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幼樵指出沈幼丹创校时,曾详立章程,遴选俊秀,当时学堂上下十分整肃。
可近十余年来,学堂考试中徇私舞弊屡现,因而成了滥竽充数者的温床。
随着投机取巧的日渐猖獗,船政经费的相形见绌,不免因陋就简,拘泥于小有所成而固步自封,偷懒怠惰,此现象后学堂尤甚。
这一次,见识到洋人船舰炮利的张幼樵当即下令学堂必须增购洋书,开足课程,并取天津水师学堂章程,以补闽学疏漏。
前面的一席话确实一针见血,可他随后的指令却让教习们感到匪夷所思。
船政学堂作为中国第一所海军学校,创办至今已近二十载,竟要向开办才三年的天津水师学堂学习,这一方案太过让人匪夷所思
而此时的船政学堂在马江海战后内部管理的松弛乱象已然十分严重,教习们别无他法只得听从张大人的奇思妙言。
而自海战后,沈康靖终日惶惶,大受刺激,且已察觉到学堂内外一片废弛,因而某一刻他已深感船政学堂不可久留。
两个月后,提交了辞呈后的他毅然决然地离开了福州。
虽然他来福州前,已经预知战争很有可能会发生,可身临其境后,他却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想象中的强大,而当初的临危受命,有点逞一时之勇的成分在。
师父陈英“福星”舰的沉没以及同窗吕赓堂、王达宗的阵亡都让他心痛无比,因此,这些日子里,每到夜阑人静之时,江面上的炮火连天和那一张张鲜活的笑脸都会尽显在他的眼前。
即便回到了广州城,在家人无微不至的关怀下,沈康靖半年后都依然被这些黑色梦魇深深地困扰着。
半夜里,他经常突然弹起,吓得妻子李招娣也不得安生,几个月后整个人瘦的不成人样。
见儿子整日郁沉,沈念恩看在眼里,痛在心上。
思来想去后,沈念恩决心向其讲一讲自己年轻时历经的种种险情,而哪一桩听起来惨烈程度都不亚于沈康靖的遭遇,而万劫下,他却愈挫愈勇,终将困难一个个都踏于脚下。
这些故事,沈康靖从前听姑母讲起过,可却都是零星的片段,时至今日,他才深切地感受到父亲原来经历过这么多的千难万险,自己哪还有资格伤春悲秋呢
就这样,沈康靖被父亲开导着、激励着,终于在一年半后将心魔彻底击败。
某一刻,他忽然意识到,活着就是最大的幸福,余生一定要倍加珍惜自己拥有的一切。
这之后,恢复了常态的沈康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胆魄较之父亲当年相去甚远,自己想来也只是个守业的将,根本不是创业打江山地帅。
若是没有父亲的荫庇,自己这辈子不太可能有太大的成就。扬名立万还是留给真英雄吧,自己只想活着,平安地活着
沈康靖的心情好转后,兴和商行却又遇上了新麻烦。
第二百二十四章 厘金
继1883年商行陆续购入“恩昌”号、“兴隆”号和“念远”号之后,1885年又拥有了“琼羽”、“鸿鹄”号。
如今已是1886年八月,已将五十万两白银备齐的沈念恩想要再入手招商局的两艘商船,这样商行旗下便会拥有十四艘海轮,形势空前喜人。
沈念恩甚至为新船起好了名字,分别为“翊运”和“皓鑫”,皆因感于国弱积贫,可见他对国家前景还是充满期望的。
打探到此消息后,白齐芳真的有些坐不住了,要知道他在航运业摸爬滚打了半辈子才拥有了十八艘海轮,八艘江轮而已。
虽然他的商船全部购自英国,吨位上还具有明显的优势,可即便如此,对于沈念恩的这种后来居上行为他还是感到难以容忍。
他之所以会寝食难安,其源头则来自于对“船王”美誉的万般眷恋。
这时的白齐芳已经是七十一岁的高龄了,经年累月的操劳令他的身体不堪重负出现了明显的不适。
几个月前,他的右腿还长了块手掌一样大的疮。
得病初期,疮只有指甲那么大,白齐芳一会觉得冷,一会又觉得热。
但是没多久他的筋骨已感到疼痛难忍,而那块疮迅速向四周蔓延,表面虽不再发热,也看不到潮红,可是疼起来,他的腿感到钻心剥皮一般,疼的伸直成了妄谈。
虽然嘴上不愿承认,可他心里明白,自己怕是时日无多了,所以这一回他深感自己不能再坐以待毙,必须得给沈念恩制造一个大大的麻烦才能心安。
其实要在这之前,他就已经给沈念恩制造了不小的麻烦。
两年前,为了远东船行的长远发展,白齐芳的小儿子白汝霖娶了徐闻江的四女儿徐玉贞为妻,因而白启芳算是与徐闻江结为了姻亲。
这样一来,朝廷的很多内部信息他都能最快地得到不说,与他合作的商家厘金税也少上缴了许多。
毕竟如今的航运业,沈念恩的长租方式更得人心,所以那时的白启芳依靠旁门左道抢回了不少客源。
因为此事,与兴和商行合作的商家们还特意质问过沈念恩,为何租白启芳的船厘金税明显要较租他的船少上许多。
得知后,沈念恩曾特意赶至粤海监咨询相关人员,而官方给出的解释是,每种商品附加的厘金税不同,因而无法一概而论,粤海监有着统一严格的管理制度,不会徇私舞弊对某些商家予以优待。
听了这些说辞,沈念恩心如明镜知他们只为搪塞自己而已,谁让人家白齐芳有三头六臂成功搭上了徐闻江的“船”,自己也只有吃哑巴亏的份。
所以最终他只能靠降低四分之一租金留住租户。
而厘金税究竟又为何物
鸦片战争前,在清政府的财政收入结构中,田赋一直是支柱性的财源。
最近这些年月,田赋虽然还是很重要的收入来源,但它的支配性地位已被关税和厘金所取代。
1854年对外贸易征收的关税由实为外国人掌控,且收入上缴给中央政府而不归各省掌握。
然而,海关税不具有扩张性,在缺损的主权下被西方列强规定在一个很低的税率之上。
但是第二种新税制则恰恰相反,它几乎完全脱离了京城的控制,而这就是厘金税。
厘金税原来是各省官员为了筹集镇压太平军而设立的,作为向通过运河的粮食征收的内地过境税。
自那以后,厘金税不但在运输沿线征收,而且还在出发地作为生产税或者在目的地作为营业税征收。
而其税率相差很大,从货价的1到10不等,在各省每年向户部上报的商品厘金税中,中央政府只能处理约20,其余的实际都由各省掌握。未上报数量不详的税收当然也归地方官府留用。
厘金作为对工商业增税的一种制度形式,不仅代替了已经处于瘫痪状态的国内常关的职能,而且还具有“因地制宜”的灵活性。
可由于它的存在,土货在市场上的流通更受阻碍,随着洋货的倾销,土货的竞争力已被削弱的所剩无几。
几日后,在白启芳的明示下,徐闻江再次请沈念恩来粤海监“小坐”。
知道准没好事的沈念恩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前去与对方会面。
二人相见后,徐闻江和颜悦色地夸赞完兴和商行大好形势后,话音一转,试探地问道“沈老板,兴和商行最近还有没有再进购新船的打算啊”
沈念恩闻后心里琢磨道“他这么问是什么意思莫非他已经知道了我想要再买两艘新船的事”
虽然预感不祥,可他还是点头承认说“念恩确有此意,只不过”
沈念恩的下文本是“只不过这事一时半刻还不见得成不成呢”,可徐闻江却迫不及待地来了句“没什么只不过的,买新船是好事,我们粤海监本应该是支持的,只是”
第二百二十五章 捐银
自己的“只不过”被对方如此粗鲁地打断了,沈念恩心里的不快骤起,可却被“只是”二字引发的阵阵凉意给迅速取代。
可奈何人家是官,自己是民,低人一等就只得笑脸相迎。
接着,他仍得恭敬地赔笑问道“只是什么徐大人您尽管道来”
于是徐闻江决定跟他聊一聊今日的谈话的主题。
只见徐闻江睁圆了他那双微突的眼睛,嘴角牵动着糙皮看似忧国忧民地开口道“沈老板,马江海战我方惨败想必您是知道的,我们被洋鬼子欺负了几十年,总是被动地挨打,这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啊”
“所以朝廷决心加强海防,咱们广州可是南大门,特受洋鬼子偏爱,因而更是海防的重中之重,所以”徐闻江虽明面上讲的是国家要事,可沈念恩心里那不祥的预感却已越发强烈,他知道对方兜来绕去一定不会给自己留什么好果子吃。
这一刻,沈念恩表面上虽依旧淡然如常,可心里的鼓却已敲得震天响,接下来,他一脸茫然地盯着对方的那张阴谷密布的脸,且还仍得假装认认真真地听着对方那惺惺作态之言。
徐闻江看沈念恩干瞪着眼,没什么反应,因而只能自行将话接下去道“广东水师别看已经成立了二十年,有德国的十几个鱼雷艇,还有黄埔造船厂造的几艘炮舰,可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些装备还是太寒碜了些,撑起一个水师还远远不够。”
“如果真又打起来了,那估计得比马江海战败的还要惨,而且朝廷最近正准备筹建北洋水师,所以财政两头无法兼顾,因而呢,咱们广东水师就只能靠自行筹款增强实力了。”
一听徐闻江提到“筹款”二字,沈念恩那根敏感的神经本能地跳了起来,对方的言外之意已经十分明显,无非又是要商贾们出钱捐资喽
可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所以沈念恩并不想主动去接对方这个茬,因而他依旧佯装无知地看着对方那双渴求的眼睛。
徐闻江见对方如此愚钝,有些沉不住气了的他心想看来只能挑明了事“既然沈老板刚刚说想要再购商船壮大商行,我看倒不如把这买新船的钱拿出来资助广东水师,沈老板一向豁达,依我看,商行的发展缓上几年也并无不可。”
紧接着,他又大义凛然地陈词道“而国家的安危才是重中之重,洋人若是真打来了,你的商船可是派不上用场的,到时候还是得靠广东水师的战舰火炮才可。所以,沈老板,孰重孰轻你心里应该有数了吧”
说到这已经再明白不过了,徐闻江又想向自己索要捐银,且这次与历次不同,这次是以国家兴亡为名,说的头头是道,句句在理,让人一时间还真想不出回绝的理由。
趁沈念恩思量之际,费了半天唇舌的徐闻江抓紧时间呷了一口茶。
而后,半抬了眼的他在杯盖的遮掩下用余光瞄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见沈念恩面露难色,于是他眼珠一转后挤了个笑容假意安抚说“沈老板,我知道这事可能让您有些为难,不过我可以向您保证,朝廷不会将这么大的重担压在你一人肩上的,广州城里的大小商家届时都得解囊相助,尤其是搞航运的,老话说得好,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所以你放心,人者有份,谁也落不下。”
这时,徐闻江将茶杯撂下后,又嬉怡微笑着对沈念恩道“沈老板,您有所不知,广甲号我们已经托福州船政局开造了,接下来,我们还打算建造广乙号和广丙号、这三艘都是巡洋舰,每艘的造价都很不低,约莫四十万两白银左右,再加上大大小小的战舰火炮,总开销不会低于两百万,所以你们这些商贾不出资,我们的海防经费从哪来啊,你们总不能只顾自己富贵发达,不理国家的存亡吧”
沈念恩最怕徐闻江对着自己阴笑了,而那笑容的背后一定会藏着一柄尖刀。可自己到底该如何抵抗对方的绵中刃呢
可绞尽脑汁后,他依旧没有想出好对策。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种境遇不知何时可以摆脱
这时,故作温恭的他先盛赞了一番广东水师的发展规划后,终于狠下心来开口道“沈某人自是乐意为广东水师尽些绵薄之力,只是兴和商行规模尚小,比不得其他的洋行、商行,还请徐大人体谅念恩的难处,念恩愿意将此次购船的二十万两白银统统拿出来支援水师建设,徐大人,您意下如何”
沈念恩心知徐闻江开出的价格肯定不会少于二十万两白银,与其让对方开天价,倒不如自己主动给个数,这样一不失体面,二也不会被对方牵着鼻子走,完全没了主动权。
此刻,沈念恩虽一副慷慨凛然之姿,可他的心却在淌血。
果不其然,徐闻江心里的价码是四十万两白银,因他听白齐芳说,兴和商行想要买两艘商船,总价不会低于四十万,可既然沈念恩已先开了口,那自己也不好不近人情再往上抬价,这样肯定会搞得双方都很难堪。
因而徐闻江有意识地缩一缩下巴,咧了咧嘴,提高了唇角后,他回应说“沈老板过谦了,兴和商行这几年发展势态迅猛,哪还能说是小门小户呢”
一声干笑后,徐闻江又说道“鉴于沈老板如此深明大义,徐某人在这替广东水师的官员以及将士们向您致意。”
此事算是达成了一致,接着,各怀心事的二人又客套地恭维了对方几句,只不过双双皆是皮笑肉不笑,气氛诡异到了极点。
不想久坐的沈念恩临行前特意提了下厘金税一事,他望对方可以帮忙查看一番,是不是收的有些不太合理。
徐闻江听完后,立即拍着胸脯承诺道“沈老板,您先回去,我马上就让手下的人查看账目,要是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我们粤海监保证会立即更正,绝不会让您和您的合作伙伴有所损失。”
就这样,沈念恩几日后又得再一次乖乖上缴了二十万两白银,可是,徐闻江答应他的事却一直没有回音。
这一刻,沈念恩深刻地意识到自己面对强大的清廷时只能是个绝对服从的草民。
一声长嗟后,对于这个黑暗的世道他已感到深深的无力,可又没办法改变什么。
当日回到家后,沈念恩和儿子沈康靖二人坐于正厅闲谈,只听沈康靖说道“船政局的巡洋舰造价也就在二十万两白银左右,卖给广东水师也不会翻倍赚的,所以徐闻江说的数字大有水分,只能糊弄糊弄外行罢了。”
第二百二十六章 丧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