瞅,“下手不狠,都打踢在暄肉上了,没大碍。”又对大伙说:“这是遭人暗算了,报应啊!还好,留口气儿,冻的,拿大被焐焐,再喝点儿姜汤,抓几副药,几天就好了。”说着,开了药方,“你说,这才消停几天,又惹活上啥祸了?你个个儿啥人个个儿不知道啊,还舔小日本的臭脚丫子?”杉木一愣眼,“华老先生,说话不要带刺儿吗?”华一绝瞅着杉木说:“这扯的。我说呢,还真有这臭脚丫子啊?”说完,华一绝冲杉木笑笑,跟胡来走了。
大傻瓜叫瞪眼完去伙房熬了碗姜汤,喂着喝了,邓猴子缓过来些,对一直守护在身前的汪洋笑了一下,“我没看错人,好样的。”大傻瓜问:“老邓,谁干的呀?”邓猴子眨巴几下眼说:“我哪知道啊!”邓猴子眼前突然又映现那个晚上在美枝子浴汤遭劫的一幕,“那人穿一身儿的青布衣服,蒙着脸,一声不吭,扒光衣服,绑上照胯胯轴子狠狠踢了几脚,就蹽竿子了。”大傻瓜阿弥陀佛的说:“这个挨千刀的,还算个人,没往死里整你。这是你干啥缺德事儿了,警告警告你,提个醒。你又做啥祸害人的事儿了?你说你们爷仨啊,没一个叫人省心的。我待在家里,一天提个心吊个胆,都提溜到了嗓子眼儿了。”大傻瓜边说边“呜呜”哭起来了。
这天晚上,黑龙镇发生了两个看守炸炮台的岛雄弟弟和川岛两名日本人的警察被杀,岛雄弟弟和川岛两个日本人被救出。同时,县府镇衙的民国旗帜被换成日本的太阳旗。
一时间,黑龙镇炸开了锅。
孙二娘的小吃铺里,聚满了人,扯闲笸箩。
刘大麻子的麻坑、麻眼、麻点和麻豆四个儿子,不招人搭理的坐在一张桌子,抠抠馊馊的叫了咸煮豆和干豆腐丝两碟小菜,甜拉巴唆地抿着小酒,有一搭,没一搭地支愣着耳朵听老歪、老蔫、老面、老屁、老赖、老邪一伙人闲扯。
老歪夹一粒炒咸豆放进嘴里,“咯嘣咯嘣”嚼着,“这邪性了啊,旗挂那好好的,谁就给换了呢?”老面撇拉擓哧地磨唧一嘴的咸豆渣儿,瞥着说:“你他妈傻啊?这不明摆着,谁干的,你有小日本那块膏药啊?”老邪一拨拉老面的头,“你就说日本人干的呗!咱老歪那孩子脑袋叫驴踢了,没你那两下子,炉筒子拐脖儿会拐弯?”老蔫一拍桌子,“妈的,这些鸡鸣狗盗之徒,咱把小日本全抓了,撅了得了?”老赖晃头说:“那也冤枉人。”老蔫噌穿起来,指着老赖骂道:“你******替谁说话呢,还是中国人不?这小日本没一个好揍,全犊子!杀警察,劫出炸炮台的日本要犯,这不骑老虎脖颈拉屎?”老赖说:“你也别一律打家伙,日本人里也不是全坏人。邓猴子坏,你也坏呀?”老邪哈哈,“那老蔫不是邓猴子儿子了吗?”老蔫说:“去你妈的。你才是那犊子的儿子呢。”老歪说:“邓猴子叫不知啥人给教训一次老实多了啊?”老面说:“狗吃屎,他能老实喽?鬼就是鬼,装啥也是骷髅!”老面抠抠黑黢燎光的耳朵眼儿,把手指头上的耳屎冲老蔫脸上一吹,挂在了老蔫的擀毡的胡子上,老蔫“操,吹啥吹呢”的抹下胡子,“我可听说小日本那大炮可厉害了,北大营就几炮,就炸鸡窝,蹽丫子了。这都是听石川那些小日本说的,咱是没见着。就咱那老城门一壳一个,像搧帕击(纸叠的正方形,几个人玩的游戏。)似的。那炮壳的还远,从咱这噶达一炮就能打到姜家圩子。跟焦老爷子修的大清土炮比,咱那就是放个嗤花,不丁屁用?”老屁拿筷头子点着老面,“你妈的,日本人给你啥好处了,金条,还是大洋日元啊?它那大炮再好,轰的还不是咱中国人哪?你以为那是过年放炮听响呢?那大炮弹有你沉了,一炮下去得炸死咱多少中国人哪?你没爹没妈,你没有老婆孩子呀?一炮把你鳖咕了,你老婆不得带孩子走道(改嫁)啊?啥玩意儿呢,四六不懂,里外不分,那炸的是咱吃一个祖宗咂咂的同胞,不是外人?你没听国高的学生们讲啊,你白听了,没过脑子?比干没心,那是叫妲己所害。你没心,谁害你了?咱那土炮不厉害,不厉害小日本细作咋还拼了死命要炸毁呀?你别拿舌头搧扇子,长小日本威风灭咱自个儿志气,小日本要敢到咱这噶达来,就咱手里的红毛扎枪大刀片也囫搂个饱,不能像北大营那帮吃**拉熊的玩意儿?”老面叫老屁扒哧的哑口无言,脸是一赤一白的。
孙二娘端来一二泥瓦盆子浮溜浮溜的猪肉炖粉条酸菜,“刚出锅,趁热,吃完了好修城墙去。这上冻,一镐下去弹脑瓜嘣的,多吃点儿,好有劲干活。瞅啥啊都,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咱老娘就这点儿能耐,不要钱,犒劳你们的。老屁,冲你今儿说的话,你多吃。这老屁啊,平常吭哧瘪肚的,上边嘴秃噜的没有底下屁眼儿嗤溜的多,今儿苞米瓤子把底下碓住了,屁都搁上边嘴冒出来了。这世道啊,这是逼哑巴说话啊?老屁说的在情在理,官家熊,咱抿裤腰扯大襟的不能熊,是个爷们!老屁,老娘和你喝一盅。小日本要打来,我这大老娘们,拎烧火棍拿菜刀顶菜板儿也要上,宁可脖子断了腰折了,也把小日本剁巴了。就冲这,咱们干啦!”一旁的麻坑拿筷子敲着桌边说:“孙二娘,你老圈蒯说啥大话呀,小日本来了,都得吓尿裤子!”老邪横愣着麻坑说:“你小子嘴拿娘们垫裆布抹的呀,说话咋那么埋汰呢?不行叫你爹重新回回炉,让你妈再生个干净嘴给你按上。损揍!”麻坑腾起来,指着老邪鼻子,“损色,你******骂谁?”老邪挑事儿敢顶事儿地说:“谁嘴纥拉啷唧的我就骂谁?捡金捡银还有捡骂的。不作孽,能生一窝的麻天?”这下子,一石击起千层浪,四个麻小子可不干了,呼啦一下子围了过来,麻坑扯过老邪脖领子就要动手,孙二娘拿胳膊一摚,双手叉腰,凤眼圆睁,吼道:“我看谁敢在老娘这噶达撒野,都老实点儿,别鸡零狗碎的。大敌当前,小日本就要打到家门口,狗仗狗仗的,还有这工夫扯这芥菜疙瘩?有这劲儿,憋足了,留着打小日本!”孙二娘的申明大义,说到裉节上了,都蒙圈,给镇住了。
孙二娘缓下气来,给麻坑四个倒上酒,又回身给老邪一帮倒上,个个儿举起酒盅,“今儿这壶酒算我的。咱们都是乡里乡亲的,窝着这气干啥呀?家阖万事兴,内讧外人欺。没听蔼灵的学生们说吗,咱中国老窝里斗了,叫小日本钻了空子,插上一杠子,搅得咱不得安生。人家快打到家门口了,咋办?”大伙七嘴八牙地说:“和小日本干呗!”孙二娘齐棱嘎嚓地说:“人和心,马和套,到时候,谁都别尿唧唧的装三孙子?我看谁装熊,我就拿擀面杖削拉胯(掉腰子)他!谁要和小日本豁出命,我孙二娘就为他摆席,白喝三天!来,为咱黑龙镇不遭小日本祸害,干杯!”大伙干了,老蔫着竖大拇指说:“孙二娘,你真有种!”老邪说:“孙二娘没有种,能个个儿挠炕席花子甘靠这些年?贞节烈女!咱们大老爷们,也是顶天立地的汉子,能挨孙二娘的擀面杖嘛,得叫她给咱们摆席,喝它三天三宿!我倒有个奇思妙想,谁要成了打小日本的英雄,谁就娶了孙二娘作二房!”哈哈一顿起哄,老邪屁股挨了孙二娘一脚,“我孙二娘也豁出去了,谁当英雄我就上谁炕当二房!”麻坑说:“那我可不干,我妈非打我,你咋娶回个妈!”孙二娘一笑,冲麻坑说:“你几个要改邪归正,打小日本,我就认你几个当干儿子。”麻坑说:“这还不是捡个妈嘛!”大伙扔下两钱要走,孙二娘把钱退回,拎出捂着小棉被两花筐,“把这两筐馒头捎上,省得我再往城墙那儿跑一趟了。”老邪拎起一筐,冲麻坑说:“你妈今早不吵吵叫你们去跟大伙修城墙吗,走吧!”麻坑懒溻的看看麻豆几个,“省挨妈骂,去吧!”孙二娘也哄着麻坑几个,“去吧,多一锹土,多一份安全。”孙二娘送到门口,“冷了,就来喝两口。”
乌拉草 第371章
一队马帮车队,从内蒙的哈拉苏顺着雅鲁河奔碾子山被大雪覆盖的漂筏甸子走来。在往前就是黑龙江省城齐齐哈尔了。雅鲁河发源于大兴安岭山脉,流入嫩江。河的附近全是一望无际的漂筏甸子,长满了不起眼儿的靰鞡草,在雪海中翻着黄金金的波浪。河不宽,都已结了冰,覆盖厚厚的雪白,像一条冻僵白蛇的趴在茅草地上。河两岸边上长着高高的芦苇和蒿草,没人高,瑟瑟作响。塔陀墩子仳仳皆是,在黄黄的茅茅杂草里背覆着白雪一撮一堆的鹤立鸡群。在塔陀墩子间隙中有一条蜿蜒能过轱辘车人畜踩踏出的土道,坑坑洼洼,崎岖不平,道上时不还有塔陀墩子,硌拉巴生的。马车队顶着或斜着背着小清雪和阵阵寒冷刺骨的老西北风,艰难地行走着。赶车老板子们冻的伴在马旁抱着鞭子跟马同甘共苦的颠喝,不时的“咑咑”地吆喝着牲口,躲开参差错落的塔陀墩子,一不小心就会把车轱辘卡住。
两手操袖儿的苏四,穿着老羊皮大氅,捂得严严实实的。红瘀瘀的火狐狸帽子毛上,让哈气挂上了一层白刷刷的霜,脸捂在帽子里就剩下两个挂霜的眼睛和一个喷着白气的鼻子,嘴埋在毛里。长筒高靿毡靴踩在厚厚的雪上,嘎吱嘎吱的响。两只羊皮手闷子随着身子的晃动,打着秋千。
苏四是押运那船运往天津卫皮货,因小日本开战,铁路一时不通,到了哈尔滨码头暂时把货卸到货栈里,又从货栈里装上皮子叫苏五押运回了黑龙镇,他就赶往了内蒙草原收购羊皮。这是他雇车脚把收到羊皮运往齐齐哈尔火车站,发到哈尔滨,在雇马帮运回黑龙镇。
苏四时不时的和头车老板子唠两句闲嗑。头车老板子裹了一身的老羊皮,坐在车辕上摇晃着大鞭子,不时的磕搭着两只脚上穿的靰鞡,“下小清雪的天,就是冷,嘎嘎的,撕得肉皮子裂开似的。”苏四迈过道边的一个塔陀墩子,“嗯哪!那可不是咋的,死冷死冷的。才要擦黑儿,能不能赶到碾子山哪?这地界可不太平。马占山拉杆子,举起抗日大旗,声势可大了,有上万人呢。咱到碾子山看看情形,再往齐齐哈尔火车站挪动。要没啥事儿,装上火车,就万事大吉了。”老板子说:“那可不咋的。这三十来车皮子,有两千多张,可得稳当点儿,啥是少啊?你就带草爬子六个带家伙的,要是抢喽你咋回去向东家交待呀?咱们爷们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俺拉脚拉这些年,真******遇到几回悬事儿,东西抢了不说,弄不好小命也得搭上?你说啊,唬巴的,小日本呼啦啦的,走平地了,一下占了咱那些地场,这要大帅在,它敢!这帅不离位,小六子鸡蛋挂狗牛子上,装啥狗蛋,叫人给调离了,这才叫小日本端了老窝?俺操他奶奶个干圈圈的,多亏马占山有点儿骨气,捧火盆上任,咱这噶达才没叫小日本占喽!咱这一道,你没看达子都串联上了,也是怕小日本来。达子可邪性,有成吉思汗魂灵罩着,小日本不敢把达子咋样喽!不过,俺听风声还是挺紧,这齐齐哈尔地界小日本哈喇子也拉拉老长的。”苏四眉宇间拧成一个大疙瘩,仰头望望天,雪花中几只老鹞子俯视的盘旋着,叹口气说:“嗨,我出来两多月了,苣荬菜开花,干梃,家里不知咋样了呢?但愿老天爷能保佑我,把皮子安全运回黑龙镇啊!这该杀的小日本,鬼怀孩子,没揣好胎呀?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这少帅可把咱这旮子坑苦啦,你咋就不打呢?咱老百姓捐钱纳税的,养了这帮废物,说说都懒着说,生气!”老板子唉声说:“咱有啥法呢,磨道驴听喝呗!让你拿,你不拿,行吗?就说俺这拉脚的,养的都是活物,要吃要喝,少一口能行吗?去了人工草料,能剩几个子儿呀?再加各关卡美其名曰,说是盘查日货,都是借幌子咯油,真正的日货不还是大粪坑里的蛆,少了没有啊?还有这吃炕头饭的,知你拉脚,车没到家呢,他就等在家里了,你不给两钱儿,死皮赖脸的蹲在热炕头上不走,还要吃要喝。嗨,一寻思,送个灶王爷还得烧两张纸呢,这小鬼儿惹不起,拿两钱儿打发走得了。嘿,好吃不撂筷儿,还盯上了!娘个腿的,俺给你个黄历翻片儿,没日子等!俺就住在大车店里了。这一年多,俺都没敢着家面。苏掌柜的,你说这熊人不熊人?”苏四说:“这是地皮赖子呀?”老板子说:“可不咋的。咱这片拉脚的多,就养了这帮蛀虫,净使坏!不是往你马鞍子里放石子,就是拉你半拉车辕子。那马鞍放石子还有好,马一硌,还不毛了?剩半拉车辕子,车还不趴架?妈的,坏得冒脓带冒烟!”苏四说:“寄生虫!这北满和东内蒙小日本要占了的话,这生意也做到头了。这么好的皮子,小日本还不都划拉去?唉,一想到这儿,我这心就堵得慌。”老板子说:“谁说不是呢。那年闹毛子,呼家伙来了,又呼家伙走了。这小日本可难缠,脸皮比屁股还厚,赖皮一个。整啥事儿呢,得寸进尺。要不大帅跟小日本翻脸,惹怒了小日本,孩子不识惯,反把个个儿老命搭上了!你说俺就纳闷了,小六子没脑子,这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这多大仇啊?这下可好,好好的大好江山,叫猪拱了地,个个儿倒成了赶脚(要饭)的了?苦啊还是苦了咱百姓了。你往哪跑,你往哪蹽,就得搁这糗着。你说这旮子北拉真的叫小日本占了,晚上搂老婆睡觉,窗外趴只张三,你这觉能睡消停了吗?”苏四说:“那是啊老哥。如果马占山能像长城似的,把小日本削趴下,还有希望把小日本赶出东北去啊!”
老板子眼尖,指着不运处的草窠子说:“苏掌柜,那草丘芦苇里有一群黄羊,你有枪不打两只,也好拉拉馋?”苏四张望一挲摸,“真的呀,猫雪呢。还是不打了,枪响再招来啥黄皮子,还不如不了?”老板子说:“可也对。圈馋生杂种,嘴馋也惹祸。”
马帮车队走出了漂筏子,朦朦胧胧中就见到一个不知啥名的小圩子,三、五户人家。
苏四走到道旁一户人家,敲着院门,一个三十多岁庄户人从房里走出来,苏四客客气气地说打水饮饮马。庄户人把苏四领到院角一指大井,就弓身抱膀儿颠回屋里。
老板子们拿柳冠斗打水饮马,又喂上了草料,也歇歇脚儿。
苏四又敲房门,老年贴在门楣上退了色的挂钱儿一呼搭,庄户人推门裂开个门缝,探出半拉身子,问有事儿,苏四和庄户人商量能不能管顿便饭,管窝头咸菜的呢。老爷们啥话没说,慷慨答应了。苏四从怀里掏出块大洋递给老爷们,老爷们推扯半天才腼腆的收下了。打头老板子从车上捞下头扒了皮的冻羊条,叫老爷们搁锅给炖上。老爷们一脸苦笑,说冻缸缸的没发炖,就拿他家刚扒皮的狍子顶上了冻羊条。
老娘们倒蛮麻利的,抱茅草生火,剁肉洗萝卜削土豆,一会儿锅里就冒气咕嘟了。老爷们从东厦屋里,挎端着半笸箩冻得石头一样黄登登的粘豆包,老娘们接了,掀开锅盖放上帘子,熥上。
饭好了,造饱了,马也喂饱了,苏四谢过庄户人,又摸黑上路了。出了圩子,路面平坦了许多,小清雪渐渐飘起了大雪花,风小了,一会儿就飘起鹅毛大雪。
苏四点上马灯,搁头车挑着。大雪中,有这小萤火虫,还能看着十几步的道,不至于败下道。肚子有食,又都酎了几口酒,身子活奋,车老板子们摇着大鞭子,马颠的快,走了有十多里路,一个大下坡紧接着是个大漫坡,马喷着长长的白气,打着响鼻儿,吃力地一步一步的向坡上走着。刚爬上岗儿,突然从矮土埃子的小树林里蹿出一帮人马,拦住去路。
苏四道上熟,懂规矩,这事儿遇见多了,也看不清人脸模样,忙跳下车,先入为主的迎上去打招呼,“喂,哪个绺子的,要砸窑別梁子啊?我是坎外殷家皮货行的苏四,‘钱串子’敲门,爷们抬抬手,借个道。爷们,这厢兄弟有礼了”苏四抱拳拜坎子。
苏四借微弱的灯光,看是一匹大红马上有个胡子拉嚓大方黑脸大汉,心中明白是谁了。
“啊呀苏四兄弟呀!要换別的‘空子’,我就別强梁了?”
“‘战北省’,是石大当家呀,巡山哪?”
“巡个屁山哪,崩盘了。咱山根蔓(姓石)如今投靠马占山抗日了。耗窝里蹦个兔子,二当家的反水了,投了唆拉小日本******的张海鹏这汉奸了,还反手打咱个个儿兄弟。苏四兄弟,这趟货没少弄啊!”苏四一听说石大当家的抗日了,忙从怀里拽出个小黑布袋,里面装有二十块大洋,递给山根蔓,“石大当家的,你为抗日卖命,我也得出点儿力,身上抓肘,一点儿小意思。”山头蔓接过,在手里掂掂,“打小日本,缺人手,招兵买马,缺‘寸节(钱),没招,这正好,领情了。放行!”
胡子们让开一条道,苏四一招手,头车老板子赶着车,心里念秧:遭‘砸窑’,穷人多哈腰,商人掏腰包。
过了坎子卡,还没走多远,石大当家的策马追了上来,苏四一惊,脸一绷,跳下车,“哎苏四兄弟,我忘了跟你说了。你是奔碾子山歇脚?”苏四点点头,“嗯哪!”石大当家的说:“那噶达驻有东北军,是马占山的嫡系。部队给养困难,你现在往那去,这不扯呢吗?这老羊皮,行军打仗,趴雪窝子,最好玩意儿了。那些当兵的,见了还不抢了?再说了,就你到了齐齐哈尔火车站,也白扯,货也运不出去?嫩江大桥炸了三个孔,火车早停运了。你没听说,江桥那打了十几二十拉天了,小日本可吃了大苦头,马占山胜了,都‘撤呼(黑话)’三间房休整呢,准备再揍小日本。我这也是刚‘撤呼’下来,百号人就剩这几十号了,划拉点儿钱儿,好招人,再上去呢。小日本也狗犊子,不禁揍。这不说叫马占山下野,东北军撤出齐齐哈尔,小日本进驻昂昂溪,******净扯王八蛋,叫马占山全骂个狗血喷头,顶了回去。我可告诉你了,你个个儿看着办?我看你还是另想辙吧,马占山孤军奋战,没有援兵,齐齐哈尔恐怕难保住,这要碰上小日本,那还有你好啊?”
蒙在鼓里作梦的苏四,这一惊,可是凭空炸响霹雳,够尿裤子的了?
“哎哎我走了!”
“啊啊谢谢石大当家!”
“兄弟保重!”
苏四脑子像个倒空的葫芦一片空白,无意识地对‘战北省’好心地叮咛“啊”一声,“这么快呀!”苏四惊颤地双手,抱头慢慢的蹲在了地上,“咋整,老天爷,我该咋整啊?”草爬子带几个人从车队后尾赶过来,“苏掌柜咋的啦?”苏四无助地抓住草爬子,“咱无处去了,这一片儿开战好多日子了。”草爬子也是一惊,“这老些皮子咋整?”苏四啊啊地说:“我知咋整还愁嘛!”头车老板子说:“前头,咱明知是火坑了,再往里闯那就唬透腔了?依俺看,黑天走道,蹚上了****,自认倒霉吧!这乱麻地一时半会儿也过不去,咱就得往退一步想了,咋保住这些皮子,可是头等的大事儿?离碾子山不远有个后屯。那噶达僻静,只有四、五十户人家,都是安分守己的庄户人。给点儿钱儿,把皮子分到各家,咱寄存在那噶达,兴许能躲过这一劫?等情形缓下来了,再想法捯咕回去。你看?”苏四眉间一亮,喜鹊蹬上眉梢,转而又愁云满面,犹豫地说:“你的主意好是好,可有一样,如果马占山挡不住小日本的话,叫小日本占了这噶达,那可咋整啊?小日本再挨家挨户一搜,咱不鸡飞蛋打了?”老板子搂大衣襟在怀里点着烟袋,紧忙咂巴几口,又用手摁了摁烟袋锅子奓火的烟末,慢条斯理地说:“苏掌柜,你没听出石胡子说那话的意思,仗打的惨烈,战死的人多,兵员不足,再加无外援,孤梃葱,那仗……这就小日本占了这噶达,那他们也不能老封着铁道不通吧?只要通了,那皮子还没等他们下手搜呢,咱就运走了。你不这么着,华山还有路可走啊,寻思寻思吧?这我是被逼无奈,看你跩辙,才出这下策的损招!嗯,这还是咱的一厢情愿,还不知人家干不干呢?”草爬子怂恿地说:“屎窝挪尿窝,兴许挪个被窝,也总比这大黑天里大风大雪的干戳子强,照量照量吧苏掌柜?”后车两压后阵的团丁也跑过来问咋整,还说:“老板子们人心浮动,提溜个心,都担心再往前走,马车叫小日本给划搂喽,那损失可就不是仅这三十几车的皮子了?大车也得搭上陪嫁,人都得抓去当民夫,你看?”苏四唉唉的叹气,呼上来的老板子们都苦苦劝说:“苏掌柜,咱都在道上混,知道你的难处,可老天不饶人哪,蹚上了,就得认命?种地踩格子(踩的苗眼儿),走一步是一步了!皮子能藏起来,躲过眼前这糟心的一难,等风声不紧了,咱们再都来帮你,不要脚钱,这还不行吗?就你东家在这噶达,还能有三头六臂呀?你再犹犹豫豫,咱们可就丝巴细巴(俄语:谢谢)你,跟你嘎思为大尼亚(俄语再见的意思)了。”苏四抬头望望糊眼睛的大雪,下了决心,“罢!我也是黄连树下弹琵琶……这是遇见了石大当家的,也是遇见了个良心发现的好人,这要冒唔喧天的,那就肉包打狗了?这大雪下的也是帮咱,人眼盲,又能掩盖上车辙,不至于老土篮子漏底,好,老哥你知道道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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