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眼见话题又落回自己身上,庾冰也觉讪讪,忙不迭点头应是,心内也在思忖该要怎么应对皇太后如此强烈的督促。
1098 畿内连丧
残冬酷寒料峭,覆舟山所在临于大江,每至夜深,寒冷不禁加倍,甚至兵卒手足俱都麻木,刀枪难作紧握。
呜咽寒风撩拨着营地内熊熊燃烧的火堆,位于中军大帐中,突然一声短促粗喘,旋即便是一阵轻微的甲衣摩擦碰撞声。
诸葛恢从硬榻上翻身而起,摆摆手驱退闻声冲入的卫兵,有些困难的抬起手擦了擦额间因噩梦而激出的冷汗,俯下身凑在榻前火盆上,过了一会儿才渐渐恢复知觉。
或是人老之后,难免顾虑更多气弱胆薄,自从得知琅琊爆发乡乱,诸葛恢精神便一直处于恍惚状态。尤其随着庾翼入都使得畿内局势更加莫测,诸葛恢甚至不敢再随便返回台城,常住覆舟山军营中,起居都不解甲,以防备随时可能发生的变故。
虽然褚翜数次使人传告当下应以相忍为先,共同提防江北,但这种情况下,若是虑之不及,自己都不敢深信,更何况其他人的话。
最起码,通过此前劝说皇太后给予王导追赠哀荣的问题上,诸葛恢能察觉到皇太后对于琅琊王氏可谓恶意满满。所以在诸葛恢看来,庾翼被召入都下,绝不可能仅仅只是出于平衡局势的考量那么简单。
所以在庾翼入都之后,诸葛恢即刻建言由淮南王司马岳持节督军平乱,将淮南王安排在距离覆舟山更近的通苑,也是为了施加一层保障。
眼下距离琅琊民乱发动已经过去了几天的时间,其实各方尺度也都大体摸清楚,同样的王允之集结青徐人众奏请分割北扬州的要求也已经传入台中。
如果不考虑个人对于王允之的深恶痛绝,诸葛恢也不得不承认这一个目标的制定的确体现出其人高明所在,尤其对于集结青徐乡众愿望而言更能收以奇效。
虽然这会令得各方权斗纷争之外再要加上一个地域相争的矛盾,但这不是王允之需要考虑的问题,需要头疼的是台辅们,该要怎么安抚青徐侨民的情绪,同时还要顾及丹阳等各个郡县乡众人情。
除了感慨王允之的精准之外,诸葛恢也能感受到其人那种决绝之心,而背后显露出来的便是一种危机感。王允之这一次发动,可谓是将王家本就不多的资本全都压在台面上,换言之其人觉得如果不这么做,随着王导的死去,琅琊王氏根本就没有了生机。
若是深究原因,大概还要落在肃祖旧事的余波上,一个王舒的死不能令人满意,同样不能令人心安。这一点,从皇太后这段时间各种举止间也能显露出来。要么被时局各种力量缓慢绞杀箍死,要么奋力求取一线生机,很明显王允之选择了后者。
这样一个要求,台中是不可能答应的,这一点诸葛恢心里很清楚,所以这几天来从覆舟山每天往来书信便达百十封之多,一直在努力进行沟通和劝说。
因为庾冰那里也在暗示,皇太后那里给他们兄弟施加的压力也越来越大,一旦绷不住出兵,宿卫肯定要接踵而上,这对整个青徐侨门都是一个莫大的打击。
然而这一次被激起的乡愿实在太强烈,那些乡众们虽然不如王允之的动机那么强烈,但在看到一个确凿明确的目标后,也不肯轻易放手。
在一个安稳可期的前景诱惑之下,诸葛恢这一点乡望号召力几近于无,甚至就连暂且将郗鉴并一部分被控制的时流放回都中的消息都被拒绝。
诸葛恢可是听说,金城那里乡情激涌,对于将徐州拱手让于沈维周的郗鉴更是满怀恶意,不乏激进的年轻乡流每天堵门痛骂郗鉴乃是乡贼,郗鉴也因此大病不起。
青徐侨门乡愿顽固的情况下,诸葛恢已经成了唯一能够与之交流的台城代表,甚至就连晋陵的蔡谟都被乡众强请到金城与王氏并为领袖。所以这短短几天时间里,诸葛恢承受的压力之大可想而知。
就这样枯坐到天明,何充与庾冰再次联袂而来,除了再陈旧辞之外,同时也表示台内可以稍作让步,且必须要保密,且必须要到建康来谈。
葛公同执台事,自然也知当下疾困。肯做商谈,已经算是最大让步,即便最后不成,必有回偿以慰乡情。但若金城之众还要持恶不悟,宣乱于外,届时是否出剿,便已经不是台内能决。
庾冰现在算是已经初步拿到前期收获,就任中书侍郎作为何充副手,虽然跟他预期中还有差距,但也暂时还能接受。
听到庾冰这么说,诸葛恢便也默然颔首,情知眼下的确已经不能再乱下去。事情发生了已经有几天,就算道路阻隔再怎样严重,江北不可能还得不到消息,就算加上集召兵众的时间,到了这个阶段,肯定也要有所动作了。
若真事情再久拖下去,盘踞金城作乱的青徐侨众已经不是能得多少的问题,而是要考虑还能活下来几人。所以这两人今次前来,算是下达了一个最后通牒。
而诸葛恢这里若是还不能有所进展,要么就去金城跟乡众们抱着一起等死,要么就在台内被彻底的边缘化,后续事态发展再也不能插嘴。
当然诸葛恢也并不是完全的被动选择,该争取的权益还是要争取,首先便是安全问题,就算金城人众来到建康,也只能驻扎在覆舟山,保证一旦谈判破裂即刻可以从大江水途返回金城。其次便是性质问题,他需要掌握两到三个宿卫高级将领的名额,一旦达成共识,便能第一时间将这些乱众转为宿卫编制。
对于诸葛恢的要求,何充他们稍作沉吟之后便答应了下来。他们跟青徐人家最起码眼下而言,本就不存在你死我活的矛盾,只有达成共识,才能尽快统一战线。
其实眼下谈论各自索求与收获都还为时过早,若是不能将江北之众阻拦在外,他们谈得再好都是满嘴空言,无谓在这种时刻斤斤计较。
所以,很快台中的最后通牒便抵达了琅琊郡治金城。
王允之在接到这一消息后,也即刻召集亲众并乡众首领们进行探讨。如果说此前是煽动乡情,但眼下其实他们是为乡情所裹挟。这也是因为王允之此前将目标定的太精准且得人心,竟成为乡众们奉行不悖的一个真理,群情汹涌要为此奋斗而寸步不让。
所以这段时间与台内的交涉迟迟没有进展,其中也不乏乡情捣乱的缘故。其实政治上的博弈哪有寸步不让的道理,都是一个互相试探底线的过程,要价太死那就是逼人翻脸。
而且他们这些作乱的首领们心里清楚,割划北扬州这一愿景看似美妙,但其实根本不可能实现。且不说眼下局面还达不到苏祖之乱那么危急,就算台城肯割给他们,单单地方上的反弹他们就吃不消,所以割划的需求,最终必须要通过政治手段来变相的达成。
所以这一次在接到诸葛恢的传信之后,王允之他们也根本不再向下泄露。诸葛恢这一次争取到两个宿卫位置,一个是此前王家丢掉的领军将军即就是北军中候,另一个则是右卫将军,同样还有整个覆舟山防区。
作为一个初步的共识,这些收获已经算是非常好。而王允之在官爵方面也并不计较,领军给了蔡谟,右卫官职则给了诸葛甝。当然这也并不是因为他有多高风亮节,王家子弟目下大多服衰,并不适宜大进。
所以未来王家能够得到的利益,其中将会更多由王导的哀荣当中体现出来,比如说将已经形同鸡肋位于会稽的始兴封国改封到晋陵京府等区域。
眼下唯一可见收获,就是王胡之得以夺情,其实也算不上是夺情,而是特用,再回吴郡把控局面。至于蔡谟让出的晋陵所在,则暂时由王家的王耆之督护暂领。至于王允之并王彭之,自然暂以护军跟随入都,以确保王家的利益诉求在稍后博弈中能够得到重视。
虽然王允之作为此乱的始作俑者,入都是会有一定的危险性,但其实也算不上高。因为当下的形势,已经不是王允之一人死活能够平息的。而且与大量乡首们之间达成的约定,对于王允之也是一个保护,王允之就是这些人的利益代言人。
所以,在商定之后,金城之众便开始动身准备前往覆舟山。这段时间里,整个金城所聚集起的人众已经达到七八千众,声势已经极为浩大,但事实上除了王允之此前集练的自家部曲并乡勇之外,其他那些虚附之众不过乌合,战斗力不必考量。
所以这些人不可能全都带到建康,初步拟定是三千人,其中以琅琊乡勇为主,后续看情况再作增兵。而且剩下这些人众,还负责着守卫乡土的责任。要知道,此刻时局中除了明面的力量,还隐藏着一个去向未明的沈充呢!
很快,第一批的金城之众便浩浩荡荡沿着大江往覆舟山行去,以诸葛甝和王允之率领,蔡谟则继续坐镇金城主持局面。
两天后,金城之众抵达覆舟山,诸葛恢亲自出营来见,一俟见到队列最前的儿子诸葛甝,诸葛恢便险被怒火冲昏头脑,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斥问,便见诸葛甝哭丧着脸趋行上前颤声道:郗公难禁奔劳,已于途中不治亡故
诸葛恢听到这话,更觉一股凉气冲上头顶,抬手扼住儿子脖颈,狞声说道:王深猷呢?
深深猷兄担心沈士居将会袭攻琅琊乡里,正引众于练湖待机痛杀
脖子被父亲死死掐住,诸葛甝呼吸都变得困难,战战兢兢回答道。
1099 劫入台苑
冬日暖阳之下,台城正阳门前出现了一幕奇景。
由于近日畿内多事,所以正阳门附近防卫也有加强,台臣百官出入都要经过层层盘查。然而此刻在道路中央正对正阳门的位置上却横置一辆牛车,不独宿卫们不敢靠近,就连其他台臣走到这里也要兜个圈子,不敢多看一眼,仿佛这牛车上乘坐着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的确,车上乘客非常的了不起,正是以尚书令致仕的温峤。温峤身份自然无需多提,乃是当下可以说是硕果仅存的中兴元辅。可若单论这个身份,在目下畿内形势而言也仅仅只是象征大过实际,各方对其或许有敬,畏则未必。
真正让台臣们对此老敬而远之的,还是在几日之前郗鉴的死讯在都内传开,而后闭门养病日久的温峤便带领着两个儿子乘着牛车出现在了宣阳门外,既不进台城,也不离开。
当时中书监何充闻讯赶来打算稍作劝说,然而却被此老指令二子持杖上前打翻在地,以致群情哗然。何充虽然颜面大失,但也仅仅只是退回台城,同时吩咐宿卫千万不要冒犯此公。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遭殃的不独何充一人,大凡台臣敢于靠近,甚至包括宣城王司马昱并国丈卫崇在内,一旦敢于上前言语,俱都遭到温峤二子毒打。
台内眼下正是百困交集,对于温峤此番乖戾行为也不敢轻举妄动,索性不闻不问。然而就算是这样,这父子三人每天都要至此,停留一到两个时辰不等。
台臣时流一开始或许不理解温峤为何要这么做,但渐渐也都想明白了,此老是伤于郗鉴之死,以此来表达自己的不满,敦促台城尽快给出一个说法。
而明白了这一点之后,却让时人更加的伤感。郗鉴温峤那都是老一代方伯之选,尤其在苏祖之乱中各拥勤王义师为平乱定势做出了极大贡献,可是现在,一个死在了作乱乡众的裹挟中,另一个也已经病得口不能言,只能用这种近乎无赖的方式控诉在位台辅们的昏聩行径!
他们的时代以及他们所缔造的秩序,他们为了家国所奋斗的一切,到了目下已经成为执权高位者漠不关心的事情。
然而这么久拖下去也不是办法,温峤在宣阳门堵门一天,台城颜面便要丧失一分。
他们也不是没有试过阴遣宿卫堵住温氏家门以阻拦这父子,然而都内也并非只有台城一方,更有众多时人有感于温峤这种悲怆的控诉表达,一旦温氏车驾受阻难行,便不乏时流由近畔街坊之间涌出,也学去年梁公护卫那般环臂以人为墙,比肩踵行将温氏父子送至目的地,而后各自散去。
虽然在这过程中,温家父子同样对这些义助他们的时人不假辞色,乏甚言语,而那些时人也并不奢望能够以此邀取感谢报酬。然而这种沉默的行动自有一股庞大压力,落在台内群臣眼中,压得他们呼吸困难。
终于,迫于这种压力之下,台城不得不正视郗鉴之死,给出了正面的回应。这一日温氏父子同样静默示威,途中褚翜之子褚希匆匆行来,远远作揖而后命人将一份函文送了过去,继而对侍立在车旁的温放之说道:弘祖兄,台内同样悲于郗公之逝,近来百事交困,所以未能及时处断。目下郗公哀荣事宜俱陈于此,恭请温公斧正,若无异议,即刻明诏公告。
温放之闻言后接过那一份诏书底稿,而后便凑到车旁趴在父亲耳畔低声念诵内容。温峤目下病体已经极为沉重,已经彻底的说不出话,只能通过眼皮的眨动来表达简单的意愿。
诏书内容极长,扣除前半部分美饰辞藻之外,最重要的便是对郗鉴一应哀荣安排,追赠太宰,谥号文成,最重要是封爵直接改以郡望高平加封,这也是中朝以降罕见之殊荣。
可见台内平息此事心情之迫切,以及台辅们各自心内对于郗鉴的愧疚。然而整份诏书中,却全然无涉郗鉴死因的追查。
温峤听完之后,手指弹动片刻,温放之忙不迭将诏书底稿递进其手中,然后整份诏书便在温峤指甲勾划之下而支离破碎。
嗬回回嘴角发出几声含糊的呜咽,温峤便闭上了眼,眼角已是浊泪长流。
回府。
温放之读懂了父亲的意思,转头招呼二弟温式之一声,兄弟两人共驾牛车缓缓离开了宣阳门。
褚希呆立远处,看看地上那已经支离破碎的诏书底稿,一时间不明白该要怎么做,片刻后才赶紧上前捡起纸张碎片,而后匆匆返回台内汇报。
温公已经走了?
听完褚希的讲述,褚翜便微微颔首,表示知道了。
可是温公究竟何意?明日会否再来?
褚希仍然有些不解。
他不会再来了。还是要赶紧安排宿卫就近防卫,保证温府安宁,以供温公静养。至于诏书,便如前论,明日宣告吧。
何充脸颊隐隐还有乌青,听到褚希的问题后便回答道。
台中的表态很明显,他们不可能对郗鉴的死因追查到底以破坏整体的和谐。确实郗鉴旧功卓著,但其人从徐州任上离开之后,在时局中最大意义已经不在了。
这一点,从苏祖之乱后便离开江州回归台城的温峤感受最为深刻,温峤在台内虽然地位尊崇,但却从来不具备执政的权柄,不是因为功劳不高,而是因为乏于党羽呼应,实际的权位甚至都比不上后入台的沈充。
而郗鉴是怎么死的?是被他青徐乡党逼迫至死!
台中即便给予殊荣追赠,那也不是因为温峤无声压迫所致,追本溯源,还是因为怯于沈维周以此为借口鼓动徐州甲众南来。虽然这种可能越来越大,但是总好过什么都不做。
然而无论如何,郗鉴的死总令局势变得更加严峻几分,已经渐渐有不受控制的趋势。
若是此前能横下心来,而不是纵恶养奸
另一侧庾冰突然开口说道,他也嗅到几丝越来越危险的气息。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去廷尉提出诸葛伯言将之送回,告知葛公,若王深猷还不即刻归都,隐患于外,那他也不必再来!
褚翜这会儿更加焦躁不已,沈充遭袭下落不明郗鉴为乱众裹挟至于身死,桩桩种种,使得江北兵众南来之势渐成。一开始没有痛下决断将琅琊乡乱平定剿灭,他们便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如果这时候再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郗鉴而深究青徐侨众,那就等同于自残。
唯今之计,只有团结一切能够团结的力量,这已经成了一条不归路。
可是,这种情况下王深猷怎么还敢皇太后仍在催促用兵。
庾冰一脸为难道,郗鉴死后这几天,他们承受的可不仅仅只是来自温峤无声的控诉,还有皇太后那里越来越严厉的训斥。就算是温峤不会带来实质性的威胁,可是皇太后却是一个莫大的变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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