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对于关中问题,行台自有强势一面,但也不乏怀柔与让步。毕竟关中秩序无存实在太久,人事行政上的任命不可强求朝夕之间便统一行台政令。
但沈哲子也告诫这些关中时流不可一味恃此专宠,还是需要积极响应行台政令,争取尽快达于和谐。而在这方面,最重要的举措便是设立县学、郡学等教化场所,学官方面,行台除了委派一部分之外,也会积极募取地方乡贤。
民生教化之外,还有一点最重要的,那就是创制军府,组建关西王师。这方面行台便不会给予地方乡宗太多话语权,早在江虨起行之前,行台便已经拟定八个军府规制,初期在三辅之地招募组建两万人的关西军。
但这并不是最终规模,眼下陇上还未收复,冯翊一部分也还在伪汉屠各手中。未来关西军达于大成之后,理想的军队规模应该在二十万左右,其中包括五到六万人的常备精锐军队,其他则是各种梯队的预备力量。
关中目下的军管状态,还会持续两到三年的时间,而各路入境的王师,则会视情况而定,从明年开始陆续撤离关中。
而在这一个时期之内,三辅境内各种山、河、渠、塘等俱行军管封锢,凡生民有侵占樵采等行迹,俱都军法问罪。
这样一个严苛的封锢令公布出来之后,不免令这些关中人士哗然,但沈哲子也并不给他们发表反对意见的机会,只言令出之后,九月开始便开始进行彻底封锢,绝不延期!
行台所以颁行这条看似蛮横霸道的禁令,也是有着足够的理由。
一方面关中境域之内乡势割裂严重,尤其民间私自垦拓、挖掘,令得河泽泛滥难治,就连渭水这样的主干道在西征过程中都发生断流事迹,长此以往,水利将更加不兴。这除了给行台控制关中增加障碍之外,也会令关中乏于灌溉,加重旱情,大规模的屯垦无从提及。
另一方面关中民情凶悍难驯,多有盗匪逃窜于郊野之内,非常难以剿灭。通过禁令将这些山野河泽圈禁起来,既有利于隔绝盗匪危害,也能令大量游食之民服从安置,垦植归耕。
还有一点就是今次西征,钱粮投入也是堪称海量,短期之内并无可观回报,而未来还需要持续不断的投入。将这些荒废状态的山林荒野圈禁起来,纳为行台直接控制的资源,也能通过对这些资源的开发而获取持续作战的储备。
若是不能快速抓住一部分可期回报,那么行台在关中行事也只能加强对这些地方乡户的掠夺,才能就近为补,支持下一步的作战。
毕竟行台这些年虽然也有了一定的储蓄,但不可能完全挥霍于关中这个次级战场,就算眼下还没有具体于河北大规模作战的规划,但也必须要维持一定规模的战争储备。
事实上这还是行台留有一定的余地,山泽物产虽然丰富,但如果没有一个足够复杂、丰富的产业链进行搭配,无论是这些地方乡宗还是那些寻常游食难民,都不能完全将这一部分自然资源的作用完全发挥出来。
行台在这方面割取一刀,那么在主要的农耕资源方面便可以不必过分操切,留下一定的缓冲时间,继续扩大垦植规模,达于资源的普世分配。
这些基本的政令公布完毕之后,集会也已经达于尾声。这一次还不是正式的觐见,稍后行台还要将章程送往建康,得到建康台城的批复之后,再在洛阳祭祀天地先王作正式告捷,呈献关中山河图籍,届时也会有正式的官爵犒赏分发及众。
建康与洛阳之间,已有驰道勾连,往来行程倒也便捷。这当中还有二十多天的空闲时间,沈哲子也表态希望这些关中贤流能够勇于献策,以补行台施政遗漏。
整场集会两个多时辰,蒲洪虽然有幸得列席中,但在这种庄重的场合还是多感手足无措,不敢过分表现自己。
因此在离开泰安堂,返回暂居的旧洛军城之后,念及日间表现不佳,没能给沈大将军留下相对深刻的印象,蒲洪心内也是多感失落。
返回住所之后,一众族众迎了上来,其幼子蒲雄已经忍不住发问道:“阿爷今日得见沈大将军,不知其人风采究竟如何是否果真如天中时流盛言伟岸”
蒲洪听到这话,忍不住叹息一声:“我虽然只是边胡人物,但年龄渐长,也多见名动天下人物如刘永明、石季龙之辈。今日幸见沈大将军,才知天下盛誉果然少有虚言,这位沈大将军虽然生于南土吴乡,单以人物而论,确是天下少有、人世罕见的俊雅翘楚。其他英雄之辈,或有驰名世道的英迈,但形容姿态真是远远不及,让人感慨苍天垂幸,生此璧人……”
此刻舍中并无外人,蒲洪也实在没有必要吹捧夸赞,但是讲到此事,神态分外坦承,可见的确是出乎真心。
听到蒲洪这么说,其他族众也都忍不住议论连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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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8 关中新法
行台典仪尚未完成,但随着江虨等人抵达长安之后,各项政令的颁行便如火如荼的展开。
关中虽然旧为天府,但过去长达几十年的动荡,制度早已经荡然无存。最基本的一点甚至就连各级郡县疆域、籍户等各种图籍都无一所存,而这些便是实施统治最基础的资料。
秦末刘邦兵入咸阳,唯独萧何谨记这一点,将这些珍贵的资料保存下来,这才给了日后的楚汉争霸夯实一个深厚的基础。
虽然此前桓宣行入长安时,也曾在这方面努力搜集过,但收效实在甚微,甚至于就连一些中朝的旧籍都多有遗失销毁,而早年无论是汉赵还是羯赵,在这方面的建设更是几近于无。
所以想要在关中建立起有效的统治,可以说是要在一片白地中从头营建。行台之所以派遣李充担任京兆首长,就在于李充不独只是一个刑名之才,除了酷吏的一面之外,在各种典章制度的建设上也有着非凡的造诣。
当世虽然主调仍然混乱,天下多有称孤道寡,但若言及兴治于废土,进行大规模的制度建设,无论任何一个政权都远远比不上洛阳行台。
而这些才能也非凭空得来,无论早年在淮南,还是之后于中原,直至于河洛创建行台霸府,李充等这一批人也可以说是从微时磨练,直至如今已经有了施政天下的阅历积累。
江虨抵达此境,主要是为安抚人心。所以在到达长安之后,首先便是邀见三辅诸多乡户时流,这其中最顶尖的一批尚在洛阳行台未归,但剩下这些也都是关西之地的中坚力量。
待到这些人齐聚于长安,江虨首先便传达了编撰《关中门第考》的意图,先彰显华族冠带荣光于此。
这一举措,也获得了众多关中时流的拥戴,他们之中未必家家都是传承悠久、旧誉浓厚的世族人家,但分别心是人人都具有的。关中久来胡戎杂居过半,这些晋民人家也想通过这一件事将自身与胡夷区别开来。
而且这是由官方主持编修的典籍,政治意义不可忽略。就算这个门第考并没有太多的特权搭配,但只要各家门户能够得列其中,最起码可以保证他们族人人身安全,不会被列作清算的目标。若是行台朝令夕改,连这种施政执法的权威都没有,那就实在太可笑。
所以对于这些久承祸乱的关中民户而言,门第考的编撰还并不能让他们第一时间联想到借此加入行台统治团体、成为特权阶级,而是一层保证人身安全的护身符。
至于江虨主持这一桩事务,许多人在了解到其人家世之后,也都很快便接受下来。江虨在关中虽然无有盛誉,远远比不上王师那些战功赫赫的将领,但其父江统在关中却享有着不低的名望。
之所以会如此,自然是江统那一篇《徙戎论》。《徙戎论》书成还在中朝惠帝元康年间,氐酋齐万年作乱关中之后,那时关中局势还未完全崩坏,但当中所蕴藏的隐患也已经端倪尽显,江统此策虽然痛陈利弊,但是可惜当时中朝诸王忙于权斗作乱,根本无暇搭理。
《徙戎论》所言诸多,其中尤以关中受害最深,在久受兵祸虐害的过程中,不乏时人深痛如此安邦国策不能执行,以至于天府、黄泉混淆于一,因此对江统其人也多有追缅怀念。
江虨得于贤父旧誉的加持,本身又有行台作为坚强后盾,常年专事此类事务,因此很快便在关中时流群体中营造起了不小的威望。
但凡有所得,必有所舍。对这些关中人而言,江虨自是和蔼可亲,令人信服。那么另一个李充则就实在面目可憎,刻薄寡恩。
因为随后的封锢令便是由李充颁布且施行,并且一俟公布出来,便表现出一种酷烈执法的姿态。其人调遣长安驻军近万,亲自下场带领军队驱逐长安周边山野泽塘附近的游食并乡户,短短旬日之内,违禁受监者便达于数千之众。
而整个京兆局面,也因此变得风声鹤唳、几至道路以目。要知道关中久乱经年,垦桑之数本就不足,生民若想得于足够谋生物资,樵采渔猎是非常重要的谋生手段。特别一些乡户坞壁为了能够达到坚守目的,往往也要选择依山傍水所在。
封锢令的颁行,可以说直接将关中民众赖以生存的资源砍掉一大块。所以这些关中民众如何反应,便也可想而知。
为了配合封锢令的执行,驻于关中的王师也将戒备等级提到最高,郭诵亲自作为李充的副手,大量游骑斥候遣散于郊野,生民凡有异常集聚的民变趋势,俱都第一时间予以镇压。
这也多多得益于王师西征过程中的强势,许多京兆乡豪坞壁被摧毁,部曲多离散,即便是再作乡势串联,又怎么可能比得上王师迅敏的动员力度和反应速度。
眼见通过民变的手段不能阻止行台这项政令的实施,许多乡士便结伴前来长安请愿,痛陈关中乡情特殊,一旦山水封锢,生民必将贫困潦倒至死。
而这些请愿也谈不上是什么私谋,因为的确是道出了关中一部分实情。关中乡情久来如此,一时间强令如此大规模的改变,骚乱是无可避免的。
可是就算对于这些请愿的人,李充同样也不客气,规模但凡超过百人,不问请愿内容为何,直接擒拿监押。
这些乡士们各有民望在身,一旦他们不能集结聚拢成势,单纯靠乡民们自发的组织,即便有些骚乱,但也不足糜烂成为大的动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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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1239 陇上风云
晋军王师大举西征的时候,凉州张氏同样也不甘寂寞。
凉州接壤于秦州,彼此之间联系最紧密的一段区域便是黄河上游金城、陇西等郡县,中朝时期金城郡隶属凉州,陇西则归属秦州,彼此之间基本便是以黄河为界。
此段黄河以西便是所谓的河西,金城郡中有着黄河上游重要的支流湟水。黄河以东则有另一条支流洮水穿过陇西,加上渭水所流经的南安、天水、略阳等郡,黄河以东、陇山以西为界,便是所谓的陇上。
陇上诸郡再向下过武都便可入汉中、巴西等蜀上境域,两汉之交,隗嚣据陇上,公孙述据蜀中,朋比勾结以对抗光武刘秀,隗嚣先为所灭,这便是得陇望蜀的来历。三国乱世,陇上区域也因此成为魏、蜀争霸的战场。诸葛亮六出祁山,据蜀望陇,相当一部分战役便发生在陇上,包括蜀汉最终的灭亡,都与陇上所具有的战略位置息息相关。
正因为陇上所具有的这种战略优势,也成为凉州与诸夏大势相联系的最重要通道。若是陇道断绝,凉州便彻底成了西陲飞地。
永嘉之后,愍帝建制关中,张氏前两代张轨、张寔父子一方面经营凉土,一方面恪守臣节,兼之当时尚有南阳王司马模父子活动于陇上,而张氏父子也困于凉州豪强的反扑,在这一阶段,基本没有实际涉入陇上。
长安政权覆灭后,标志着中朝的灭亡,南阳王势力也很快消亡于陇上。虽有琅琊王司马睿称制江表,但基本上与凉州的张氏没有了实际的联系。张氏也开始代表自身诉求用兵于陇上,趁势攻取陇西、南安等陇上郡县,将势力范围扩张至黄河以南。
但是很快刘曜入关,又对陇上发动起了冲击,张氏河南之地尽失,以黄河为界称臣于汉赵。之后到来的羯赵同样是陕西恶客,陇上群胡望风而降,使得张氏在陇上一直难于经营。但之后不久便爆发了石虎南征的淮水大战,羯国为之崩溃分裂,更加无力再节制其关中力量。
久屈之下得于伸张,张氏前三代的首领基本上已经将凉地豪强关系梳理清楚,继任的张骏在内部稳定的情况下,开始着力经营陇上,此前所丢掉的陇西与南安逐步收回,并且在黄河以南经营起枹罕重镇,对内则牢牢保护河湟膏腴之地,对外则作为攻略陇上的桥头堡。
但凉州终究地处边陲,张氏虽然经营数代之久、免于大规模的战乱加害,可是在整合西逃势力并凉州本土豪强的过程中也难免内耗。
兼之陇上同样豪强不乏,既有本土的氐、羌、河西鲜卑等诸多胡部,又有屠各残余、东胡吐谷浑等迁徙至此的强部,张氏在陇上的开拓也很艰难,在王师西征之前,仅仅只是将势力恢复到了洮水上的狄道附近。
当时阻挡在凉州军队面前的势力主要有南安羌建号秦王的雷氏,活跃于天水郡境中的匈奴呼延氏,还有位于陇南的仇池杨氏以及一部分白马羌,另外还有陇西、天水等各自据境自保的晋人豪强。
这些势力彼此之间攻伐不断,张氏在其中也很难占据优势,不敢过于冒进。而从去年行台王师大举西征,轻松攻破弘农、上洛等关中门户,将羯胡于关中的势力扫荡一空,不独令三辅大受震荡,消息传来后,陇上各方也都为之震动不已。
首先是略阳、天水等各境域之间活跃的势力,或是意图东迎王师、或是打算在晋军王师彻底平定关中之前而稍作渔利,加速了向陇东的迁徙。
而对张氏而,最大的转机就在于原本对其保持疏远并警惕的陇西等地晋人豪强态度转变为合作,特别是盘踞天水的屠各部发生严重内讧,僭制称王的呼延须遭到部将弑杀,而其余部转投张氏。
张氏也得以联结这一部分东面助力合力剿杀南安羌族雷氏,不独一复旧年盛况,甚至势力覆盖半个天水,兵锋直指秦州核心所在的天水冀县并上邽。
陇上地势又不同于关中那种得天独厚的平坦,本身便地基甚高,境域之中又沟壑纵横、山岭众多、周回百转,于是便形成一种川坪交错的地貌。所谓的川便是河流淤积所造成的狭长谷地,而坪则就是大块陂塬被河流、地震所切割成地势颇高的小地块。
这样的地势特征,又造成了陇上不乏山川相依的地势要地,也造成了群豪各自割据互斗的纷乱形势。这其中既有许多天然形成的绝佳道途,也有人为开凿的通道,因此也造成了陇上在郡县之外另外的一个行政单位“道”。
汉书县有蛮夷曰道,这其实也是现实逼迫制度。陇上多胡戎,而这些杂胡所聚往往都是道途难通的边缘地带,无论是要施加羁縻还是发兵剿灭,首先便需要有一条稳定的道途,因俗成约继而成制,便渐渐演变成蛮夷所居往往称道。
但是随着胡戎渐渐被规划,道也渐渐改制为县,但陇上还是留下狄道、羌道等古称。
目下陇上局势,凉州军可谓一家独大,早在东入河南时,张骏便搜罗辖下可用精锐之卒,组成五部护军万余众,就屯陇上河南之地,专职对陇上的攻略。
随着南安羌雷氏被击败,凉州军又多收陇上晋、胡之众,聚成兵势达于三万之众,更有一种所向披靡的气势壮成。收复南安之后,大军又沿渭水浩浩荡荡东进,很快便抵达了距离天水冀县咫尺之遥的上游甘谷川。
陇上气候早寒,随着时入九月,已是秋高时节。甘谷川乃是渭水上游支流冲刷出的一片河谷,本是一片水草丰茂之地,横阔极处达于十数里,如今草木早已经凋零,作为目下凉州军驻扎的大本营所在。
凉州军军势雄健,这一点单从渭水河畔十数里连营便可知,营中除了行伍军士之外,尚有众多沿途招抚的晋、胡士庶之众,人势将近十万之数。
若单以军势人众以论,凉州部伍确是盛极,但若行近窥望,其实不尽然。
首先便是营帐杂乱,乏甚章法,最靠中间的位置尚还有些许条理,但越向边缘则越发混乱,及至外围,更是完全无从辨别军民,众多人杂居于郊野,当中杂以牛羊牲畜,较之寻常游食难民都无甚区别。
而且这些驻营所在也粗略的分成几个部分,有的交融在一起,有的彼此之间则有着长达十数里的距离,甚至当中还有沟壑阻拦,发挥不出彼此呼应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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