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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隐士的前半生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洪山诗人

    记得有一年,从师范来了一批实习老师,年轻的男女,七八个,可把我们稀奇坏了。他们打扮入时,男的在球场上姿势优美,女的说话的声音柔顺好听,他们课间玩飞盘,动作优雅气质大方,他们在给低年纪上课时,我们都跑去偷听。结果没到一周,他们就要走了,集体找校长要求离开。我们老校长大吃一惊,连忙问到:是伙食不行是学生不行是我校长不行都不对,他们的理由是:厕所不行。

    县中的厕所就不一样了,独立的蹲位洁白的瓷砖,没有蚊子没有苍蝇,上完厕所按钮一按,冲得干干净净,关键的关键,每个蹲位前,有门。我当时就有直观的感受:衡量富裕程度最具体的标志是厕所。那时,我真有点后悔,当年没努力考上县中。

    考前,我在乡中班上的成绩还算不错,自己也有点跃跃欲试的感觉。高考头一天,我和二娃决定口头复习一下。他们宿舍有住得近的都回家了,还有父母陪考的也有外面住宾馆,整个宿舍六个人,只有我、二娃、他另一个同学在。二娃对那个同学说到:“临阵磨枪,不快也光,我们复习一下”

    那个同学玩笑到:“临阵才磨枪是懒汉,临阵不磨枪是笨蛋,算了,加入!”

    我们躺在床上,以复习语文为主,因为明天上午第一科就是语文,主要是古文和文学常识。不对不知道,一对吓一跳。原来,我平时掌握的知识是如此似是而非,与他们所掌握的精细和准确程度,差距如此之大。这才明白,学校与学校太不同了。大部分时间,我都插不上话,甚至,我发现,我在乡中老师教的个别古文解释是错的,这让我心凉。有很多知道,我根本没听说过。他们有时冒出课本上没有的知识,很让我吃惊。比如,那个同学在讨论关于王维的问题时,加料回答:“唐代山水诗人,不是爱情诗人,因为她妻子死得早,没有对象。”我大为诧异:“他妻子死得早,你怎么知道”

    “图书馆啊,我专门查的,他与妻子很恩爱,妻子死得早,至此王维三十余年不娶妻,状元呢,有条件呢,后来当大官司、修别墅呢,就是不娶,牛不牛”

    他所说的关于王维的知识,我闻所未闻,图书馆,我从没见过,我知道,我因学校条件原因,掌握知识的程度差了不止是一个档次。所以,我在大学时,虽然对专业不是很满意,进图书馆,我是认真的。

    后来,上大学时,在达州也是路过,直接上了火车。今天故地重游,也是夜晚瞎摸,随便找了一个宾馆,停车、登记、住宿。其实,此时根本没有回家乡的感觉,直到住进房间,洗澡上床,打开电视,第一个台是本地台,正播本地新闻,突然听到我们乡的名字,吓了一跳,好像是某个市领导到乡里检查什么的,他到了我读书的乡中,镜头很快,面貌大变,但黄桷树仍然熟悉,就是它,这就是我的母校,虽然它在镜头里只有一秒,但我认得,这就是故乡。此时,我的心理发生了变化,有点睡不着了:近乡情更怯。

    那是我的伤心之地,我一直想揭掉的伤疤。我逃离它,我隐藏它,我覆盖它,我骗我自己,仿佛已经忘掉它。但是,心是诚实的啊,一个黄桷树,一秒钟的镜头,就把我拉了回来。

    注定影响一生的事情并不多,但肯定有故乡和童年。

    我睡不着了,这是我第二个失眠之夜,上一次是在乌鲁木齐,那是因为离开了自己最熟悉亲近的人,这一次是因为一个镜头,在自己以为已经成功逃离的故乡。

    我得做点什么,刚好肚子有点饿,出来看有没有夜市,搞点东西吃。

    下楼问服务台,她的达州口音浓重、回答简洁:“多得很,洲河边。”

    “啷凯去呢,要开车吗”我也带出家乡口音,吓了自己一跳,原来,我从未忘记这口土土的乡音。

    “我听你也是本地人”她承认了我口音的属性,不再使用弯管子普通话,直接用本地话说到:“洲河都不晓得,开啥子车哟,几步路。弄凯的,你出门倒左拐直走,一哈儿就到红旗桥了,桥下头多的是。”

    点头道谢,出门向左。在山区城市,街道都是依山傍水而建,根本不分东南西北,指路只说左右上下,也很准确直观。

    夜晚的路灯下,两边的建筑是模糊的黑影,我也没心思观察街景,反正也不熟悉这个地方,果然走了不到十分钟,就看到一座石拱桥,我不确定是不是她所说的红旗桥,继续走近,就已经听到下面热闹的声音,估计是了。

    桥边有坡向下的石梯,下来就是长长的河堤,长长的灯光长长的摊位,一堆堆宵夜纳凉的人。

    连招揽生意的话都那么亲切:“大哥,麻辣鸡块,巴适得很。”还有:“老板,兔头兔头,尝一下”

    最吸引我的,是那边一个摊位,他的吆喝的食品才是我熟悉的“凉虾、凉面、冷稀饭,烧腊、胡豆、鸭脚板。”

    “先喝碗冷稀饭,再切二两烧腊”。我坐下来,老板很快将东西端上,我愣住了。将眼泪努力噙在眼眶,夜色也无法掩饰我内心的仓惶,河水你再吵些,免得我哭出来。

    这是我高考离家之前,我父亲给我的早餐。“娃儿,多吃些,好好考,烧腊是昨天我在街上买的,李二嫂卤的,最好吃,稀饭是今天我趁早煮的,用凉井水冰的,吃够。”

    “娃儿,你要展劲考,考个好大学,不要像我一样,一辈子在农村,等我娃儿今后在城里工作了,接我到城里吃好的,穿好的,开洋荦。”

    “娃儿,考不上没关系,复读也可以,大不了我卖几匹羊子,我晓得,你肯定考得上,反正,不能当农民。”

    “娃儿,出门要听老师的话,你们带队的王老师是我们村长的亲戚,我找村长打过招呼的,听他的话,县城是个大地方,莫乱跑。”

    &




第一百零五章 物是人已非
    到了檀木垭,看得见那条熟悉的小河了。小时候到外婆家,只要看到这条小河,就知道快到了。总是有条大黄狗,听得见妈妈的脚步,它会在此时跑到河边,伸着它的舌头,坐在那里遥望。

    从小我就能走路,还是到外婆家练出来的。记得第一次全程走完好像是我五岁的时候,妈妈背着东西,没办法抱我,一路鼓励:娃儿自己走,走到外婆家有肉吃。凭着对吃肉的想象,我挨挨停停,凭自己的小脚走到了。

    外婆家的东西真好吃啊,腊肉总是有的,夏天还有凉粉、冬天还有甜酒,这里,曾是我童年最向往的地方。

    为跟妈妈赌气,外婆给我的美食我忘了么为跟妈妈赌气,那条黄狗的等待我忘了么

    但是今天,我再也没看到那条黄狗了,虽然小河没变,上面仍然有人工搭起的石墩;虽然小路没变,两边仍然有熟悉的那几棵梧桐。远远看去,那后山上的石洞也没有变,它像大山的眼睛,审视和拷问每个凝视它的人。

    小时候,觉得这条河好大啊,石墩之间的距离好大啊,我必须用尽全力才跳得过去。今天,这河怎么这么小呢石墩子的距离怎么这么密呢是我长大了吗这条浅浅的小溪,你曾照过我的影子,你告诉我,我还是原来的那个庄娃

    过了河,上个坡,就看见院子了。竹林还是那个竹林,瓦房还是那些瓦房。有狗在叫,虽然没看见它在哪里,但声音肯定不是那条老黄狗,看见炊烟了,我兴奋得不得了:这院子有人!

    等我走过竹林,看见一只小黄狗冲我叫,我站在那里不动了。小黄啊小黄,你是原来那个老黄狗的孩子吗你不知道,我原来也是来过这里的人

    它叫我就不走,我想起了小时候妈妈教我的儿歌:“虫虫虫虫飞,飞到家家屋的去,家家不跟我打狗,我就阴到走,家家不跟我吃肉,我就阴到怄”。

    这时,里面出来一个老头,我认出来了,是外婆家的邻居,原来我叫表叔。我喊了一声:“表叔,是我,庄娃子。”

    那个表叔看了看我,仿佛不太确定:“哪个庄娃子”

    “我妈是齐玉芬,我是他儿子。”

    “唉呀,是你嗦”他立马对那条叫的小黄狗吼了一声:“再叫,打你!”那条狗灰溜溜地走开了。

    我进院子,先看了看我外婆家的门,锁着的,不没等我问,他就对我说到:“你舅舅一家好久没回来了,在街上买了房子,人在外面打工,这院子就剩下我们一家了。”

    进了他家屋,我只好把手里提的东西送给他,他说到:“你怕是来看舅舅的吧给我干啥子”

    “看到表叔也是一样的,就你一个长辈了。”

    坐下,里面一个声音传来:“老汉,哪个来了”是表婶的声音。

    我连忙跑到后面灶房,见一个老太太在烧火做饭,对她说到:“表婶娘,是我,齐玉芬是我妈,我是庄娃子。”

    老太太的眼睛不知道是因为烟熏的原因还是柴灰的原因,她抹了抹眼泪:“庄娃子啊,好多年没看到你了,长成人了,认不到了,还记得表婶娘啊。”

    “啷凯不记得呢,你做的皮蛋最好了,我吃过的。”

    “你还记得我做的皮蛋,好些年没做了,吃不成了。没人回来吃,也不想做了。”她感叹到,然后对外面表叔喊到:“捉个鸡杀了,来个客人也没得菜。”

    “要你说,捉到了,绑起的,进来拿个刀。”表叔说着就进来了。我连忙推辞:“不麻烦,过会我到街上去,还有事。”

    “啥子哟!你来都来了,陪表叔喝杯酒,嫌我屋的酒pie(四声,差的意思)了”表叔责怪到。

    “莫走,陪你表叔说会话,好久都没人来了。”表婶娘说到。

    只好点头。表叔说到:“对嘛,这才像一屋人哟。”然后,他拿着刀出去了,不一会儿,听到杀鸡的声音,就对屋里喊到:“烧了开水没得”

    “有!”老太太指了指火塘边一个罐子,对我说:“庄娃子,帮我提出去,我提不动。”

    我提着一罐子开水,出来屋檐下,主动帮忙烫鸡、拨毛。这让我想起农村生活时,这是过年或有贵客来临时的场景,那时的杀鸡是多么动人的场景啊,小孩子帮忙拨鸡毛时,仿佛都闻到了鸡汤的香味,欢欣鼓舞。

    砧板就放在台阶上,表叔一边剁,一边跟我说话:“你现在在哪里发财呢”

    “在北京,也没发多大财,反正生活还可以。”

    “那就行,不像我们农村,种田不挣钱,都出去打工了,你看,这么大个院子,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了。”表叔语气充满了无奈和伤感。

    “你子女呢记得有个哥哥和一个妹妹呢”我问到。

    “你还记得他们啦。他们都出去了,都搬到街上住了。老二嫁人还早些,老大结婚还晚些,在农村结不到媳妇啊,我们给他在街上买了房子,才说上媳妇的,现在,哪个姑娘愿意嫁到农村来哟。”

    “那你们为什么不到街上去住呢”

    “他们平时也不在屋,我们那街上,靠什么生存呢姑娘女婿、儿子媳妇都出去打工了,他们没回来,我们还不如在老屋住,自由些,自己种点菜养点鸡,够吃了。”

    “我外公外婆都搬到舅舅家去了吗”我开始问到关键问题了。

    表叔看我一眼,停下了手中的活,摇了摇头:“庄娃子哟,不是表叔说你,你对你妈有意见,也不该对你外公外婆有意见。你外婆对你这么好,我们都看到的。他们过世了,也没见你回来,要不得哟!”

    当时,我脑袋轰的一下,懵了。他们离开了我都没有机会告别那个疼爱我的外婆哟,一见我面就把我搂在怀里的外婆哟,悄悄给我留好吃的外婆哟,为什么不等我!

    外公对我妈妈是有歉疚的,他把这种歉疚回报在我身上,我记得,你跟我说,妈妈命苦,要我对妈妈好,长大了要让妈妈享福,我都记得。

    “表叔,我错了,我不知道他们过世了,我要去看看。”

    “行吧,吃了饭,就带你去。”

    长久的沉默,我跟在表叔后面帮他做事,帮他压水搬柴,他没有阻止我。在我们那里,他不阻止你做事,就是不把你当客的意思,因为你是自己人。

    吃饭的时候,倒了点酒,不敢多喝,因为要开车。表叔表婶都上桌了。表婶总给我夹鸡肉:“庄娃子,多少年没来了,多吃些。”

    “表婶娘,我够了,你们吃。”

    “庄娃子啊,你外公外婆不在了,你小时候每次到他们这里来,都是要吃肉的呢,表婶娘没准备,你多吃点鸡肉,也算是没白来。”

    “庄娃子啊,你妈没在屋,没人给你做饭呢,表婶娘煮的饭,就当是妈煮的呢。”

    我终于忍不住了,爬在桌子上,大声哭了起来。

    表叔摸摸我的头,好像要劝我。表婶说到:“紧他叫唤一哈儿,没妈的娃儿,造孽呢。”

    哎呀,肚子好痛啊,我跺脚啊,我拍胸啊,肚子还是痛啊,出不了气啊,活不了人啊。

    不知道过了好久,气缓了些,问到:“表婶娘,你晓得我妈在哪里吗”

    “你还记得你妈啊,她可是没忘记你呢。她几次想接你,你老汉不肯呢。她自己有愧,不敢在别人面前提你呢。只有跟我说,我们关系好喂。说起你就流泪哟,有啥法哟。手长衣袖短,自己顾不过来哟。庄娃子,你妈妈想你呢,不敢去找你呢,她晓得你恨她呢。又怕她后来的男人多心呢,你老汉死她也没敢去呢,她也失悔呢。”

    “你外公外婆前几年,一前一后走的,你外婆落气前,还打了你妈妈一下的呢,我也在哟,我也晓得哟,她是怪你妈,把你丢了哟,你妈不敢说话哟,她做错了的。”

    她越说,我越伤心,饭又吃不下去了。

    “过去的事,说那些!”表叔制止了。“庄娃子,你不晓得外公外婆去世,没回来,表叔不怪你了。好生吃饭,到坟上去看看,我叫你表婶娘煮了两方腊肉,屋里有酒,带去敬,你叩个头,就行了。快些吃饭,吃完我带你去。”

    我哽咽着点点头,强吞了几口饭,就完成了。

    出门时,表婶已经把两方肉煮好了放在一个提篮里了,里面有瓶酒,两个杯子,两碗米饭,两双筷子。我提上提篮,表叔拿了一个锄头一把镰刀,走在前面带路,过了几个田坎,上了一个小坡,就到了。

    这是一个坟林,有好多坟,跟着表叔,在中间一个坡上找到了:“就是这两个,你看碑上,有你名字,跟他们说哈儿话,我先回去了。”表叔把东西放下,就离开了,他晓得我肯定有好多话想说呢。

    我看了看外公外婆的碑,上面都有我妈妈和我的名字,这才意识到,这是我的先人呢,我是他们的后人呢,我们有血缘呢,我还没来看过呢。

    “外公啊,庄娃子来看你了呢。这碑上有我名字呢,你还记得外孙呢,我不晓得啊,没带纸没带香,庄娃子不孝呢。我带酒来了呢,表叔家的,我尝过的,好喝呢。我带肉来了呢,表婶娘煮的,好吃呢。小时候你带我耍,今天我还想陪耍,耍不成了呢。”

    “外婆啊,庄娃子不值得你挂念呢。你打我妈,是怪她呢。莫怪她,我也不是好娃子呢。我都把你搞忘了啊,我没有良心呢。小时候你问我,长大了,给不给外婆买肉,我说要买好多肉送外婆,你问长大了给不给外婆打酒,我说要打蛮多酒送外婆。我忘记了呢,我不值得你挂念呢。今天我带了酒,你喝不成了啊,我带了肉,你吃不成了啊。外婆吔,我吃了你那么多肉,今天我给你送来了,你吃一口嘛”。

    当初垒坟我不在场,今天,我要把他们坟上的草铲干净,要把新土多垒些,我是后人呢,要对得起先人呢。

    很长时间,终于搞好了,我拿着工具回来,看到表叔和表婶一直就在,在院子口那里望着我的。

    他们接过我手中的东西,住家走。表婶说到:“不怪你没回来,庄娃子,你也不晓得。今天你尽了心了,他们看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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