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缕衣
作者:终有千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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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缕衣 第1章 海棠不解忧
锲子
深夜里。
一场大火正在金陵城的南街蔓延,顷刻之间燃起一片火海。一个中年男子远远站在边上。火势越烧越旺了,那人嘴角露出一抹冷冷的苦笑,随即大喊一声:“夫人!老奴终为你报仇!你可瞑目了!”后迅速牵出一匹拴在近处的马,上马扬鞭,往城郊方向飞奔而去。
南街是金陵城有名的烟花巷。而今夜被大火烧了个干净的,正是在这南街最最煊赫的烟花之所——倚欢阁。木制的独院阁楼,往日这个时辰正是热闹非凡。而此时,那些旧日的富丽堂皇已尽数化为灰烬。待到周围的人们扛着水桶跑来救火之时,这里已经成为一片乌烟袅袅的废墟。
过了好久,夜越发深黑。聚在废墟周围的人们已渐渐散去了,最后只剩一个青衣女子还站在近旁呆呆的看着。夜似乎越来越黑,天边那轮白月透出的寒光也越发微弱,像是一只垂死挣扎着不肯安息的眼睛。
有风吹来,阴森又寒冷。青衣女子打了个寒颤,伸手紧了紧披在身上的锦制披风,欲转身离开。最后再看一眼这昔日视如家宅的倚欢阁,或许今生在也无缘站在这里了。又一阵冷风吹过,烟灰飞起迷了她的眼。
下意识的揉了揉眼睛,却在模糊之中看见一个黑色的人影从废墟中向她走来,越来越近了。
“是谁!”她有些害怕的厉声问道。那个黑影并未停止走动,也没有说话。
她想退几步,却发现脚底似黏在地上一般,怎么也迈不开。黑影已经近在咫尺,看衣饰像是一个年轻的男人。她恐惧至极,那人走近一步,她的指尖便凉一分。
他不是该被烧成灰烬了么?他从何处而来?
待她全身凉透,终于失声尖叫!
啊——
猛地坐起身,才发觉方才原是一场梦。冷汗浸透了贴身衣衫,杜秋大口的呼吸着。梦中的情景像是挥之不去,眼前一遍遍的出现那个黑影那张脸。
片刻之后,气息才平稳下来。杜秋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也不知近日忧思过度还是怎的,总是会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梦境,浑浊之中又有些许熟悉感。就像方才梦到的,便是七年前的倚欢阁大火吧,其实那场大火她并未亲眼瞧见过,却梦的真切。梦中的青衣女子像是母亲年轻一些的时候,又像是她自己,抑或是与母亲融合了。总之方才的心悸恐惧让她再无睡意。
杜秋看了看窗外,天还未亮,看不出时辰几何。
虽是半夜里,暑气也并未散去多少,还是闷热的厉害。杜秋起身走出屋子,想去隔壁看看母亲。近几日母亲心中烦闷而致急火攻心,又中了暑气,身体已是吃不消,夜里更是难眠。杜秋知道母亲这一病是因着自己误入教坊做了花魁一事。可此事也并无回旋之地,即便她有多少不情愿,也不得不做。
母亲住在正中的堂屋,杜秋住在靠左边的厢房,右边那间便是侍女蕴儿的闺房。母亲的寝室在堂屋后间,她在堂屋正中供了一座不大的观音相。自从七年前金陵城的家中发生变故,母亲带着她来到润州后便开始信奉菩萨。母亲常道,一切无法可解的事都交给菩萨罢。
母亲房里果然还有些微弱的烛光,门窗上映出她跪在蒲团上,随着烛火不时跳动的背影。杜秋心中发疼,她能想到母亲此刻的姿态。定是如平日里那般,脸微微向着观音相抬起,双手合十,面上满是虔诚,还有些许杜秋不甚了解的落寞。
她站在门外,努力掩饰好面上深深的担忧才抬手准备叩门,此时却听到了母亲沙哑沉静的声音说道:“愿我菩萨保佑爱女今夜平安归来,信女莫怡愿以一己之身时刻奉于菩萨座下。”
烛光依旧摇曳,门窗上母亲的影子在话音落后摊开双手,深深叩拜。
待母亲三拜后,杜秋忙推门进去扶母亲起身。瘦弱的母亲像是一片枯叶,杜秋甚至不敢太过用力,她怕会捏痛母亲。
她忽而想起方才梦中的青衣女子,母亲年轻之时,便是那样出挑冷艳的容貌。身段也是窈窕纤细,虽不至倾国倾城,却也是令人过目不忘的。
母亲并不惊讶杜秋突然间的推门而入,女儿近期的噩梦连连她是知道的。此刻,母女俩相对搀扶而立,彼此的忧心与疼爱都已写在眼中。
在有一个时辰,便是黎明时分了。母亲一双如柴般的枯手颤抖的解下自己平日里绑在手腕上的一串紫檀佛珠,每一颗珠子都刻着万字不到头。那是祖母留给母亲的佛珠,母亲一直都很是珍爱。
杜秋忍的酸痛的双眼终是如洪水决堤了,任由母亲颤颤巍巍的将那串据说是高僧开光过的佛珠系在她的手腕上。许是灯光太过暗沉,母亲系了许久才系好。那珠子时间久了,倒是磨的光滑如玉,幽紫的色泽配着杜秋纤细白皙的手腕,甚是好看。
母亲握着杜秋的手细细看了一会,终说道:“秋儿,这串佛珠定会佑你平安。你,不要害怕。”母亲说着,也起了哽咽之意。杜秋心中愈发难受,原以为母亲还在气自己,却不想她竟是一心为着自己。今晚的教坊夜宴,她作为花魁是定要带领众姐妹登台献艺的,或许还要陪着贵宾们同饮同乐也未可知。也难怪母亲近来的担忧,哪个好人家的女儿会做这种事?
杜秋扶着母亲在床榻边坐下,伸手拭去了母亲眼角溢出的泪水,缓缓跪在了她膝下。
“母亲,”杜秋摇摇头,紧紧握住母亲要扶她起身的双手, “母亲,就让秋儿跪着罢!秋儿实在愧对您的养育与教导。教坊虽是官家之门,却与青楼污浊之地并无分别,秋儿竟能糊涂至此!”连日来的委屈与忍耐,在此时发泄了个痛快。她将头埋在母亲腿上,任泪水肆意横流。
“罢了罢了!既已如此,那便好好的去吧。母亲并非在意你的名誉受损,只是怕你走了我与你祖母的老路啊!”那些年月,母亲总不愿忆起。
“母亲,秋儿定会洁身自好,绝不与官场之人有分毫沾染。母亲尽可放心。”杜秋年幼之时无意当中听到过母亲阁中姐妹背后议论过母亲的事,据说那个该被她称之为父亲的人,那个对母亲始乱终弃的男人,便是个朝廷官员。
母亲病中精神很不好,想来今夜又是一夜无眠,与杜秋话说至此已是力不可支。缓缓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了。
杜秋本想问问母亲七年前倚欢阁大火的事,见母亲已疲惫至此,便也不再开口。侍奉着母亲躺下睡了,就悄悄掩门退了出来。
天依旧未亮,但已不再是方才那种浓稠的黑,而是微微的深蓝。杜秋站在廊下有些无措,她竟不知自己该做什么了。
贞元二十一年二月,唐德宗李括驾崩。德宗生前已立长子李诵为皇太子,然而皇太子因曾身染重疾而言语功能有损,且有顽疾缠身,身子较为虚弱,故有不少朝中重臣反对太子登基。此时以俱文珍为首的一些宦官联手镇海节度使李錡等重臣极力拥护太子,并以叛国谋反的罪名处置了一部分反对太子的朝臣,又在朝中大行杀戮之事来铲除异己。
一时之间朝中反对太子之声大减,许多朝臣都不得不转变立场支持太子。遂皇太子于国丧结束后登基,立号顺宗,年号改为永贞元年。
此时正值立夏时节,江南之地虽已暑热不堪却是美景如画。
教坊偏厅里,一屋子的莺莺燕燕正急着更衣上妆,不过都是十五六岁的年轻女子。她们是此次润州府教坊动用了前所未有的大选规模精心挑选出来的官妓们,一个个明目皓齿,年轻娇艳。
夜宴的贵客们还未到场,教坊女官凌大人安排了女子们在宴会厅的偏厅早早准备着。十数之人挤在这偏厅之中着实有些拥攘,又正是盛暑天,屋中闷热不堪。好在现下已是申时六刻,江南之地天黑的早,这个时辰天色已是渐渐暗了下来。
杜秋还坐在院中廊檐下发呆。
日头渐渐西移,她被阴影和残阳分成了两半。偶尔穿堂而过的清风带起她的衣裙,她只一动不动闷坐着。美目垂下盯着手中一朵丝绢做成的金边芍药,手指左右撵着花枝。腰肢都有些麻木了,却也懒得换一换坐姿。
她的贴身侍女蕴儿这时疾步走到她身后,颇为无奈的说道:“小姐,凌大人又在催促了。不如咱们先去上妆更衣吧。”
杜秋抬头看了看,已是黄昏时分了。她心知无论如何是躲不过今晚的宴会了,便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发麻的四肢,往偏厅走去。蕴儿长叹一口气,紧跟在杜秋身后。
今日的教坊内院全然不似往日那般冷清,每走几步就有三三两两的官差守卫。他们神情严肃,一动不动。正厅大门前不久才大修过,连带着院中花圃都移栽了不少奇珍异草。
润州教坊本是一个清水衙门,除了偶尔为当地几个官员的宴饮安排献艺助兴,并无其他用处。因着润州是个小地方,也鲜有身份显赫之人到访,在此之前可谓是门前可罗雀,更是没有几个能够拿得出手的艺妓。此番大肆修整,便是为了今日这场宴会。
宴饮即将开席了。润州府尹马大人从得知贵客要来的消息之时起,就一日三次的跑来教坊张罗,如此大张旗鼓也皆是他的意思。此时他一改往日的倨傲神情,正弓着腰身恭请几位贵客前往正厅就坐。
远处偏厅外廊檐下有颗长的很高的西府海棠。海棠树下围着一群已妆扮好的歌舞伎们。她们兴奋的望着正阔步走进正厅的贵客们,其中有位年纪很小的女子伸手指向人群,好奇低语道:“姐姐们快看!走在前头的那位,就是淮安郡王么?”有胆小些的立刻扯下她指着远处的手臂,紧张的小声道:“你不要命了!怎敢用手指着郡王爷!”
贵客们一一进了宴会厅,此时还无需上场献艺,女孩子们便都围聚在海棠树下窃窃说着话,不时的嬉笑一阵。
杜秋也已装扮好,更了舞衣站在廊下看着正厅方向。蕴儿陪在她身畔,小心翼翼道:“小姐,据说淮安郡王爷已是半百之年。王府中妻妾成群,内宠又多,小姐实在不必担忧。”蕴儿这话虽是安慰之语,却是说的没头没脑。杜秋也懒怠去分辨什么,便只点了点头。
杜秋心中着实担忧,但并不为着什么淮安郡王。今晨出门前杜秋本想让蕴儿留在家中陪伴母亲,可母亲却说不放心她一人前来教坊,一定要蕴儿跟着她。现下家中就只有母亲一人,也不知身子好些了没有,杜秋心中牵念不已。蕴儿见杜秋情绪低沉又迟迟不去更衣,许是会错了意,才说出那样的话来。
主仆二人正各自想着心中事,就见一个官差急急的跑来对女官凌大人道:“大人,可上场了。”
许是太久没有如此盛大的宴会了,凌大人指挥女子们列队入场时有些慌乱。所幸女孩子们排练已久,队伍依旧是井然有序。杜秋是不必随着她们一同入场的,她是主舞。
听得一阵鼓弦之声响起,十数位女子轻盈甩着衣袖翩翩上场,舞的是一支从西域传至中原的胡旋舞。舞伎们都着了一样的服饰,金色流苏闪闪而动,手腕脚腕上的银铃叮当作响,很是有异域风情。年轻的女子们舞成了一个半圆形后突然都保持着舞姿站定了。鼓手换了调子,手急急的落在鼓面上,一阵急促的乐声响起,气氛变得神秘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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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缕衣 第2章 一舞胡璇见倾心
宴上宾客皆是在当朝身居要职的官员,看惯了中规中矩的大唐宫廷舞蹈,偶然见此异域之舞也是颇为好奇,在加之乐声渲染,一个个都定睛看着场上的女子们。
这时,着一身金边白衣的杜秋入场了。她足尖轻点,急急的旋转着,像是一团镶着金边的白雾,并无人看清她的长相。直到十八个胡璇落定,一口气长长呼出。
众人依然是将眼光寸步不移,细细看着这个一路旋转进来的白衣女子。衣饰并不素净,镶着缕缕金丝线,边上垂着细丝金色流苏。整个人被这一团金光白雾包裹着,无比出尘。
在看面上,似是做了西域妆容。长眉尾部向上挑起,长方形的大眼,眼角贴着粒粒金沙,鼻若悬胆一般挺立,小巧的唇涂的猩红,下颌圆润饱满。不等众人看够,又是乐声急促响起,杜秋再次起舞。心应弦,手应鼓,一个胡璇接着一个。
此刻在宴会厅正上方,面南背北正襟危坐的男子便是今日这场宴会的主客。他看起来也有不惑之年了,浓眉挺立成一柄宝剑,双眼长而犀利,正微微眯着看向下首,面上被夜宴上高照的红烛灯盏映照的看不出表情。这位身份显赫之人正是淮南节度使、淮安郡王李琦。
一舞已毕,主舞杜秋带领一众舞伎恭敬行礼后便依依退场。回到偏厅后修整了妆容,更换了衣衫,又歇息了片刻,一会儿她还需再次入场献曲弹唱。方才舞的投入,退场才觉贴身衣衫已是汗湿。房中依旧闷热,杜秋见蕴儿正忙着整理她换下来的舞衣首饰,便也不叫她,独自走去院中花圃吹风纳凉。
此时正值盛夏时节,盛放的紫薇花在月光的映照下竟呈妖异的幽兰色,美艳无比。杜秋一时看呆,微风阵阵拂面而来,此时此景真是惬意舒爽。方才剧烈舞动出了一身汗,也让近几日的闷闷不乐扫去大半。
微风带来园中百花香,杜秋不由舒展双臂,闭目感受清风拂面。今晚的夜宴结束后,她便要去向教坊主簿大人呈请交还花魁玉牌,想必母亲也不会再为此事吃心。夜间的凉风习习,吹动院中花草枝叶沙沙作响,杜秋此时正神清气爽。
算算时辰也快要再次入场了,她便漫漫踱着步子往回走。就在这时,却忽然听见花丛中传来一阵重而凌乱的脚步声,杜秋忙回身看去,还未来得及看清来人是谁,就听得一声极为粗鲁的男声喝道:“是谁在此!”
杜秋吓得忙后退几步!再一看衣饰,这人应是与李錡一行的一位官员,看样子是醉酒的厉害。他的体型颇为壮实,摇摇晃晃的撵着脚下花草走了过来,顶上发冠也是歪斜着。杜秋慌忙转身欲跑几步躲开这位醉汉。谁知这人竟是粗暴至极,见面前女子要跑,飞快几步上前便一把扯了杜秋纤细的手臂,面上淫笑着说道:“你别走啊,本官喝的有些多,不如你陪本官去房中歇息…”
杜秋慌忙挣出手臂,回身夺路要逃,可那醉汉身手又快力气又大,两步便追上了她。顺手一使力,她已是扑倒在地了!心中的恐惧从未如此强烈过,杜秋没命的高声尖叫!那狂徒左手钳住她的双手,另一边甩手一掌打在她脸颊。
此时的剧痛与惊惧让她脑中嗡嗡作响,身体极力反抗撕扯。那狂徒见杜秋不从,抬手又是一掌!剧痛袭击之下,杜秋渐渐意识有些模糊了。就在她半晕半醒间,蓦地听到一声颇有气势的男声怒喝道:“住手!”
那狂徒被这一声怒喝震得有些发愣,停止了手上动作抬首看去。杜秋尚未来得及反应,已有人扯起那醉汉左右开弓几掌。紧接着便有一双有力的大手扶起她来,这人嗓音低沉柔和,轻声说道:“本王在此,小姐不必害怕。”见杜秋呆呆的,又询道:“小姐可有不适之处?”
杜秋这才惊醒过来,她看那醉汉已被两个官差擒住跪在地上,口中还在求饶。在看身旁站着软语关切的人,竟是淮安郡王李錡。
还未言语,便是泪如雨下。杜秋全身颤抖,此时根本不知该如何回禀李錡的询问。也顾不得行礼如仪,慌忙将方才被那醉汉撕扯破烂的衣衫紧紧裹在胸前,一把推开他便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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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缕衣 第3章 怒火燃情丝
在场诸人见此情景都吓坏了,忙都低下头不敢说话。李錡却不甚在意,随口便吩咐他身后一位名叫丁举的近身随从道:“快跟去看看。”丁举得令忙追着杜秋去了。
再说那狂徒也是吓的不轻,酒立时醒了七八分。这人是与李錡同来润州办事的从五品上游骑将军薛应正,与李錡生母周氏、正妻周瑾慈的母家周氏一族是中表之亲。在当朝官居从五品且与李錡交好。这薛应正本就是好色之徒,今日饮多了几口酒,便有些不自制,离席方便的功夫就在花圃中看见杜秋一人在纳凉,于是起了色心。若是往常,被李錡瞧见他这等下作的样子,也只是不痛不痒说他几句。
薛略一思索,自己方才只是酒后调戏了一位官妓而已,李錡应不至于下令重罚。便又笑嘻嘻的给他磕了个头,方说道:“下官有罪。下官喝的有些多,实非有意惊扰郡王爷大驾,还请王爷恕罪。”
听得他这样轻描淡写的请罪,李錡却是怒火中烧。也不知为何,今日看见这下作场面竟是这样火大。他两步走至薛应正面前,抬手往左脸颊便是一掌。薛这才有些怕了,忙边磕头边说道:“王爷息怒。王爷息怒啊。”
李錡气息粗重,一摆衣袖回过身,大步往回走去。身后官差们只隐隐听到一句:暂关内监。
身后诸人更是大气也不敢出,谁也不知郡王爷突然之间是动了什么怒,竟至于将自己在朝中的重要亲信关押起来。说起来李錡方才赏舞饮酒兴致颇高,作胡旋舞的舞伎们退场后没一会儿,便说是酒劲上来有些晕,要去院中散散酒气,让各位大人随意。
今夜夜色甚好,这个小小内院虽比不得皇宫大内与李錡府后花园的气派精致,却也别有一番小家风情。正吹风赏月间,就听见女子的尖叫与撕扯挣扎之声,跑来便看到了眼前这荒唐之景。
薛应正此前犯下的猥琐之事,李錡皆是念在母亲与发妻的面上从未多说过。这薛应正虽行事不太检点,却是一个能干之人。今年二月初先帝唐德宗李括驾崩,薛为了李錡的大计,在朝中也算出过力。故而他的那些龌龊之事李錡只道无伤大雅,就只当做不知了。
可那混账之人方才压在身下欲轻薄的人竟是跳胡旋舞的那个女子。虽然只在上座遥遥观看,且是浓妆之下,李錡却将她的容颜看的清楚。即便她已更换了妆容与衣衫,还是一眼就认得。
今晚的宴饮到了此处已是索然无味了,众位大人见李錡离席而去,又听闻外头出了事,便都坐不住了,早早散了去。
过了片刻,丁举回来向李錡禀报:“王爷,杜秋小姐在偏厅歇息。”
“杜秋?”李錡似在询问,不等丁举回话紧接着又命道:“速将偏厅清场,本王即刻过去。”
丁举得令忙退下。
李錡端起桌上茶盏啜了一口,西湖龙井的清香瞬时萦绕齿间,就像那个在一团白雾之中旋转而来的女子,浓妆遮不住她的清新出尘。一个走神间,她已是急速旋转而来,是从天而降么?花圃中扶起她时,她的手臂是那样不堪盈握,她可知她的颤抖与泪水竟让一颗久经风沙无比坚硬的心猛烈的疼?她倔强推开面前援手之时,心中可曾有过畏惧?
李錡唇间不自觉的轻轻吟出二字:杜秋。又食指蘸了茶水,在桌上一笔一划写了出来。
此时的偏殿只剩杜秋主仆了。蕴儿自责不已,一个劲儿的流泪。杜秋却已渐渐平静下来了,到底她也没怎样。据说那禽兽在朝中官职不小,她一个名符其实的官妓,即便今日真的受辱,想必也会不了了之。方才淮安郡王及时出现救了她已是万幸,或许也可借着此事顺利脱身花魁这个身份。
蕴儿将棉布用冰水洗过,敷在杜秋脸颊上。方才那禽兽下手颇重,她的左右两边脸颊现下是又红又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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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缕衣 第4章 情愫暗中生
“小姐,还疼么?”蕴儿心疼不已,手下都不敢使力。
杜秋摇摇头,拿过一盒茉莉白脂粉,用粉扑蘸着轻轻在红肿处拍了拍。她没有太多时间去伤心害怕,相比自身的感受,她更在意母亲的担忧。
蕴儿接过杜秋手上的脂粉道:“我来吧小姐,我看的清楚些。”
杜秋想了想说道:“今日之事,现在起只当没有发生过。回到家中也不能叫母亲看出来,千万不能。明白么?”
蕴儿点头应了。默然片刻又道:“都怪我,若我一直跟着小姐,小姐就不会受委屈了。”
蕴儿自六岁起便陪在杜秋身边了,两人从小情同姐妹。虽说蕴儿比杜秋年长一岁,心智却不及她沉稳,任何事都习惯交给杜秋做主。七年前家中变故,母亲带着一些家眷仆役来到润州落脚,其余的全都给了银子遣散出去了,只留下蕴儿一人帮着照顾她们母女生活起居。蕴儿善于持家洒扫,厨艺也是一绝,将这个小小的三人之家打理的井井有条。两姐妹一个聪颖慧黠,一个心灵手巧。杜秋与母亲也从未将蕴儿当做下人看待,有什么好吃好穿的,姐妹二人都是同用同享。
此时听得蕴儿如此责怪自身,杜秋只得牵出一抹看似无瑕的笑,故作轻松说道:“哪里就怪你了,何况我还好好的。你这样哭丧着脸,没事都让母亲看出有事了。”才说完,余光一扫就见妆台旁站着一个人,再一看,竟是方才救过自己的淮安郡王李錡。
杜秋忙起身领着蕴儿屈膝行礼道:“民女杜秋携侍女蕴儿参见郡王爷,王爷安好。”这时她也才想起竟还未谢过他救命之恩。
李錡吩咐了平身,上前了几步坐下。一时之间都是默默,杜秋有些尴尬的对蕴儿道:“蕴姐姐,端杯茶给王爷。”气氛这才稍稍缓和了些。杜秋又一次屈膝下去道:“方才多谢王爷救命之恩,民女失礼了。”
夜宴之上的遥遥一见,她像是九天嫡仙降至凡尘。明明是那样纸醉灯谜的宴饮,却因她的出现而清净无尘,红烛灯盏下只看得见她一人在忘情舞动。花圃之中他们第二次相见,却是在她饱受惊痛与恐惧之时,那时的那张已然洗去浓妆的脸上写满惊怒愤恨与屈辱。甚至不畏李錡天潢贵胄的身份,不顾礼仪愤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