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说管启方有个好祖父。
陈稚在家中接受的教导是不要惹事生非,更不要贸然得罪国内的世卿大族,他们是流亡之人,在齐国要小心谨慎,只有这样才能让家族延续下去。
不该说的不要说,不该做也不要做,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做好该做的事,其他的事不要多管多问多说。
想起自家父亲的谆谆教导,陈稚强压住心头的火气,道“愚弟怎么知道启方兄要是想要知道,不妨问一问,说起来,稚对于这件事也是相当好奇。”
管启方微微一笑,他的本意是激怒陈稚,让陈稚去为难申生,谁知道陈稚很能沉的住气,根本不上钩。
就在齐国这边举行宴会之际,周公忌父派遣的使者终于赶到诸侯行辕之中,稍作辨认之后直奔郑国行辕而去。
很快地,郑文公便接到了有周公使者前来请见的汇报。
郑文公有些疑惑,“周公他派人来见寡人干什么”
顿了顿,郑文公喃喃自语道“难道是天子有事使周公遣人来见寡人”
想到这里,郑文公冷哼了一声,有些不太高兴。
他对当今天子的怨气不小,原因在于当初天子遭王子颓之乱时,出居在郑,郑国未尝失礼不说,而且还与虢公共同出兵诛王子颓,平周乱,送天子归周。
但天子是怎么做的
天子宴请郑厉公和虢公的时候,赐给虢公酒爵,却赐给郑厉公鞶鉴装饰有镜子的大带。
酒爵是礼器,自然要比鞶鉴贵重的多。
俗话说,不患寡而患不均。郑国为了能天子归国奉祀宗庙,出的力不比虢国少。
而天子却如此薄待郑国,这不仅是对郑国的侮辱,更是对郑文公父亲郑厉公的侮辱。
天子如此侮辱郑厉公,身为人子,郑文公怎么可能会对天子有什么好感。
不过,话虽如此,郑文公最终还是让人把使者给请了进来。
第95章 将逃盟
郑文公身为同姓诸侯,无论对天子的怨气有多重,基本的尊重还是有的。
当初郑庄公与桓王交恶,最后演变成刀兵相向,射中王肩之后,尚且还要卑词厚币以乞求桓王宽恕,虽有凌王之实,却不敢受凌王之名。
郑文公允文允武皆不及其大父之万一,怎敢公然忤逆天子给天子摆脸色看。
天子终究是天子,是代天牧狩万民的上天之子,强如齐国,不仍旧需要天子的背书吗
郑与周同姓,有矛盾龃龉不假,但终究是自家人,论血亲,在同姓诸侯中,与王室最近也就只有郑国了,自家人的矛盾属于人民内部矛盾,若王室有事,郑国断无袖手旁观之理。
天子和郑国分分合合,一旦有事,首先想到的不还是郑国吗
没过多久,郑文公见到了周公派来的使者,使者奉上书信之后,郑文公没有立刻打开翻看,而是先对使者嘘寒问暖了一番,又简单的询问了一下来意和洛邑中的基本情况,这才打发使者下去休息。
待使者离去之后,郑文公面无表情的打开书信,只见帛书上写道“子郑违背父命,植党树私,不堪为嗣,朕意在次子带也,叔父若能舍齐从楚,共辅少子,朕愿委国以听。”
就这么简单的几行字,郑文公看了再看,生怕看漏任何一个字。
经过多次确认,确认无误之后,郑文公的心脏砰砰砰跳个不停,舔了舔嘴唇,郑文公突然感觉自己有点口干舌燥。
天子这是
怎么感觉自己肩上的担子变的沉甸甸的了呢
不过,似乎好像又有些心潮澎湃,郑文公的思绪突然飘到了他的大父郑庄公活着的时候。
他虽然没有亲身经历过那段郑国的鼎盛时期,但是他却是听着他的父亲郑厉公追忆那段时期长大的。
他知道,当时他的大父为王卿士,带领着郑国东征西讨,中原诸侯无不匍匐在郑国脚下。
而今为诸侯主盟的伯主齐国在当时也要变着法子的讨好郑国,无论是郑齐之间数次会盟,还是齐国再三要求与郑国结为婚姻兄弟,都是例证。
他的父亲郑厉公毕生的愿望就是使郑国能够重现他大父时期的辉煌,只不过天不遂人愿,他的父亲穷尽一生都没有实现这个愿望。
怪只怪祭仲专权,祸乱郑国,不然,何以至此
郑国作为曾经的中原大国,而今却要匍匐在曾经的小兄弟齐国脚下,这也就算了,更让人忍受不了的是曾经的中原大国,打遍中原无敌手的郑国竟然时不时的还要遭受南方楚国蛮子的欺凌,这简直不能忍。
郑文公每次想到这里都是气愤非常,无奈形势比人强,只能低头服软勉力维持而已。
毕竟郑国如今已经沦为二流国家,又无天子征伐之命,只能攀附强国以求能够免于征伐。
想想齐侯强迫自己将虎牢之地赐予申侯,郑文公就是一阵气苦。
现在天子竟然有授政召用之心,郑文公怎能不喜
他的父亲郑厉公与虢公诛杀王子颓,以兵送天子回国,勤劳王事,不就是为能够得到天子任用,秉持周政,得天子征伐之命,从而复庄公之业吗
只不过,天子似乎对郑国有防备之心,虽然对郑国的功劳表示感谢,但却只是感谢而已,并没有什么实际行动,反而借着赏赐,有打压郑国的心思。
而今,原本的一切都已经起了变化,他的父亲欲求而不可得的东西就摆在了他的眼前,只要他点头答应,一切似乎就能够唾手可得,想了想父亲的含恨而终,又想了想大父时期的辉煌,郑文公心中已经有了决定。
不过,问题在于,他率军而来,想要全身而退,率军离开首止肯定不现实,被齐国率诸侯之师追击的可能性很大,几乎就是板板钉钉上的事,所以,想要离开首止,只能轻车简从。
那么这样一来,这件事必然要与孔叔等人通一通气。
于是,郑文公没有任何犹豫,当即让人将孔叔等人请到帐中,而后将天子的书信交于孔叔等人传阅。
待众人阅过之后,郑文公道“吾先君武庄,世为王卿士,领袖诸侯,不意中绝,夷于小国;先君厉公又有纳王之劳,未蒙召用。今王命独临于我,政将及焉,诸大夫可以贺我矣”
孔叔微微沉吟,谏道“齐以我之故,勤兵于楚,今反齐事楚,是悖德也,况翼戴世子,天下大义,君岂可以行反复之事”
郑文公反驳道“从伯何如从王且王意不在世子,寡人何爱焉”
孔叔急道“周之主祀,惟嫡与长。幽王之爱伯服,桓王之爱子克,庄王之爱子颓,皆君所知也,人心不附,身死无成。君不惟大义是从,而乃蹈五大夫之覆辙乎后必悔之”
申侯道“天子所命,谁敢违之若从齐与诸侯盟,是弃王命也,我去诸侯必疑,疑则必散,盟未必成。且世子有外党,太叔亦有内党,二子成败,事未可知,不如且归,以观其变。”
郑文公微微颔首,道“卿言甚是,大夫勿复再言,寡人之意决矣”
孔叔叹了口气,还欲再劝,身旁的叔詹悄悄的拉了拉孔叔的袖口,孔叔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叔詹道“君意既决,臣不敢违命,只是君会诸侯首止,从者甚众,贸然离开,势必惊动诸侯,若齐侯奉太子以率诸侯之师击我,为之奈何”
郑文公道“吾弟多虑矣,寡人欲轻车连夜离去,待诸侯醒悟,虽欲追之,亦必不及。”
叔詹道“臣闻君者尊也,所以制众也,今君上轻言弃众,不祥,臣窃为君上不取也”
郑文公不胜其烦的道“此事便这么定了,二大夫不必再劝”
叔詹唯唯而退,不再开口。
很明显,郑文公的逃盟的决心犹如磐石一般,不是靠劝说就能够改变的,虽苦劝力争,亦是无益。
只是,如此一来,唉
叔詹和孔叔对视一眼,二人皆看出了彼此眼中的忧虑。
多事之秋啊,郑国的未来
第96章 人恒辱之
与郑国行辕这边的凝重行成鲜明对比的是,齐国行辕中的气氛显得的欢乐非常,丝竹靡靡之音不绝如缕,舞者手执龠翟,缓缓而动,舒而不疾,缓则有序,一派从容。
申生安坐席间,目不斜视,全神贯注的欣赏着这场歌舞。
虽是礼崩乐坏,但总的来说,在此时歌舞的娱乐性还是远逊于礼仪性的。
周初吸取了殷商贵族恣意极欲,溺于享乐,耽于饮酒的亡国教训,制礼作乐的目的其实为了节制,讲究的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乐舞一则是用来教化,二则是用来节制各级贵族的行为。
说起来确实有点扯,指望着一群美女载歌载舞就能约束各级贵族的行为
真以为各级贵族是唐僧吗被一群妖精包围还能讲一句施主请自重
当然了,这就是世俗浅见了,没有领悟到乐舞的真谛。
乐舞在意不在形,周公制礼作乐是想通过乐舞来提高各级贵族的精神境界,要学会细细的去品味乐舞中包含的精神内涵,由内涵联系到现实生活,并学以致用,用来规范自己的行为,或者用来治国,这就是乐舞的外延。
内外兼修,这才是真正的淑人君子。
像延陵季子观风,由乐舞而能推断出各国的风俗兴盛,弊病流俗,贤与不肖,当世之人皆称其为贤者,不因其出身于吴而存有轻视之心,确实一点也不为过。
如果一个贵族连乐舞本身的内涵都领悟不到,说出去是要被人笑点大牙的,甚至会被人以蛮夷遇之。
乐舞中内涵以及外延的领悟大概就是此时的一门高深学问,诸夏贵族子弟在官学中学习礼乐,为的就是能够多少掌握一些这门学问的知识,当然了,这些知识最重要的还是靠个人领悟。
这种领悟型的学问在诸夏历来都是最顶级的学问。
像后世的山水画,重意不重形,一般人还真看不懂。乐舞也一样,一般人真理解不了。
诸夏嘲笑蛮夷不懂礼仪,不明教训,其中的原因就有蛮夷理解不了诸夏先人作乐教舞所蕴含的深意,蛮夷的眼睛里只有美女,粗鄙,肤浅之极,不仅一点精神追求都没有,还领悟不了乐舞所蕴藏的先王垂垂教训。
诸夏民族是一个精神追求的民族,对于毫无精神可言的民族自然有一种精神上的优越感。
舞罢乐停,国佐起为申生祝寿,因而问道“余适见足下正衣冠而观歌舞,目不斜视,耳不旁听,可谓专注也,足下必有可以教我者,臣顿首谨闻”
“当然了”还没等申生答话,国佐前恭后倨道“吾闻足下乃秦国商人,秦国僻在西偏,与戎狄杂居,或未尝闻中国之声也,不明礼乐,不遵教化,吾也是能够理解的,足下若无可发者而不发,毋须勉强,以免为尊者笑。”
话落,齐国的年轻一辈再看向申生时,眼睛里不免多了一些戏谑,申生现在似乎已经成了他们可以肆意嘲笑取乐的万物。
而管仲等人则不发一言,隐隐有看好戏的意思,想看申生怎么应对。
唯独隰朋脸色沉了下来,这个时候无论怎么说,隰朋都不能再淡然处之。
申生是他亲自请来的,国佐如此出言折辱申生,那相当于是在打他的脸。
虽说他也挺想看申生会如何应对国佐的发难,但面子上的功夫还是要做一做的,不然,万一等申生完美的处理完国佐的责难,然后不甘受辱甩袖离去,岂非大事不妙
所以,此时必须要站出一位有足够份量的人为申生发声,斥责国佐。
这个担子,毫无疑问,落到了和申生相熟的隰朋身上。
说白了,这实际上是对申生的一次考验,管仲等人看似没有参与其中,其实呢,国佐等人之所以会出迎申生不就是管仲等人安排的吗
隰朋又可以协调双方,所以,根本不用担心局势会脱离掌控,除非申生是个滚刀肉,谁的面子都不给,但,这种人真的适合执政挑大梁吗
姜,还真是老而弥辣啊
“竖子安敢出此无礼之言”隰朋怒目圆瞪,恨铁不成钢的说“国子谨良之风尽丧于尔身,国子今虽不在,然老朽不敢不代国子教训孺子,以免为列国所笑。”
说罢,起身就要上演全武行。
国佐头一缩,真被吓得不轻,而申生则笑着劝道“公孙子莫要动怒,此吾等小儿辈玩笑而已,公孙子又何必当真”
申生此言既出,隰朋不便再发怒,脸色稍缓,狠狠的瞪了国佐一眼,却也没有再多言。
真怒还是佯怒,各人心中自有一杆秤。
于是,申生起身拜道“吾不过一介商人而已,今日得于诸君同席而列者,长者之爱我也,谨谢之”
“秦处僻匿,未尝与中国诸侯会盟,中国之人或有轻我之心,以为秦与戎狄杂居,不闻中国之声,吾实知之。”
“秦,故天子国也,而周民所聚,礼乐之所出焉。余尝读夏周之书,及诗,旷观雍垠,聿怀旧德,载溯夏、周之遗踪,而上下古今未尝不欷歔流涕也。秦承周音,清观乐于秦,可闻夏声,夫能夏则大,大之至也,其周之旧也。”
“齐虽大国,礼乐希宏广阔,泱泱乎有大国之风,然齐乐本出于周秦,因其俗而歌,终不离周秦近是”
“今或言秦僻在西偏,不闻中国之声,岂非观乐而问鲁天子何人哉数其典而忘其祖也”
面对羞辱,申生自然是要坚决的怼回去,这没什么好说的。
国佐除了有一些先发优势,论起喷人,他哪是申生的对手,只就知识一节,申生能碾压的国佐连渣都不剩。
果然,国佐讷讷不能再言。
申生见好就收,也没有穷追猛打下去,毕竟,在人家的地盘上,差不多就行了,管仲、隰朋等人的面子还是要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