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飞甲之化棠曲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雀听
他问的,便是先前为她包扎伤口的那条秀帕了。
顾少棠道:“沾了血,我差人拿去洗了,怎么这么紧张,是谁的帕子?”
“那帕子是我娘——”小柱子蓦地一顿,不愿多说,只急切问她:“姐姐,帕子在哪里洗?”
顾少棠见他神情焦急,只便喊了人来,带他去净衣房取秀帕,那小柱子怕赶不及似的,两腿迈得倒比领路人还快,顾少棠心内着疑,又想也罢。
这样一个孩子,能有什么惊天秘密。
龙门飞甲之化棠曲 第二十七章 凌波仙
跫音已远,清房孤身,烛光长影。
顾少棠回过身,纤指如素,悠然划过桌沿,看着桌上那碗长寿面,清清汤水浮绿葱,底下长长绕着一根长寿面。
她低低一叹。
幼年时,记事后,偶然得知娘亲是产后血崩去世的,那之后,就算爹爹骂她倔,她也不愿任何人为她庆生,只知从此年年今日,只有忌日,没有生辰。
梁材显然深知这点,才差这不明就里的小孩儿端来长寿面,只叹他抱伤为她煮面,也是用心良苦,其心可鉴。
摸起筷子端起碗,喂入口中,面有嚼劲,汤头清甜,可不知怎的,却让她突然想起幼年时,卜仓舟给她煮的那碗。
卜仓舟和她一样贪嘴,从小就是灶房常客,煮面对他来说,便是雕虫小技,色香味俱全不在话下,只是不知为何,那一夜,上元节,他煮的那碗长寿面,面条烂糊糊一碗,汤头咸得要命,难吃无比,她刚吃一口,险吐出来,他却杵在一边,态度冷淡,一副爱吃不吃的表情。她只道他还在气她抢了他的瓜子,顿时愤愤,她抢他瓜子是怕他吃太多上火,可他竟敢弄这么难吃的东西报复她!越想越火大,眼看就要发脾气,却见他手上烫了几个泡,情知是为了给她煮面才如此,霎时火气全消,又看他冷冷甩袖而去,心底莫名歉疚,这才硬着头皮把面吃光,追着给他上药。
顾少棠推开窗户,抬眸凝望,望之处,皓月当空,光华未改,庭院深深,却烙下岁月痕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嬉闹追逐仍在目,童稚欢笑犹在耳,哪堪岁月匆匆,转眼烟消云散。
她早知回忆只剩幻影,却仍要自吞苦果,受之牵缚,如荆棘缠裹,一再自伤,直到龙门一战,悲欢起伏,方才悟透,这世间,合会有离,生者有死,就算她不愿割舍,也敌不过物是人非,不管她执念有多深,都无法留住过去的时光。
只是纵然如此看透,却仍是放不下,她对卜仓舟……
或多有少,有些歉疚……
顾少棠眸光幽幽,正自思量,忽闻墙外隐隐传来热闹人声,心中疑惑,循声到了寨堂外一看,却见堂外空地处架起了篝火,烧得极旺,照得夜空一角亮如白昼,地上堆满酒坛,或开封、或没开封的,东倒西歪,鹰帮手下围拢成圈,聚精会神听那樊华绘声绘色,讲说江湖趣事,听到**处,爆出阵阵欢呼。辛平二财这两个惯于顺着杆子往上爬的,早已融入其中,喝得那叫一个满面红光,兴高采烈,戚三平日里严肃死板,此时倒也抱了一坛酒,听得乐呵呵,突见顾少棠出现,酒坛也忘了放下,紧忙迎过来,回头又见着这般景象,实在没规矩,正要喊他们收敛些,顾少棠摆手却道:“叫他们高兴吧,寨子里多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说罢,明眸含笑,一把夺过他手中酒坛,径自回了主堂。
也罢,世事皆有定数,何必自寻忧愁。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月冷凝霜,霁华铺洒,喧嚣离得不远。
小柱子此时正坐在海棠林前的石墩上,对着手中秀帕出神。
这帕子料子上乘,花样精致,却已用得陈旧,便是三个月前,他在佛龛前跌破了膝盖,总是背对着他不发一语的娘亲,轻轻扶起了他,掏出这条帕子,为他包扎了伤口,可依然愁眉深锁,连抬头看他一眼都不愿。
他还小,但他已经能察觉到很多东西。
他一直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明明很乖,娘亲为什么不喜欢他?为何每个人都要他躲躲藏藏,为何从不让他到院子里玩耍,为何他只能被关在房间里读书认字……而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不明白,直到半个月前那群黑衣人的到来,终于真相大白。
那日情景,刀光霍霍,鲜血飞溅,历历在目,小柱子不觉抖颤,抱住自己,眼中全是惶惑与迷茫——
救他离开的人伤得太重,来不及等到船靠岸就没了气息。
他临死前告诫他,在确保安全之前,不要告诉任何人他的身份,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
因为在利益与威胁面前,没有人值得相信。
小柱子心中无助,抬头看着皓月当空,满腹话语想要倾吐——
娘,我真的不能相信吗?连顾姐姐,也不能相信吗?我不傻,我看得出来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姨教过我,仁信为先,顾姐姐待我这样好,我不能骗她,更不想拖累她……我知道回去很危险,可我……真的好想回去……
思绪漫漶,不觉急风突涌,呼呼低咆,推动薄云遮了明月。
小柱子猝不及防,猛觉险些被掀飞,抬手一按衣襟,猛然手中一空,抬眼就见秀帕随风飞入了沙沙作响的海棠林。
“我的帕子——”他心下大急,慌忙追去。
那风儿诡异,来得急,也去得快,却把那秀帕高高吹得极远,翻了几翻,挂在了枝头上,他千辛万苦,终于找到,折了花枝,将它取了下来,然而此时,却发现迷失了方向。
这海棠林出奇的大,花开似锦,几近遮天,道径更是曲回纵横交叉贯通,难辨来时路径,小柱子无头苍蝇似的盲目乱撞,走了半天,不见归处,反觉越来越远,心头正慌,突然被道梗绊倒,来不及喊痛,只闻咻的一声,疾风一锐,似有什么东西扑面而来,猛一声清脆的叮响,一颗石子飞出,将那几乎要打到他脸上暗箭撞偏,暗箭飞出,其力之大,啪的一声,竟摧折了一株海棠的枝干,那株海棠应声倒下,露出夜空。
小柱子惊魂未定,似有所觉一抬头,却见一人站在海棠枝上,迎着月光,宛如栖鸟。
那人一身长袍团裾,满头银发不束冠,美须飘垂腰腹间,夜风中飘飘渺渺,仙风道骨,宛如凌波而来的蓬莱仙人。
小柱子看得正目瞪口呆,猛觉那人转瞬间竟飞鸟一般扑到了面前,但见其面孔清癯,老而矍铄,未及反应,已被他一把捞住,整个人霎时腾云驾雾似的飘起,被他夹裹着在海棠林之上飞跃纵跳,那枝桠纤细柔软,哪能托人借力?此人便是轻功高到一个境界了,小柱子不知底细,吓得心跳砰砰如擂鼓,惊出了一身冷汗,嘴里呀呀慌嚷,还未回神,便觉眼前一阵明亮,却是鹰帮手下仍围着篝火在笑闹。
辛平二财打着酒嗝,抱着酒坛凑了过来,“小屁孩,你在这里傻愣着干啥子,那边有好吃的烤肉,快去吃——”
说着往小柱子脑袋上一拍,小柱子猛一激灵,瞪着眼珠,低头见自己正安安稳稳坐在石墩上,手里紧紧攥着秀帕,猛一回头,风清月影,棠林幽幽,哪有什么仙人的踪影,方才种种,竟恍如梦境。
朝霞叆叇,万丈红光。
鹰山之上看日出,妙景奇绝,令人叹为观止。
顾少棠用罢早膳,甫至梁材寝屋,恰好樊华也在里头,正把着脉,见她进来,便拢着袖子站起来,施然有礼退到一旁:“顾帮主。”
顾少棠莞尔道:“樊兄弟不必拘礼,以后叫我顾少棠就可以了。”说罢望向一脸倦态的梁材,关心问他:“老柴的伤情如何?”
樊华道:“已无大碍,但还需调养些时日以恢复元气,这阵子最好避免费神操劳,务须安心休养,多着些人手伺候着便可。”
顾少棠颔首,又对梁材道:“听到没有,好好休养着,这是我的命令。”
她知他是闲不下来的性子。
梁材叹息一笑,也便颔首应了,迟疑片刻,瞅着顾少棠。
顾少棠知他有话要说,微微侧过头,樊华知意,当下退了出去,关了房门。
梁材撑着自己要起身,顾少棠扶了把手,他方靠在床头,抚膺喘息问她:“帮主,那混小子呢?”
顾少棠知他问的是卜仓舟,只道:“卜仓舟一时兴起,假扮雨化田去了京师。”
梁材张口结舌,瞪圆了眼看她,一时无言。
顾少棠也不言语。
梁材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你怎么不劝着他?”
顾少棠道:“我若劝他,他岂不又来怪我阻他前程了。”
梁材话语一塞,半晌,只闭了眼,低声迭迭叹息:“混小子,混小子……”一时是焦心难忍,火急火热道:“帮主,你可是还怨他当初退婚?你岂不知道,那时白龙嘲他近水楼台,没真本事娶妻,那小子是心性太大,真想混出一番名堂,再风风光光回来……”
顾少棠只道:“事情都过去了,说多了也没趣。”
神情竟无甚波动。
梁材心中凉了一凉,黯黯闭目,沉默片顷,突而又睁眼,问她:“帮主,我回来时,去了一趟龙门,听窦青所言,之前似乎有个跟那混小子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跟你在一起……”他一顿,有些艰难地开口:“……雨化田可是还活着?”
顾少棠顿了一顿,沉重地点了点头。
梁材神色一动,眼神竟看不出喜或忧,“那他——”
顾少棠连忙安抚:“你放心,我与雨化田早有约定在前,他就算回了京师,也不会加害卜仓舟,再过些日子,我把他接回来孝敬你,你就别操心了,好好养伤。”
梁材听她语气似乎很有把握,但还是放了下心,奈何一把老骨头拖累不起,只叹息:“唉……我怎么能不操心,那混小子是我抱回来的……他爹娘把他托付给我了,我就这么看着他一点点长大……哪里放得下,那么可怜的小娃儿……怎么能不操心……他的生辰……也快要到了……”
梁材喃喃自语,好似累了,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眯了眼睛,不知觉半入昏寐。
顾少棠扶他躺下歇息,替他掖了被子,这才起身出了房门。
卜仓舟之事,她嘴里说得有把握,可心里其实真的没底。
这卜仓舟脚底抹油的功夫再厉害,对上爪牙遍野的雨化田多半也是无路可逃,她自己也知不能轻举妄动惹恼雨化田,因而只暗地里派了人手去京师查探消息。
莫六儿快马加鞭,今早就送来了她想要的情报,说西厂督主雨化田自回京师后,因感染风寒、身体抱恙,未得面圣,一直于府中休养,又说西厂剿灭黑鸦帮之事,呈到御前,得了嘉许,除此之外,并无动静,京师没传出真假雨化田之事,可见还未东窗事发,她想雨化田既回得京师,卜仓舟现下多半已是受了他挟制,不知是否安全无虞,而她差人去调查雨化田的身份,也已经有了结果——
龙门飞甲之化棠曲 第二十八章 天机扣
只道先皇正统年间,广西大藤峡瑶民因田州士兵在其地屯种占田,阻其出入,故以之为引,斩木为兵,揭竿为旗,爆发起义,朝廷镇压不止,当地屡屡动乱,民不聊生。成化初年,朝廷遣兵十六万,围攻大藤峡,生灵涂炭,乱而不歇,直至成化三年,雨化田在战乱中被俘,发配宫中受刑,服侍于万贵妃身侧,后在万贵妃的提拔下,成了御马监掌印太监,执掌御厩兵符,与兵部及督抚共执兵柄,因而奉于帝王金阶下,飞黄腾达,终令得皇帝青眼加之,开设西厂,将他擢升为西厂督主,大权在手,势倾天下。
皇帝对雨化田之宠信,可见于西厂初立,权势却比那东厂高出一截不止。
顾少棠心道雨化田既是瑶民,那么跟生于汉中的卜仓舟该是没有任何关系的,两人长得如此相似,真的只是巧合?
她猜不透雨化田意欲何为,只知卜仓舟对他来说有利用价值。
利用完后呢?兔死狗烹,也是必然。
该如何防范未然?
顾少棠正寻思间,不知不觉已至院落,忽见百里因就站在院中海棠树下,微抬首,嗅着一朵海棠,淡粉花瓣触于鼻尖,无香若有香。
却见他发束银冠,衣袍齐整,神态清朗,顾少棠倒奇了,“今儿是什么日子?”
百里因睁目看她,唇边淡淡一笑,“因叔总归是有脸皮的。”
顾少棠抱着臂笑:“你真想通了?”
百里因道:“思绪始畅,何来想通?”
顾少棠摇头一叹,慢腾腾挪步过去,调皮道:“我说呢,你再散漫下去,可不得提防着帮权旁落?”
百里因莞尔一笑,摭了一朵海棠于她鬓发,“我就算不提防着帮权旁落,还不得提防着你往我酒坛里掺水?皮丫头。”
顾少棠稚齿轻笑,眸中染了喜悦。
百里因摇头又道:“这几日帮中事务便交给我打理,你好好休息,若闲不住,就练练功,那英雄大会还得过一阵子,不急着去。”
顾少棠皱眉:“谁说我要去英雄大会?”
百里因挑眉微讶:“你不去,那两人怎么到处宣扬要跟你去英雄大会出风头?”
顾少棠闻言不解,循着他目光,却见辛平二财两人正手挽着手哥两好地蹦跶进门来,笑得春花灿烂的,当下明白过来。
这两家伙是听了小柱子说她会带他去京师,这到京师不得过洛阳?所以自作聪明,断定她要去参加英雄大会。
顾少棠顿觉头疼,拔声便道:“看在我爹的面子上,我至多顺道去跟穆渊打个招呼,顺便退了这英雄帖,什么英雄大会狗熊大会的,谁爱去谁去,进了土匪窝,还扎什么英雄堆?!”
说罢,旋身就回了主堂,游步间一拨,鬓间粉色跌坠。
百里因探手轻接,唇边一笑,随她而往。
只余下垮了脸的辛平二财,执手泪眼相对——被老大嫌弃了,这可怎么办?
灿阳笼山,风动云海,遥望鹰山,气势峥嵘。
石门蛇道登鹰山,经百岔樟木林,石道盘旋而上,便现出通往山顶的主道,鹰帮总寨城门高耸,横亘其间,乃至入得总寨,方能迤道而上,总寨后方便是海棠盛林,穿过这迷宫般的海棠林,便能登顶嚒?非也,因着此道尽头,已是断崖之端。
这通往山顶之路,竟就像一条线,中间生生断成两截。
这断崖与断崖,相距甚远,只以一道铁索相连,其间云雾缭绕,宛如浮于万顷波涛之上,而底下陡峭险峻,渊深难测,因而名为天险涧。
风啸云绕间,只见一银发披身的耄老,背一篓棠花,轻功甚高,蹀踏锁链,飘崖而过,落了平地,缓缓前行数十步,只见得一棵千年菩提,树干粗壮嶙峋,树藤虬曲,树冠宛如遮天盖地的巨伞,其下便是一间古朴木屋,单以枯藤为栅栏围成院子,窝棚、晒架、石磨一应俱全,屋顶烟囱腾着烟雾,屋外堆着烧火的木头,一眼望去,玄杉、白檀、赤桐,竟都是些难觅的珍木。
那老者足若凌波,踏步轻巧,无声无息搁了背篓,推开木屋屋门,冷不防却见白衣少女仰面朝天,躺在自己床榻上,抱着酒坛呼呼大睡,登时哎呀一声,匆匆抬步过去,抱起酒坛一看,空空如也,急忙转身,掀开角落里散发着冷雾的寒玉储缸一看,当下顿足拍腿,“尽兮!尽兮!你这娃儿,怎的把老乞的棠花酿棠花糕都吃没了!”
真可恼也!
那老者捶胸顿足,喊得好大声,回头却见她睡得好生自在,半点不理他的喊叫,心内不甘,踮着脚绕过挂满钩尾飞镖的架子,到了桌前,撩袖取了一只狼毫笔,沾了墨,蹑手蹑脚凑了过来,正要给她画个大花脸,转瞬就被她捏住了腕,却见她眸儿带笑明灿灿:“曲老头儿,你可没教过我在人脸上作画。”
曲夜哼哼一声,甩开头去,扔了笔,倒像个闹别扭的孩子。
顾少棠起身,哄他似的,手托着一块棠花糕递到他面前,“还剩一块呢。”
这棠糕之美味,上到御厨,下到街摊,无人会做,便是曲夜自创的,以海棠嫩蕾,浸菩提清露,加几味甘药磨成的粉末,糅合其中,捏成一寸大小的精致糕点,无香,味微苦,吃起来却格外清爽,有益神之效,百尝不腻,令人回味。
曲夜绷着脸问:“数没数吃了多少?”
顾少棠有些心虚,抹去嘴角残留的糕点残渣,眸儿滴溜溜一转,“吃进肚子里的东西,还算它做什么?”
曲夜腾地站了起来:“怒兮怒兮!你不算,老乞给你算——”他一甩袍袖,来回踱步,振振有词道:“你每离开一日,老乞就做一块棠花糕放在寒玉缸里,从来如此,这回你走了几日,你自己可劲想想!”
顾少棠也知,曲夜哪是气她吃他的糕点,只是她太久没回来看他,叫他寂寞了而已,也只笑道:“若不是你的棠花糕美味,叫人想多吃些,我又怎舍得不回来看你?所以说,你这是作茧自缚,怨不得我。”狡黠一笑,又朗声道:“这棠花糕啊,冰藏起来,放得越久,味道越好,尤其跟这棠花酿配在一起,更是绝顶美味,你若不吃,我可不客气了。”
她说着就把棠花糕往嘴里送,曲夜忙不迭抢了过来,“老乞留着这棠花糕,就是要同你品尝,你吃尽了,老乞吃什么?”
顾少棠抿着唇笑,手儿一勾,竟捞出偷藏着的一把白玉执壶,摇了摇,粲笑如花,“喝棠花酿啊。”
曲夜脸上绷不住了,接了酒壶佯怒道:“你这娃儿,就会哄我这老头。”
顾少棠只叹老小孩一个,不哄他哄谁?目光一转,见桌上罗列着文房四宝,便趁着他吃喝的功夫,起了身到桌前,探手执笔,铺了一方白纸,低头细细勾画起来。
曲夜起身凑上前,见着图上所绘,神色陡地一震:“棠娃儿,这是——”
顾少棠淡淡嗯了一声。
曲夜扒着桌沿,一脸好奇,“这是何物?”
顾少棠笔锋一转,往他皱纹横生的额头一戳,“跟我装什么蒜?”
曲夜捂着额头,摸了一手墨,哎呀呀紧忙跑去洗,“脏兮脏兮,老乞白教你二十四孝了!”
顾少棠也只一笑,转眼画好了图,拈起道:“这东西,还给你。”
曲夜洗完墨迹,撩着衣袍,迈着大步,飞也似的往外跑:“非兮,非兮!老乞不识此物,老乞要去劈柴——”
听得外头转眼传来噼里啪啦的劈柴声,顾少棠叹息一声,搁了那图,用纸镇压好,高声道:“我就放在这里啦,你要怎么处理,随便你。”
那图,便是雨化田向她要的,那二十六副壁画图之外的一副——
天机扣的制造图。
那日她从马胃里摸出那锦盒,独自搜寻出路时,就拿出来看过,那盒中,除了天机扣,便是这张制造图,顾少棠自是知道这在江湖中掀起腥风血的天机扣的厉害之处,倒并不垂涎,只是认出这制造图的笔迹是曲夜的手笔,暗暗心惊。
她知曲夜神秘,知他厉害,知他擅造神兵利器,却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幼时追在身后,自称老乞,抱她大腿,满地打滚,无所不用其极地求着被收留的老头儿,竟就是江湖传说中得此人者得天下的“天机老人”!
这“天机老人”的传说,便是在十多年前出现于江湖,传颂者言之凿凿,说其乃九曜星君下凡,能洞三道,能断阴阳,能辨吉凶,有呼风唤雨之神能,更有锻造神器之本领,这般世外高人,却隐居于山势险要的落雁谷,筑屋建室,藏尽天下宝物,有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宝不说,更有那数不尽的藏宝图,机关书,兵器谱,武功秘籍,以及其平生所造的神兵利器,哪怕只得一样,都能威震四方,甚至令江山易主!
所谓欲令智昏,此欲,是**,是财欲,更是权欲——
自不必说,一场武林浩劫就此掀开帷幕!
可怜可悲,那钟灵毓秀的落雁谷,一夜之间,成了众生目光之向,成了亡灵聚集之所,石门之外,竹林之中,八卦阵里,机关道内,仿佛汇集了全天下的武林人士,在这里,刀光剑影,尸骨堆积成山,腥风血雨,赤水汇集成河,狂笑与哀嚎日夜狂喧,黑鸦聚满山谷啄咬残尸,宛如人间炼狱,惨不忍睹——虽则如此惨状,却仍有人遭贪婪驱使,前赴后继,纷至沓来——
最后这场浩劫是怎么平息的,没有人知情。
进了落雁谷的那些江湖人,大都死在了那里,逃出来的,也都是神志不清,成了疯子,落雁谷临近京师,此番乱象一生,令得朝廷震动,派兵攻入落雁谷,却只找到堆积成山、腐烂恶臭的尸骨,所谓天下宝物,所谓天机老人,究竟是传说还是真有其事,俨然是一个谜,江湖中对此争论不休,莫衷一是,直到不久后,“天机扣”的出现,再度掀起江湖的又一场风波——
顾少棠常年与曲夜共处,知他脾性,这天机扣引得江湖人士搏命争夺,惹得生灵涂炭,定非他本意,所以当她看到那张制造图时,便知决不能再让此物流传出去,增添罪孽,打定念头,只将原图付之于炬而牢记于心,如今活下来,不免就要“画”归原主,也算还他心安。
而至于落雁谷的纷纷扰扰,犹如朝云散去,与她何干?
顾少棠旋身走到悬挂钩尾飞镖的架子前,探手抚摸其上以玄武铁石打造,巧夺天工的飞镖,粉靥莞尔。
曲夜打造的兵器天下奇绝、威力无比,却有一癖,便是每一样兵器,只造一次,再不重复——然而,却是为她破了例。
他隐姓埋名,在这断崖上的木屋里,每日每日,劈柴炼铁,给她做这钩尾飞镖。
顾少棠心内暖融,正欲取下飞镖,不料体内陡地钻起一股锐痛,那痛来的凶猛,直贯四肢百骸,痛得她力不能支,猛然俯撑在架子上,瞠目着惊。
曲夜恰好抱着一堆柴禾进来,见了此状,柴禾砸了一地,飞奔过来,“棠娃儿,你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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