彗炽昭穹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旌眉
“他撤袖退开一步,我也退开数步,第一次较量就这样不期而至。”
“双方只用十式单行掌。我掌法笨拙,但我气息绵长,可用恒稳的内功保护腑脏,无论如何,先死撑一阵再说。”
“我脚踩虚步,吸腰收胯,含胸拔背,显出鹰形。石危洪大笑,因为我这‘踞扑掌’起势练了许久,仍是全无鹰势,象只护雏的母鸡。”
“我趁他一笑之间蹬足推掌,一弹而起,向前直扑,他曲腿缩腰,蓄足力道,右掌从虚掩的左手空袖下方袭来,用的是电击高空般的‘鸷腾掌’,我的踞扑之势与他的鸷腾之势两相撞击,惊涛拍礁,震得我右臂全麻,半空斜栽,歪向一边。”
“他趁我人未落地,窜步压肩,反掌上勾,象一片灰云一样展在我的身下,这一式从老鹰倒飞捕食而来,叫做‘截雁掌’,中之肠裂腹碎。”
“我连忙以‘潜闪掌’相应,可我潜得太劣,闪得太钝,虽然避过了‘截雁掌’的锋锐,可胯上被狠狠刮了一记,落地时几个趔趄,几乎冲出崖去。”
“我知道他远未使足全力,只沉溺于欣赏我的滑稽狼狈,让我在被打死之前一次次连滚带爬的逃生,我来不及喘气,便要迎接下一轮羞辱,如此斗了二十几个回合,望莲崖上的每一寸地方都被我摔过碾过。”
“他想以这样的侮弄消灭我的尊严意志,却是大大失算。我跟师父苦修十年,寺中不乏存心嘲笑戏耍我的小僧,他们在我面壁时,将污秽之物堆进我的岩洞,在我站禅时向我身上泼水投石,越是如此,我越是清楚,任何坚持都是一场颠簸的孤旅,全靠心中之灯指引,唯有自己可以护着这盏灯,八风不动。”
“记不清是第几次脸下脚上的扑跌在地,我满嘴泥雪,来不及支身,只听背心风紧,他下一掌拍到。”
“我猛然翻身,奋力出手,这一招叫作‘引雏掌’,掌势回牵,而非外吐,因为我仰躺着难以发力,若与他硬碰,必然手臂折断,所以我索性用回牵之势将他这一掌牢牢接住,死力托扛,他的大掌徐徐压近,离我的鼻尖只剩几寸。”
“千钧一发之际,我忽然听到他鼻息骤短,我掌上所承的重压也稍稍一松。”
“我抓住那转瞬即逝的一刻,将腑中凝聚的劲力全都催到左掌,把他的大掌顶起一尺,掌心一旋,扭住他的手腕。”
“与此同时,我抽出右手,一记‘擒兔掌’,牢牢叉住他的喉咙,我的内力虽然消耗了不少,他又是如此高手,但他咽喉要害被制,我余下的劲力足以要他的性命。”
“等他心律恢复的时候,局面已经难以改变,他盯着我,眼中惊异,鄙夷,愤怒,还有一丝发现新奇的玩味。”
“我知道自己利用他走火入魔的间隙和自己的双手之便,胜得卑劣,但实在顾不得那么多了,我一字一字重重说道:‘石教首,不得让这丫头有一星半点损伤,不可威逼强迫,你答应么’”
“他哼了一声,算是应了。我松开右掌
第34章 晶峰冰墓
“一峰之下,万峰之上,静静竖立着小蓝雕砌的冰碑,我远远望见,耳中忽然一空,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脚步也越走越涩,仿佛不是自己的腿。背上的万松云和依稀认出了主人,发出几声轻微的弦音,将我从失聪中唤醒。哄咚哄咚的空旷回响,是我自己的心么”
“碑侧的冰棺已经被雪掩埋,只能看出大概的轮廓,石危洪踏上前去,衣袖一挥,浮雪尽散。”
“他伏至冰棺旁边,细看许久,喃喃道:‘云儿,你跑来这么高这么冷的地方做什么,你不回家了吗’”
“他肩膀一瘫,象被人抽了骨头,全身卧在冰上,乱拂的灰发掩着他的脸,也掩着几尺之隔的冰下人的脸。”
“‘云儿,你以为躲远了,我就不等你了你的东西,我一样都没有挪动,还是你喜爱的样子,那几万册书,我时常掸扫,没有积下一点灰尘,你的枕头,每日仍用一小朵黄桷兰熏着,你爱听檐下的铜铃,我挂了上千串,老远就能听见重重叠叠的铃响……’”
“‘风伯雨师还常常到岩上来,不过它们也渐渐老了,先后死在你弹琴时最爱坐的地方,我花重金请人将它们做成不腐的雕像,永远陪伴左右。它们留下了一对鹰雏,已经长成了和它们当年差不多的样子,一个叫神荼,一个叫郁垒,似乎也爱乐律,你若见了,一定喜欢。’”
“他絮絮叨叨,哭哭笑笑,旁若无人,‘……云儿,我再也不会怪你,再也不迷恋那些没用的东西,你不喜欢的事情,我都已经不做,以后你想说什么,我都听着,你想听什么,我都说给你听。咱们不该各守一隅,隔着藏着,是我固执己见,冷落你,疏忽你,怀疑你,错伤你……那天我昏了头,我悔得斩了自己的一条手臂,我一刻不停的找你,几乎找成了疯子,你为什么不回家了呢’”
“他蜷起身来,嚎啕大哭,哭得万谷盛哀,悲情填海,哭到疯处,一头磕在冰棺上,我和小蓝靠近半步,被他用凶猛的掌风震开。”
“后来他嚎干了,嗓如扯锯,渐渐止了声音,象重伤的野兽一般蜷在棺旁,肌肉凹陷,又同上回发作时一样,萎缩成一具枯尸般的皮骨。”
“小蓝上前蹲下,将他的身体翻平:‘他练功走岔,紊乱难愈,已是晚期末象,一旦心律凝滞,体内两极失衡,便会全身坍缩,等心律恢复,血肉才会慢慢舒张还原,每发作一次,回弹之力便折损一次,下次恢复则要双倍功夫,再这样反复几次,就无力回天了。’”
“我问:‘这坍缩的毛病,有没有治愈的可能’”
“她想了想,‘贝爷爷说,大冶县铜录山有磁石,体大如屏,四面吸铁,色轻紫,石上皲涩,有调整经络、气血、腑脏的奇效,所以又名’延年沙’,不知能不能缓和他体内的紊乱失衡。’”
“他头上撞破,鲜血染红了半张凹缩的脸,狰狞可怖。我低头看向冰棺,冰面上有一片血污,几条裂缝浅浅延散。我伸出手,用力将那片已经冻结的血污擦去,在我的手下,冰面象褪去尘埃的镜子,一点一点从朦胧到清晰的显现出墨云的面容。”
“我停了手,本以为自己会象石危洪那样哀痛失态,可等我第一次真正近在咫尺的见到她,我却情不自禁的溢出微笑。”
“这幽雅安详的黑衣女子,虽然厚冰掩不住她脸上的伤疤,虽然枯弱的心肺让她全白了头发,可那些都无足轻重,她和我想象中的世外天颜毫无差异,仿佛我生下来就认识她,仿佛彼此的思绪仍然互通无间。我不敢想象这张脸灵动之时是何等震心夺魄的美,冰下的她面含微笑,光彩横生,是知道我会来吗”
“我的泪落在冰上,汇成细微的溪流,将裂开的浅缝溶合。我一动不动的坐在棺旁,就象当年坐在竹舍檐下那样,把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讲给她听,从建阳大水讲到关中虫疫,从云门堰讲到太湖圩田,也讲你们娘仨还有园中的人和事。”
“一波一波的云潮从天边涌来,一直淹到身边,象来势汹汹的千军万马,堆积在玉指峰下迂回不散,天光黄紫嫣橙,交错变幻,是指挥攻潮的将军令旗。无论天地之间如何动荡不息,她都在一成不变的耐心聆听。”
“我娓娓叙述,忘了这是何年何月,何时何地,直到把话掏尽,我才拂干眼泪,将琴匣侧置棺前,‘夫人现在想弹什么曲子呢此地接天近日,远离红尘百戏,那曲《仙路逢君》再合适不过,夫人觉得呢’”
“她微笑不答,仿佛在春日婆娑的竹影下不小心睡着,没有听到我的提议。暮黯天浓,浮升的月亮将云潮变为闪光的银海,玉指峰依然半掩在纱幕之中,不屑让脚下万物欣赏她的琼光冷艳。”
“已经入了夜,石危洪依然没有舒张复原的迹象。小蓝道:‘这里太高太冷,他心动缓滞,呼吸不畅,体热不足,恐怕等不到恢复就会被冻死了。’”
“我叹口气,伸手抵在他背上,默默运功,将体内的热力传入他的身体,过了一个时辰,他心跳渐强,血流加速,筋肉慢慢回弹,我见他已能自行与严寒相抗,便撤手收回。小蓝偎着铁牙安然入梦,我也躺在微弱的火堆旁迷糊睡去。”
“在崖边站禅的三年里,我总是在凌晨最冷的时分醒来,玉指峰的黎明似乎比其它地方来得都早,我一睁眼,就看见云海星辰交接处矗立着一个兀鹰似的剪影。”
“石危洪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他并没回头,却仿佛感知了我的苏醒。他侧手一挥,从冰岩上劈下一块长扁的冰块,顺手一抹,那冰块成了一头宽一头窄的刀形。”
“他手持冰刀,斜指而立,姿态象傲睨的兽王,周围隐隐起了啸声,那冰刀瞬间而动,凭空卷起雪暴,密集快狠的刀光晃亮了将明未明的天穹,随刀风扬起的冰渣雪块飞旋喷射,仿佛天上的星辰都被这一刀斩落,化为泼坠而下的星雨。”
“我提气挡避,仍被刀风逼得浑身疼痛,浓烈夺目的刀光舞至酣处,仿佛就要爆裂,千万刀影突然静止合一,真是收发如电,有若神控。身前的雪地象被犁过一遍,纹路纵横,道道深刻,我再外行,也知这一刀的威力非同小可。”
“石危洪垂刀侧目,开口道:‘这是白虎刀‘虎旋十九斩’中的碎泍斩。’”
“我不明白他向我演示刀法,意图何在,他却没有停止的意思,斜掌一削,冰刃由刀形变为匀长的剑形。”
“他持剑在手,虽然冰刃只是变了形状,可顷刻之间,气境已与刚才完全不同,腕上一转,那剑如灵物,潇洒不羁。他舒抡手臂,展剑刺空,逍遥遨游,脚下突然挪闪,剑影倏的由一变四,人也快得由一变四,乍看就象四人四剑交斗嬉戏,起伏进退,精彩纷呈。”
“说起剑法,你林伯伯没少向我卖弄,桻儿的单手凌涛剑,雪崚的双手游仙剑,都有不少奥妙精深的招术,可象石危洪这样快得一人如多人,似群攻又似自娱的奇异剑招,真是闻所未闻。”
“他收身停步,平展剑身,‘这是青龙剑法,四龙聚宴。’”
“语毕用左袖卷住剑柄,右手伸出,两指沿剑身起伏掠过,宽阔笔直的冰剑变为波浪形的曲剑。他后撤一步,矮身攒足,立个半掩半藏的起手剑势,悄无声息的压手递招,诡异横生,那曲剑如无骨的虫蛇,闪烁不定的左右游走,全是虚影,分不出真锋在何处。”
“密匝匝眼花缭乱之际,突然银光微跳,如蛇吐信,应是偷袭高处的真锋,谁知他手腕一沉,波浪曲影横扫腰下,贴地窜起无数凶猛的雪蟒,‘这是玄武剑法,虚虺千蚺。’”
“我正好奇他这一把冰刃还能如何变化
第35章 玉指鏖战
“雪雾漫卷,几丈外的东西就看不太清楚,两人对搏之际,石危洪高大的身影在对面时隐时现。”
“他照例让我先出手,我右足滑冲,借着风雪掩护,闪至他身侧,左掌防挡,右掌划圈出击。”
“他见我的起手招式并非新近娴熟的跮踱掌,而是单行掌中的‘旋扑掌’,蔑哼一声,压身斜倾,迎掌相抗。”
“我的步法掌势比之前大有长进,右掌走虚,左掌突然变防为攻,用‘颉颃掌’切肩式向下直砍。”
“石危洪反应极快,跟着缩肘变招,我趁他一缩之际,右足如锥,左腿旋踢,右掌复又变实,披风挂雪,化为跮踱掌中的最枭猛的‘大展涉式’。”
“他左手空袖倒卷,以柔克刚,稳稳接住我右掌的攻势,斜胯避开我左足旋踢,右臂横肘撞在我左后腰间,将我震出七步,‘哈哈哈,老书呆,现在虚虚实实,花样不少,甚好甚好!’”
“佛家云‘迷时师渡,悟了自渡’,我一招一式都是他教的,虽然比武中他从来不用我没学过的招式,又残缺一臂,可他仍是比我高明太多,我若想保命,只能自行衍生出新颖的合招、分招、连招、变招,否则哪有半分机会”
“此番我好歹不再象第一场那样狼狈惨烈,这已给了我足够的信心,我放开手脚,身周的乌云雪雾被大风翻搅,助着二人相搏的激烈声势,真是一场混沌磅礴的鏖战。”
莛飞一直不敢打断,听到此处心潮澎湃,“爹,怪不得林伯伯总是说,你若开了窍,便是武学大宗!”
易筠舟摇头,“我承暮空禅师之恩,因病得福,也曾想过要把调息健体的修练之法教给你,可你从小自由自在,我哪里舍得让你受面壁站禅的苦,你也喜爱水利水经,我已经心满意足。文也好武也好,治旱也好治水也好,终有一天,你会无处求教,全靠一己之力,那时只须记着‘悟了自渡’四字,状况再难也能寻出对策。”
“石危洪陶醉于鏖战之乐,依然刻意留着三分力气,可他坍缩之后的耐力和长性远不如前,久斗疲厌,兴致减弱,出招的力道渐渐增狠,是想了结此战的前兆。”
“他宽袖展舞,借风长势,双足踢出六道彪悍的雪瀑,那是跮踱掌里最险恶难缠的‘大提涉式’。”
“我全神抵御,用‘鸷腾掌’卸去头两道雪瀑,旋身侧蹬,用‘小凫泅式’避过第三、四道雪瀑,跟着双掌再出,用‘潜闪掌’拨开第五道雪瀑,连续大耗体力,再也周转不开,被第六道雪瀑正冲胸口,整个人仰飞出去,重跌在地,吐出一大滩血。”
“石危洪徐徐踏近:‘唉,老书呆的护体内功,不过尔尔。’”
“我丹田气流上涌,升至胸间发热自护,腑脏之痛稍有缓和。他山一般压近,我撑手起身,两腿连环横扫,趁他闪跃不稳,我双掌上击,这是跮踱掌临危反攻的‘大托莲式’。”
“他没料到我吐血之后还有力气,一时不防,被我逼退三步。我哪肯松懈,又使了两招‘大托莲式’,不让他有续攻的机会。”
“正在紧要关头,一阵狂风刮过,在我和他之间旋起一堵雪墙,彼此可闻不可见。”
“我长身跃起,全力使出一招‘大展涉式’,雪墙散落,没想到他也正用一招同样的‘大展涉式’迎面攻来!”
“来不及变换,两式轰然对击,我一咬牙,两手接住他的一掌一袖,左腿与他的左腿交绊互锁,凝聚全身内力与他抗衡,落地之后,双人四足立在一个陡崖边缘,彼此僵持不下。”
“若是完全拼耗内力的话,我气息绵长纯厚,而他心律不稳,吃亏的是他。我们四足如钉,只是风大雪滑,两人都在不可避免的向崖边一寸寸滑移。”
“他脚侧出现一个凹坑,他自己不知道,我却用余光瞥见,一旦他失衡分心,凭我们当时的内力优劣,我一定有机会将他震下山崖。崖下嶙峋险峻,跌落难以生还,我眉头一皱,劲道不自觉的收减了一分。”
“毫厘之别,胜负立见,他抓住这一瞬,猛力一催,夺势压上,我肩头如负千斤,膝弯似遭铁锤,被排山倒海的巨力推扑在地。”
“他一脚踏在我背上,我胸中还有之前未吐净的余血,再加上他这一脚,旧血新血一并喷出,在雪上流成一道红泉。”
莛飞鼻子酸涨,眼泪簌簌而下。
易筠舟笑道:“傻儿子,你爹现在不是还活着因一念之仁让自己万劫不复,你林伯伯知道了一定会骂我迂腐,可我迂腐一世,一时改不了啊。石危洪大笑:‘好人做不得,老书痴,你是不是死不瞑目’”
“我无力发声,侧脸望着墨云的墓,嘴边的血泉正向冰棺的方向蜿蜒流去。在她面前把我象卑微的蚂蚁一样踩死,不正是他梦寐以求的场景”
“那一刻我性命将终,却没有丝毫后悔,就象她跳鹰毁容之际没有丝毫后悔一样,我只是觉得无比疲累,慢慢闭上了眼睛。”
“忽听小蓝冷喝一声:‘石教首!你坍缩那晚若不是他运功救你,你早被活活冻死了,你若杀了他,便是恩将仇报的禽兽!’”
“背上忽然一松,石危洪抄手将我拎起来,鹰眸熠熠生光,‘我杀留随性,可不是什么知恩图报的人,今日留你这条性命,只是因为与你缠斗越来越有趣,我还没取够乐子呢!’”
“我掸开他的手,全身剧痛,抬头见风大云密,雪花席卷,一场惊天动地的雪暴就要来了。小蓝已在避风处挖了宽敞的雪洞,把所有的东西运进了洞里。”
“我这次胸背受创,淤血不净,元气大损,踉跄着进了雪洞。没过多久,忽听洞外有喀喀喳喳的裂响,伸头一看,前方一块突出的冰岩承载过重,眼看就要断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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