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阿翁,城池已不能守,赶紧趁乱逃出吧!
蔡谟身边尚有几十名忠心家人,耳边听到弥漫全城的骚乱声正快速的向郡署蔓延而来,也不再顾及什么主仆上下,拉着蔡谟便打算从侧门转出。
然而他们在官署庭院中绕行未久,四方股噪声便已大作,继而各面围墙已有乱民攀爬而上探出头颅,几息之内,乱民们雨点一般自墙头上翻越下来,不旋踵已有数百凶徒各持刀枪棍棒将蔡谟并其家人们团团围在当中。
尔等刁竖
其中一名蔡氏家人还未呵斥出口,已被蔡谟扯住喝止,而后便面向乱民们疾呼道:乡众积怨,所为无非不公。我今日既见乡情如此,及后必陈奏台
我等手中刀棍,便是公义!
乱民之中一人暴喝出声,而后手中石块已经脱手飞出,正中蔡谟额角:伧贼逞恶,正因这些高位伧臣纵恶养奸,食我乡民骨血!今日贼困于此,绝不容其生离!
蔡谟捧住额角,弓腰惨叫一声,还未及站起身来,打击已经接踵而来,初时还能稍作蜷缩挣扎,只是不久之后,惨痛便将他彻底淹没!
越来越多的乡众冲进了郡署中,其他尚在施暴的民众们眼见如此,唯恐府库中财货先被旁人夺走,于是便也叫嚣着向堂后冲去。而此处早已经血肉模糊,蔡谟并其家人尸体杂乱横陈一处,再也分不出彼此的区别。
郡署遭到乱民攻陷,而王氏乡间大宅同样不能幸免。这里甚至连坚固的城墙都无可恃,而且早在乱民冲入之前,便有相当一部分琅琊乡众聚集于此以求庇护。所以整个王氏大宅内中人员已经彻底被乡众困在此处,想要逃脱都做不到。
汹涌的乱民刚刚靠近王氏大宅,那些围聚于此的乡众已经先一步自退于内,将整个宅邸防护都彻底冲垮。几乎在瞬间之内,面积广阔王氏大宅便完全陷入到了暴动中。
此时还留在宅院内的王氏族人们,这会儿大凡还稍存理智并行动能力者,也都拼尽全力组织家人进行防守。然而洪水一般的暴民又哪里是仓促间能够招架得出,很快王氏各个别院次第陷落。
这一刻,人性之暴戾显露无疑,再也没有什么高门寒庶的区别,许多来不及转移的王氏族人纷纷被殴打致死。同时也有大量的女眷从各处藏匿的地点被揪出来,惨叫着挣扎着,但最终难免被凌辱。
王氏大宅最中央,正是王导灵堂所在,由于变故接踵而来,台内关于王导的哀事安排也一拖再拖,所以王导的遗骸仍然没有下葬。
这会儿,整个王氏大宅唯有此处尚算安宁,剩下的族人家人们尽集于此,各自惶恐有加。王恬这会儿仍是素缟麻袍,脸色同样惨白不已,声音沙哑的指挥着家人们将所有能够搬抬的物体俱都抛出墙外,以期给那些暴动的乱民们造成片刻的阻挠。
阿郎,阿郎,守不住了,宜思
王允之离开后,被监禁起来的那几个王导身边老家人也被放了出来,但已经完全无补于事。耳边听到骚乱声越来越近,其中一名家人拼死将王恬拖到了内堂,颤声道:太傅早有预见,家门或将罹患大难,早前秘令家人阴掘暗道可通邸外沟渠,阿郎不要再勉强,速速
大人尚有这一后招?
王恬听到家人低语,眸中闪过一丝异彩,不过很快便黯淡下来,他忙不迭探手从怀内摸出一份帛书塞进家人怀内:此信呕血而书,言我父子无辜,言我家门养奸,言我乡徒为祸
一边说着,他一边疾步行出,不多久便将儿子王混扯入内堂将之塞入家人怀内:不能拱护亡父安息,不能肃清家门祸患,我死不足惜,侥幸能活也必为世道不耻。此子虽是骨血相传,但却出为兄嗣,我不能决其生死,速速引出,速奔活路!
家人听到此言,已是泪水涟涟,还待再劝,但是灵堂外已有乱众冲至近畔,只能咬牙跺脚道:阿郎保重,待至吴郡
不要去吴郡,不准去吴郡!
王恬听到这话,脸色已是陡然一变,探手抓住家人臂膀肃容道:去江北,去投梁公!事已至此,此世能全我父元功者,唯梁公方可!去江北,叩诉梁公,王敬豫不能善守家门,唯血录奸事,泣求梁公归国靖难
说完之后,他便一推那家人并儿子,而后转身返回灵堂,手中提剑立于父亲棺前,而这时候,斗殴已经近在灵堂廊下。王恬上前劈砍几人,然而他终究不习武事,很快手中剑便被乱民劈手夺去,而自己也被一拳砸飞在地。
至于今日,始知大人何以亲昵阿兄,薄于庶劣此等荒世,庸者难活
眼见着灵堂外家人们成片倒下,王恬踉跄起身,趴在了父亲棺椁之上,向着门外涌动人影嚎哭道:太傅国之元功,乞求乡众勿害
一截飞刃砸来,直接划破王恬臂膀,血水很快流淌在棺木上,而王恬只是咬紧牙关,死死以身躯护住父亲棺椁。
当任球等人来到此处时,整个灵堂内外已是一片狼藉,就连王导棺椁也被抛开,尸体上的敛装早被血水泥浆勿透,腰肢则被另一具尸体拦腰护住,那具尸身头颅粉碎,早已难辨面目。
既见旧事,应知今祸。王太傅非是俗流,不应曝露受辱,速速收捡起来。
任球稍作吩咐之后,才又持刀转出,低声下令道:速速搜索王门其余族众,不使一人活出!尤其王深猷家门老小,无论死活,需有定数!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
1104 鹊巢将覆
豚犬之卒,不足与谋!
待到听完逃窜至此的王彭之汇报乡情之后,王允之已是目眦尽裂,抬起脚来将王彭之踢飞出去,而后整个人身上都弥漫起浓烈煞气,招手唤来亲卫狞声道:速速集众被甲,随我归乡护土!
王彭之也自知罪大,蜷缩在一侧不敢发声。
而后王允之便匆匆披挂行出,只是走出营帐后却看到亲兵们俱被包围在营帐周围,更远处则是诸葛甝所率领的宿卫士兵,已经将他的营帐团团围了起来。
眼见这一幕,王允之脸色陡然一沉,指着诸葛甝低吼道:伯言,难道你要阻我归乡救危?
深猷兄,我我还请你不要让我为难?
诸葛甝一脸难色说道,同时小退一步,不敢面对剑眉飞挑的王允之。
我为难你?乡情危急,我也不再与你多言,速速退开!
王允之不耐烦的摆摆手,然后继续阔步向营外行去,继而便见到周围宿卫们隐有张弦动作,一时间更加恼怒:诸葛伯言,你敢杀我?
我敢杀你!
突然,帐外响起诸葛恢暴躁吼声,诸葛恢同样一身甲胄,排开众人而后直接站在王允之面前:凭你王深猷鼓弄乡众,也配言乡情?今日乡患,何人之罪?要么你即刻血溅于此,要么就乖乖退回营舍?乡土之危,自有贤能解救,你若再敢恣意,我也就不再顾念乡情!
葛公,我
眼见诸葛恢如此气盛,王允之一时语竭,沉默片刻后便深跪在地,涩声道:晚辈自知罪大,不敢求乞原谅。唯请葛公勿失乡情,速救乡众倒悬之危!
此事无需你来教我!
诸葛恢冷哼一声,然后漠然立在原地,望着王允之一步一缓步履艰难的返回营帐。
父亲,我
诸葛甝张口刚待要说话,而后便见父亲冷厉目光转望过来,忙不迭噤声不敢再说什么。
王深猷其人,诡诈薄情,你道他真是痛切乡危?我若真纵之引众出走,他或将直趋吴国京府,再不归都!给我将他死困于此,绝不许他步出营门一步。
诸葛恢对于这个长子已是完全的失望,唤来次子诸葛虪吩咐道,同时又对三子诸葛衡说道:我自率众入乡平乱,稍后你引两千军众入拱通苑,一旦都下有变,务必保护淮南王周全,若是不守,便退回覆舟山。
听到父亲这么吩咐,几子俱都倒抽一口凉气:莫非都下也要酿生不测?
有备无患!
诸葛恢叹息一声,然后便让人牵来战马,自引三千乡勇甲士离开覆舟山,直往金城而去。沿途道上也多见流民乱众呼啸于郊野,诸葛恢也命人将这些乱众擒拿过来,稍作询问乡情现状,也并没有得到什么有用讯息。只是越往前行便越见野中浪荡游食,他心绪已是低沉到了谷底。
一行人昼夜兼程,第二天午后才行过半程,前路上才终于见到来自金城方向的游骑,彼此消息互通,才知刘超已经自京府抵达金城,且已经初步将民乱镇压下来。
其实民乱根本也无需镇压,那些乡众们从白天发泄到夜晚,早已经是精疲力尽,其中多数丹阳乡众早已经溃逃返乡,只有相当一部分的吴人准备自吴郡返乡,结果恰恰被从大业关行出的刘超堵住。
那些吴人乡众也不作反抗,乖乖弃械,眼下正被安置于江乘县郊野之中,等待论罪惩处。
乡乱虽然平定,但已经无补于事,乡土大创已经成为事实。
这一次的琅琊乡患,前前后后加入乱民最起码有数万之众,遍及曲阿句容等周遭县乡,不独蔡谟在郡署之中被殴打至死,最惨的还是琅琊王氏,因为丧事而多数聚集家宅之内,几乎无有幸存者。
尤其是作为一整串变故的挑起者,王允之家门老小尽被屠戮,完全无有幸免!而乡土所受戕害,死伤人命初步清点已经达于五千之巨!
饶是诸葛恢心中已存不幸之想,但听到惨状如此,内心仍觉撕痛,忍不住仰天悲啸。
他继续引众向前开拔,在抵达郡境的时候,却被刘超率军陈兵阻拦境外。诸葛恢目下心情正是沉痛,遇此变数,心绪不免更加烦躁,直接打马冲入刘超中军,忿声道:我自引众归乡护土,刘世瑜因何阻我?
刘超自军列之中行出,脸色同样不慎好看,但在面对诸葛恢的时候,神情仍是肃然:我身为扬州刺史,治下发生此等祸事,诚是难辞其咎。但论断善恶是非,绳法涉事之众,仍为州府职内,恕我不能让权。待到罪情论定,我当自系台中请罪!
听到刘超如此大包大揽,诸葛恢神色也是一凝,略作思忖便明白过来,刘超是担心他引领的兵众一旦归乡目睹惨状,或将群情难治而向那些暴民施加报复。
但乡土被戕害至此,就连诸葛恢都无法接受,更不要说那些家人多被戕害的乡人甲士们,所以诸葛恢便又说道:州府自有其责,但暴民施虐乡土也是证据确凿,眼下内外俱有侧目,远非州府能够权度,速将首恶交出,由我携归台内受审!
如此残酷报复,岂能没有指使,诸葛恢想要拿住首恶,一则是抚慰乡众人情,二则是要将一个把柄捏在手中。
然而刘超那里仍是摇头:目下几方互有奸声攻讦,是非如何,我尚不清楚,葛公又有何处得知?
刘世瑜,你还记不记得自己乡生何处?
诸葛恢听到刘超仍在阻挠,忍不住瞪眼怒吼道。
刘超同样寸步不让:我自为王道直臣,岂能因乡籍所限便执王命偏用!
好,好得很!这番话,你自与乡众对答!
诸葛恢闻言后便也不再多说,直接打马返回,其实他心里何尝不清楚刘超这么做虽然情理上无法接受,但却是一个极度理智的选择。仍然乡勇归乡大杀暴徒可以稍作泄愤,但然后呢?
这么多吴人乡众被残杀于此,更是给了吴人继续放达争端的把柄,若真三吴凶兵群起,届时再用什么去抵挡?
然而道理是这个道理,诸葛恢却实在不知该要如何向乡众陈说,既然现在刘超出头做个恶人,也就只能先这么拖着。可是如此一来,他自己便也不能弃众归都,这些乡勇们被阻拦在乡境之外不愿离去,他也只能被拖在了此处。
琅琊惨况如此,消息传入都内,各方也俱不能淡定。如果说此前台辅们对于乡乱还有所轻视,可是现在却完全不敢怠慢,对于宿卫的肃清更加严格,多数丹阳三吴等乡籍宿卫都被深拘在营地之中,不许他们再随意外出接收外界消息。
同样不能淡然的便是庾翼,原本还寄望于琅琊乡祸能够引出沈充,可是沈充依然不见踪迹,可见必然已经潜归乡土,大概此刻已经兴兵北上了。
他在都南驻扎这段时间可谓是将吴人得罪狠了,眼下留在都南只会成为下一个被报复的目标,所以也在拼命的向台中交涉打算移防石头城等坚堡驻守,然而却始终不得允许。
此刻都内尚算平静的,大概只有建平园了。
皇太后被自家兄弟半胁迫的转移到了建平园后,很快便积郁成疾,卧榻不起,终日以泪洗面,自觉所信非人。
相对而言,皇帝表现反而要比皇太后出色一些,眼下也不必再每日登朝,有了许多充足的私人时间。这一日,皇帝让皇后卫氏捧着自己调制的饴食糕点,一同前往入见皇太后。
皇太后半卧榻上,眼看着皇帝亲自为自己调羹奉药,忍不住又是泪水长流:患难才知情笃,往年我只道皇帝年幼顽劣,不堪教诲。如今看来,身处乱境之中,反要较之老妇还要淡定。
皇帝闻言后咧嘴一笑:母后你也不必心忧,目下困境较之往年还是大有不如,最起码饮食还能得宜。早年我独身在困,昼夜寝居之处喧哗盛极,些许可口饮食都享用不到,饭谷积食,还是刘公等几位力求
皇帝讲到这里,才觉有些不妥,再看皇太后已是以袖掩面清泪长流:何以先帝绝情至此,将我母子抛于世上饱受凌辱!凭我一介昏聩妇人,哪能胜御这内外各怀奸谋的贼贼
母后勿悲,是儿子太不肖,身临此位却不能
话讲到这里,母子又是相对痛哭一场。
然而正在这时候,突然外间厮杀声大作,竟然就近在建平园外咫尺之间。耳闻这些异声,皇太后又是惊悸不已,直接从榻上跃起厉吼叫唤庾冰入内询问发生何事。
庾冰匆匆入见,也是满头的冷汗:琅琊乡土生祸,王门族众大半遇害,疑是沈氏所为,王深猷业已癫狂,引众自覆舟山冲杀而入,要入沈公坊血祭族人
皇太后听到这话,一时间既惊且喜,喜在先帝宿仇得报,惊在祸将入于阙门:不能再留于此,不能再留都下速速传令,将皇帝移驾石头城,速速速速召维周入拱勤王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
1105 江北悉定
不同于江东台辅们所认为的那样,沈哲子在江北已经磨刀霍霍,只待寻觅到机会便率众过江,干政宣威。
事实上最起码年前年后这一段时间里,江东的时局变动如何,并不被沈哲子放在首位。虽然一直也在保持着关注,但江东的局势变化并不足打乱他的整体部署。
年前的这段时间里,沈哲子亲自坐镇广陵,算是基本将徐州盘结最为严重的地区初步理顺。在整理徐州局面上,都督府基本上是奉行两个原则不悖。
首先便是承认当下利益格局不变,即就是各乡宗军头此前所拥有的田地产业都不变动,承认他们实际占有,不作调整。这在最大程度上避免了此前那些既得利益者集结反抗都督府的政令。
其次便是乡民整体止戈,废止一切的乡勇郡兵等武装组织,免除生民一切的兵事劳役,鼓励乡众主动入籍为民。
这两个政策原则,基本上算是避免了徐州爆发大规模动乱的可能,但由此也带来新的问题,那就是入籍民户激增,都督府却无力安置的情况。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