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彗炽昭穹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旌眉

    叶桻胸口起伏,闭眼不睬。

    晢晔耐心倒好,自言自语一般,继续问道:“这套避敌术,到底从何而来,老书呆是怎么得到的他虽然至死不言,但早已把秘密告诉了小书呆,小书呆又在问星台之后,告诉了你。”

    叶桻皱着眉,毫不理会,这些话传到他耳中,象苍蝇一样嗡嗡作响。

    皱眉不是因为疼痛和晢晔,而是胸口有种令人慌神的空虚。

    他手指一抽,忽然意识到,白衣娃娃不在了!

    刚才与獒犬扭滚,胸口撕扯,一直象命根子一样护得死紧的白衣娃娃掉了出去。

    叶桻陡然睁眼,心口象被掏了个窟窿,他侧脸寻找,慌急之下,全身的血蹭蹭加速,从各个伤口汩汩外流。

    眼神四扫,终于看到白衣娃娃躺在左手几尺外的血泊里。

    他想撑坐起来,肩膀刚刚抬起几寸,便是一阵百骸俱碎的剧痛。

    冷汗雨下,他急促喘息,伸出左手,够向娃娃,肉翻露骨的小臂每挪一寸,都是酷刑。

    还剩几寸,便能够到。

    晢晔冷笑一声,叶桻对他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他何必再披着和颜悦色的伪装。

    虽然笑着,眼中已是凶厉毕露,他摸出随身匕首,狠直插下。

    噗的一声,飞血四溅,匕首插穿了叶桻的手背,象钉住案板上的鳝鱼一样,把摸向娃娃的手牢牢钉在了地上。

    就算忍痛忍得麻木,这一下仍是将叶桻的三知六感插得崩炸。天旋地转。

    晢晔捏着匕首,左摇右动,把叶桻掌心的籽骨搅得粉碎。

    帕伊黛拼命用手捂着嘴,眼眶涨红溢泪,只是看着,都痛得撕心裂肺。

    叶桻疼得抽筋发抖,嘴角渗血,几乎昏死,仍是紧咬牙关,一声不出。

    晢晔俯身贴近,“叶桻,我的话,你不听,不会有好下场。我想得到答案,未必是难事,你也不是唯一知道答案的人,你铜皮铁骨的扛着,只会祸害更多,你死抱着不放的刚烈,是令人费解的愚蠢,你真有这么蠢吗”

    叶桻吐出一嘴血,“晢晔,你才令人费解!你有汉人血统,却憎恨汉人,你手段狠劣的清汉杀戮,不共戴天,却堂而皇之的依靠汉人的武功和阵法,你容不得部下亲汉,却把调控鹰阵的汉人妖女当作心腹,你鄙视汉人不讲信义,却羡慕汉人的智慧才能,你好容易恢复月鹘王子的身份,召回九族,却眼馋中原汉地,想来做汉人的皇帝。古来侵汉的外族,要么蛇吞大象,最终放弃,要么与汉人融合,不分彼此,你想与汉人一刀两断,却又没本事真的割裂,你难道不怕把自己逼进尴尬的死巷,变成疯子”

    他身受剧痛,语音颤弱,这番话却听得晢晔脸色青白。

    叶桻用力抽了一口气,“晢晔,你可以忘记月鹘九部内战之仇,重立新盟,为什么不能忘记铁门关之悲,终结月、盛之恨神刀回世,光复月鹘,你已经做到,应该适可而止。血腥攻盛,不是九部的心愿,更不是你父亲的心愿,只是你自己一意孤行!无论你当年遭受过什么,都不是让两国陷战、生灵涂炭的理由!”

    遭受过什么

    晢晔眼中涌起血色,遭受过什么,你知道

    脑中似有一道闸门,死死关着,不让最可怖的回忆寻隙而入,叶桻的话却如刀子,将门上撬开了一条缝。

    缝里涌进呼啸的沙尘。姐姐们的哭喊、父亲的怒吼、宁王李睿的笑容……这些都还不是最不敢碰触的可怖记忆。

    真正的可怖,是铁门狂沙后的孤荒无助,是沦落被辱的肮脏可耻,是鬼城雅当的浓黑投影。

    那些黑影象魔手一样压着他,多少次,他以为自己已经挣脱,得回了自由,可这么多年了,他发现自己还在原处。

    晢晔太阳穴灼痛,他拼命摇头,想把脑中那道门缝牢牢关上,可怎么关,都是漏的,漏的!

    该死的撬门人!一股烧炸的愤怒在胸中熊熊燃起,晢晔一把拎起地上的白衣娃娃,狰狞厉吼,“叶桻,让她给你收尸吧!”

    叶桻拼着命,抬起另一只手,来抢娃娃,晢晔猛然拔出匕首,伸脚向叶桻掌上的血窟窿狠狠一踩。

    叶桻掌骨全碎,再也支撑不住,痛昏过去。

    晢晔出了鹰笼,大步踏风,脸如厉鬼,吓得月鹘军避退不及。

    他边走边将娃娃一揉,本想捏个粉碎,不料娃娃身上还插着一支头钗,尖锐的簪尖刺破了他的掌心,象在替叶桻报复。

    晢晔看着掌心的血,三下两下将娃娃扯破扔远,吩咐左右:“明天带更多獒犬来,不可喂食!”

    他离去很久,月鹘军依然惊恐呆立,直到巴图晕晕醒来,发出凄惨的哼嚎,士兵们才挪动手脚,拖出半死和已死的七只獒犬,锁上鹰笼,各自归位。

    帕伊黛不敢滞留,她趁没人注意,偷偷把破碎的娃娃捡了起来,带回自己的庐帐。

    乌石城不大,城墙十分坚固,城中汉民被屠去大半,剩下的分给各部做了人奴和战时用来填沟铺堑的撞令军。

    月鹘人不喜欢憋屈在城里,各部军卒仍在城外安营,便于牧马。贵族将领们倒是住在城中,有房舍也不睡,还是搭建庐帐,帕伊黛的庐帐便立在城中的僻静一角。

    她支开婢女,自己取了水,把沾满泥血的娃娃碎片清洗干净。

    想修补好,却犯了难,她不善针线,缝得难看,拆了补,补了拆,花了将近一宿,才勉强拼回原来的形状。

    她含着手上肿痛的针眼,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做这莫名其妙的傻事。

    娃娃的脸模糊不清,她胡想联翩,这是他拼命要去相助的那个与君长对决的女将吗

    麦田山血腥混乱,她没有看清女将的容貌,但光瞧身姿身手,也知是个可倾天下的女人。

    她举起娃娃身上的银花头钗,垂苏轻晃,秀气的汉家姑娘戴着这样精致的饰物,该有多美,一定象壁画里的仙女一样。

    她有些羡慕,又有些难过,眼圈一红。

    天亮前,帕伊黛将娃娃藏好,偷偷弄了一罐烈性泻药,和稀之后,倒在獒犬喝水的盆里,又悄悄取了药膏药酒,来到鹰营。

    鹰营隶属金旗牙军,直接听令于晢晔,也在城中。营口的值夜守卫不敢违令行事,可帕伊黛是九族最令人神往的姑娘,平时想搭句话都没机会,她的请求,他怎么忍心拒绝。

    守卫左右看看,把鹰笼钥匙给了她,放她进营。

    帕伊黛走到鹰笼外,叶桻仍然一动不动的躺着,她刚要开锁,身后忽然闪出一人,将她拉住。




第232章 庐帐屠熊
    帕伊黛一愣,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听鹰营各处的猎鹰们象中了邪似的齐声厉叫。

    天亮前本就寂静,陡然爆发的鹰叫声响彻乌石城,刺耳无比。

    她心惊手抖,钥匙掉落,身后那人反应倒快,一把接住钥匙,将她拉进角落。

    头顶划风,黑影笼罩,一只巨大的猫头鹰从鹰笼上方掠过,发出鬼怪似的凄嚎。

    帕伊黛胸口擂鼓,却也暗松口气,原来猎鹰报警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这突然冒出的猛鸮。

    驯鹰手们奔出营帐,拉弓放箭,点火恐吓,猫头鹰躲闪拔高,可它贼心不死,仍是绕着叶桻所在的鹰笼来回盘旋。

    鹰营统领扭着脖子张望,一定是笼中的血腥气太重,把饿急的猛鸮招了来,赶都赶不走。

    他左右指挥,让人拉起皮幔,将大鹰笼遮住。驯鹰手们吹哨发令,百十只猎鹰冲飞入空,一顿凶攻猛逐,猫头鹰寡不敌众,悻悻远去。

    众人折腾了一身汗,伫立片刻,确信猫头鹰没再回来,晢晔也没被惊动,才各自散去。

    帕伊黛轻抒口气,回头一瞧,拉她的人也是驯鹰手装束,面容被毡帽掩住大半。

    她仔细辨认,“迦阳将军”

    尉迟阳被晢晔改了名,并不习惯,听人呼唤总是迟钝无应。

    等到四周归寂,迦阳悄悄将皮幔掀开一条缝,用钥匙打开鹰笼笼门,闪身而入,帕伊黛紧随其后。

    皮幔挡光挡声,原本用来蔽护尚未驯服的野鹰,免得它们乱飞怒撞,此刻天色将亮未亮,皮幔一遮,笼中漆黑一片,不见五指。

    迦阳取出凛军应急用的夜光珠,贴近叶桻一看,心中一沉。

    叶桻昏迷不醒,除了失血极多,还有严重的内伤,他在莫贺延碛引葛禄部驰战,在镇夷峡与哥舒玗冰河决斗,在麦田山重围冲杀,又与獒犬硬拼,身上的伤重重叠加,血王精耗空,多年来一直被血王精克制的试心箭终于在重伤的躯体上施展出凶猛的摧毁力,这次就算大难不死,以后也会羸弱多病。

    迦阳默叹,夜光珠照向叶桻的左掌,掌心洞穿骨碎,血肉模糊。

    迦阳细细审视,摇了摇头,他治不了叶桻的内伤,也救不了这只手,眼下唯一能做的,是尽力防止凶险的金疮痉和疯犬症,重创如此,稍有侵染便会致死。

    凛军有过严格训练,迦阳身上背着四只水囊,他让帕伊黛举着夜光珠,自己向水囊中添加白矾,溶化摇匀,为叶桻冲洗伤口。

    叶桻一触白矾水,激刺而醒,他拼命克制,没有叫喊出声,身体因忍痛而簌簌发抖,牙关死紧,下颌僵直。

    帕伊黛眉心蹙结的看着,伸手抚上他冷汗密渗的脸。

    叶桻疼得眼前模糊,看不清荧荧暗光中的人,只觉脸侧的温热若即若离,真切又虚幻。

    “崚丫头!”他喃喃呓语,胸口酸涩淹涨,一行泪溢出眼角。

    帕伊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的泪热热的滚过她的手指,她的眼泪也不知不觉随之而落。

    迦阳洗清完毕,另外取出一个小瓶,里面有些微腥的粉末,是被疯犬咬死的病兔的脑髓,已经风干研碎。

    他将脑髓和水成汁,抹在叶桻伤口,低声道“叶桻,这以毒攻毒的办法可以保你不患疯犬病,但这几日你一定要做出疯犬病的症状,怕风、恐水、喉紧、痉挛……我会设法送你出城,与林姑娘相聚。”

    迦阳认得林雪崚的猫头鹰,落魄既然来了,启明军定然不远。

    落魄发现凌涛剑后,启明军继续搜寻,在平远渡黄河岸边发现二十多个盛军士兵的尸体。

    月鹘军将这些士兵衣甲除尽,捆住双手,坑埋至腰,上半身露在土外,成了挪动不得的靶子,然后用石头冰块将他们活活砸死,如此痛苦残忍的“石刑”,是对凌洪之仇以牙还牙的报复。

    启明军忍着悲怒,将盛军士兵掘出来安葬,尸体全都头开骨裂,面目模糊。

    林雪崚苍白着脸,拖着脚步,一一辨认,看了几个来回,确信叶桻不在其中,这些都是跟随叶桻堵惠渠的盛军。

    她攥着手中的凌涛剑,四肢虚抖,身子一沉,坐在河滩上。

    眼前晃动着灞水岸边的万千柳条,师兄单骑而去,不曾回头。她想追上去叫住他,再看一眼他的面容,却象与他阴阳相隔,任她怎么呼喊,他都听不见。

    众人看着她的忧瘁之色,想安慰又词句乏力。

    雷钧道“林宫主,你在这里等着,我带人继续找,一有叶桻的消息立刻告诉你!”

    林雪崚摇了摇头,在白果坳也有过这样骨髓凉麻、慌无可依的恐惧,除了迎刃而上,别无可解。

    启明军在平远渡过黄河,回到东岸,遇上灵州派出的探骑,得知月鹘军已经与燕然军汇合,驻扎乌石城,承业帝给九部族长分别下了书,想与月鹘铸甲销戈。

    西北盛军与月鹘苦战之际,河东仍是一波三折。

    微子赐酒后,承业帝处置了吕春祥。余应雷汇集新征兵马,与熊函叛军及花、百联军再次会战。

    双方隔着滹水对峙十日,天子阵前督军,余应雷佯撤诱敌,引敌军过河进攻。

    花讫勒、百丽骑兵果然按捺不住,率先渡河来攻,滹水西岸遍布丘陵,骑兵上坡,仰攻吃力,天子见战势有利,令余应雷全力压击,花、百骑兵不支溃退。

    李壑御驾亲征数月,终于盼来了振奋人心的时刻,他不计艰险,亲自披甲上阵,率领盛军自上而下,俯冲追杀。

    熊函的叛军主力也渡过滹水,背河布成“双头锤”阵,中军薄而张扬,两翼厚且隐蔽。

    花、百骑兵逃到河边,分向两侧,盛军追至山脚,与熊函叛军撞个正着。余应雷认准熊函的大旗,直捣叛军中军。

    可余应雷没有看清全局,叛军人数多于盛军,这是熊函的背水反击之计。

    熊函以自己为诱饵,吸引盛军在河边与叛军厮杀,然后令两翼悄悄绕到盛军背后包围封堵,花、百骑兵也去而复返,快速抄截,反将盛军逼进三面是敌、临水无路的绝境。

    余应雷阵脚全乱,弃天子不顾,自行逃命。承业帝身陷重围,夺船不得,眼见就要驾崩在此。

    大危之时,振威副尉田阙拼死相随,护着天子血战一天一夜,突围而出。

    熊函穷追不舍,田阙以极少的兵力与敌周旋,借助各种地势,用千变万化的玄武阵一次又一次助承业帝化险为夷。

    李壑原本对田阙心存忌惮,这一路下来,才知道田阙投效盛廷之后忠心可鉴,能武善谋。

    李壑在乱军中擢升田阙为镇军大将军、河东行军总帅。田阙临危受命,不负圣望,几场反击战后,终于保着天子脱离险境,平安逃回并州。

    李壑连惊带累,回到并州后病倒不起。滹水一役损兵折将,盛军再也征调不出更多兵马,处境困顿。

    令人意外的是,百丽、花讫勒忽然一先一后相继退兵。

    熊函眼见再下一城就能生擒盛帝,改写江山,联军这一撤,叛军势力大减,没了一锤定音的锐气。

    熊函一面向晢晔告急,一面向河东各镇急敛暴征,想用金银战利把联军留住。

    河东叛军早就被联军刮榨得抽筋脱骨,粮草牛羊、珍宝绸缎献纳无数,各镇叛将家底掘空,忍无可忍,又恨熊函借机私吞,险些与熊函翻脸。

    熊函强征未遂,无可奈何的看着联军搜掳而去。

    联军虽退,河东危机仍未解除,大盛依旧双线难支。承业帝在滹水之战以前就派人暗通月鹘九部,封王加爵,赏金许地,以求止戈。

    月鹘各部久战疲劳,有了妥协之意,在这节骨眼上,启明军不能进攻乌石城,不能惹乱激变,连叶桻在不在乌石城都不能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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