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讲到这里,他又抚着颌下短须不乏自怜道:“那沈维周姿态如何,我是不曾亲见。但常听人言,其人秀出南土,风采绝人,遍览河北,唯我能稍分颜色。耳闻终究是虚,倒不知今次南面用事,那沈维周会否亲自驾临。他是能力克主上的南国英秀,我倒不盼能夺他光辉,但能让他知我河北并非无人,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如今南北势力翻转,羯国在谈论南面人物时,也不敢再如以往那样轻蔑小觑,特别对那个屡败他们的南国权臣,也都心存一份敬畏。因是听到石韬这么说,也都纷纷附和,言之凿凿殿下风采志力几追其人,已经算是非常的赞誉了。
“还是不可小觑英雄啊。我与那个沈大将军,虽然都是不入中国的边夷出身,但我毕竟仗恃父荫,也还没有称夸世道的事迹,他却已经能够分抗主上,我比他终究还是稍逊几分,但也胜在盛年可追,春秋之后,还不知优劣何人呢。”
如此言辞,对石韬而言已经是难得的谦虚,事实上在他眼中,整个河北除了当头的主上石虎,如太子石邃、兄长石宣之类,都不过家门愚蠢犬才而已,不值一提,而对于少年当国的南人沈维周,则有一份才力、功业上的认同与敬慕感。
且不说帐内这主仆上下的吹捧比较,那个阉人赵生这会儿也总算是收拾好了思绪,他虽然心中恨极了石韬与帐内众将,但这会儿作为板上鱼肉,也是不敢要强,继续恭声说道:“大王诚是睿智,身当重任、智计在怀,难怪主上强军付予……”
“废话不要多说,主上任用如何,是你这贱奴能够议论河南隐秘如何,速速道来,否则我便打落你满口齿牙!”
石韬又冷哼一声道,语调倒是缓和几分,也是因为这个阉人说到了他的得意处,主上爱惜他是因他智力可用,不像他的兄弟们恃勇而骄。
赵生这会儿仍是着身躯,但也不敢再讨要遮羞之物,只能快速说道:“晋军西出者众,碻磝营防空洞,平原公大军叩关得入,这一点确是不虚。但津口营内物货缺乏,并无厚储,大军难免用急。国中储用,还要敬待主上大军,我家殿下也不敢轻率耗用,更兼碻磝直当河南腹心……”
“南人经营得力,确是优于我国中,大军野游几日,所得已经颇丰。只憾南面作战,舟楫匮乏,无有精骑南发,用兵难免迟缓。且碻磝失守之后,南人周边几部也都仓促应援……”
石韬听到这里,脸上便流露出几分果然如此的神情,继而便自作聪明的补充道:“南人虎狼之众,即将毕集碻磝周边,你主擅自南击,已经违背主上所命,更因斩获不及预期,恐于主上责问,因是要请求我南下驰援、以削减自身罪过”
赵生听到这话,脸上适时流露出几分隐秘被窥破的慌乱,之后又连忙垂首道:“除此之外,我家殿下也确是存念要与大王修好。晋军河南几路,除泰山沈牧之外,俱都寻常郡卒乡曲,大王雄军入南,则必驰骋无阻,收尽河南精华之用……”
“泰山沈牧这名号我倒也听过,据说是那沈大将军门内从兄,其人拥众数万、陈兵在南数载之久,竟然无功与河北,可见也不过是一个庸碌之选,沈大将军徇私托重、门荫幸攫之徒罢了,与我那个劣兄倒是相配。他们两个庸劣之徒,一南一北,养贼自重……”
听到这里,石韬又插嘴说道,神态间对于自家的兄长石宣和南面的沈牧俱都充满了不屑。
赵生满脸的尴尬,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旧年我家殿下因军资困乏,触犯大王,心中也常报遗憾。而如今太子更视殿下为仇敌,彼此更难共存。殿下与大王骨血亲厚,远胜其余,如今得执河南门户在手,便也想将大功与大王共享,并呈主上,俱得欢欣……”
第1311章 阵前投晋
位于碻磝津再向南偏东几十里外,有一片高在几十丈的坡岭,于平地突兀拔高而起,山脚根部更挤占了一部分济水水道,自这坡岭向下一路开阔,直达巨野泽,而坡岭再向北二十多里,便是济水入河之前的一处重要津口石门。
这坡岭因形为名,被称作巨楼岭,也算是略称形胜所在。坡岭并设有两处戍堡,一处位于坡岭的顶端,一处则位于济水的河畔,规模都不甚大,寻常驻兵几百人。
辛宾奔援碻磝未果,转驻石门,便抢在羯军到来之前占住了巨楼岭上这两处戍堡。之后羯军在扫荡碻磝周边境域的时候,很快便也发现了这一处扼水制胜的所在,几路游师并向逐来,向坡岭发起了猛烈的进攻。
在与其他各路王师取得联系之前,辛宾手中兵力并不足分戍石门周遭这些驻点,但也深知巨楼岭一旦失守,这一段济水水段将被扼住,之后的战事发展将会陷入被动。所以他也是严令死守,更亲自入驻岭下靠水的戍堡督战。
双方围绕这一处坡岭恶战两日,但是由于这坡岭实在难称绝险,平缓的坡度虽然给敌军造成一些仰攻的劣势困扰,但也并非不可攀越之境。
当城内箭、石之类御敌器物消耗殆尽之后,贼军三面蚁附攀爬于高不足丈的戍堡城墙时,以其数倍之势,终于将城内那几百名晋军守卒逐杀出了戍堡。
几百卒众且战且退,辛宾亲自率领另一部分军众冲上接应。而足足数千敌军,则已经黑压压铺满整个岭地的顶部,向下俯攻而来,气势更显高昂。
双方军众在面河的半山腰处展开了激烈的碰撞激战,虽然丢失了岭上戍堡,身后临河处却还未失。但碻磝失守后,王师将士心中本就存有几分激愤与不甘,只觉得之后再有寸土之失都难忍受,哪怕势弱于敌,也都在这坡岭之间浴血奋战。
羯军入据碻磝之后,其主力便一直在向东南侵扰,特别是河津所在的石门。辛宾今次驰援,所率三千骑兵,此前越河与敌交战几场,这才给石门周边津防戍卒争取了一个短暂的调整防务的时间。
之后当羯军出动的战马骑兵也越来越多,晋军的野战优势便逐渐丧失,辛宾也只能退守河线东境,依托河津地防将羯军阻拦在济水西北。
辛宾也明白,此刻执着于坡岭迎敌其实是有几分意气之争,但军心亢奋可用,他若在此刻选择引部撤下,即便事后证明这是更加老成持重的决定,他也觉得无从面对这些负辱苦战的将士。
他一手持刀,一手持矛,身当士卒,不断的劈砍刺杀那些如汞水流泻一般不断涌下的羯卒。其身后亲兵卒众们,此刻也都手持刀盾,并肩杀敌,化作人形的篱坝,将俯冲的羯军死死阻拦在这一段山坡上。
双方兵众铺尸于坡岭上,远远望去,此处坡岭竟都被染成红艳妖异,仿佛秋风早来,红枫遍野。
“那些晋人,真的就不怕死”
攻上坡岭峰顶的羯军将领,正不乏志得意满的临高而眺,并让人将城头上积陈的晋军尸体抛扔出去,此刻看到向下攻势被横阻,一时间也是大感焦躁,还没来由生出几分心悸。
他们为了攻下这一处坡岭,前后投入七千余卒力,还不包括另一部分军众乘船而下、自河入济,威逼石门等各处的晋军守卒不敢弃防增援。
而这坡上坡下,守卒不过堪堪两千余众,此前在峰顶穷攻,所歼杀的晋军便早已经超过了千数,下方满打满算,不过剩下几百人,原本以为晋军应该早被杀破胆,之后便可俯冲直夺河津戍堡,却没想到居然还遭遇了如此凶猛的阻杀!
之后,更令这些羯军将士们心惊的画面出现了,远处被茂密的竹木丛林所掩盖起来的济水河道中,突然几角大帆从林木之间探出头角,之后不旋踵,两艘载满兵众的斗舰并十余小船在河流中快速航行而来!
急促的旗鼓声从身后传来,辛宾甚至无需回头,脸上已经流露出惊喜之色,他振臂大吼道:“援军已达,此刻便是贼军死期!”
晋军虽然作战勇猛,但在敌军不断的冲击下,伤亡数量也是急剧攀升,原本退出峰顶戍堡的两百余守卒,再加上辛宾自己率出的不足五百人,在不利的局面下,生生将羯军阻在坡腰处大半刻钟,自身也是付出了惨重的代价,除了那两百多名此前便此前便鏖战一番、被接应退回河畔戍堡休养的守卒之外,其他参与战斗的,此刻尚能聚集于辛宾身侧已经不足三百人。
但就是这不足三百人,在听到将主振奋人心的呼叫声,以及背后河道上所传来友军熟悉的鼓号声后,再次潜力爆发,近乎咆哮的吼叫着逆势而上,竟然将已经被渐渐压近后方戍堡的战线生生推出了数丈有余!
“迅速出击,迅速出击!敌军到来,还需几刻,夺下河防戍堡,自可临河拒敌!”
虽然河面上已经可以看到晋军舟船身影,但距离此处还有一段距离,观其船速最起码还要小半个时辰才能抵临。可是眼下此处晋军已经被攻杀大半,仅仅只有那区区几百残卒可称障碍,羯军在此自有数倍军势,完全可以抢在河面上的晋军到来之前结束战斗。
只要能够入驻那座探入河道的戍堡,晋军舟船便不敢驶近这一段本就收紧的河道!
峰顶那羯将如是作想,事实上他眼下也没有了退路,他们羯军在碻磝统共两万出头的
1311 河北重将
巨楼岭上,失而复得的戍堡中,由于羯军只是旋来旋去,此前惨烈战斗所残留的痕迹俱都还历历在目。曹纳步入其中,眼见种种,心中也是喟叹良多,除了自豪于王师将士勇猛能战、悍不畏死之外,也哀伤于这些壮力士卒的横死惨状。
辛宾此前便率领兵众激战于半山腰处,遏阻羯军下冲之势,之后又反杀一阵,可谓是遍体鳞伤兼脱力严重。
待到草草处理过伤势之后,便又匆匆行出,却还要靠着兵卒搀扶才能立稳身形,他行至曹纳面前便疾声说道:“敌军于此施用卒众七千余,除阵斩之外,尚有数千溃散于野。其碻磝所部尚须分力警惕各边,并无余力接应溃卒……”
“辛士礼安心休息吧,我部追剿之师早已分遣而出,收尾如何,稍后自会次第有报。”
曹纳上前一步顺势搀扶住辛宾,笑语说道。他明白辛宾是担心援军不能及时扩大战果,致使那些溃逃流窜的贼众复集碻磝继续为祸。
巨楼岭这一场战事局面可谓是柳暗花明,本来已经是必输之战,恰逢曹纳赶到及时,才能反败为胜,不独收回巨楼岭上下两处戍堡,更令敌军大溃于野。而曹纳也明白,他所部王师出现及时确是原因之一,但最根本还是之前辛宾率部顽抗,至死都不放弃,才终于等到战机逆转的时刻。
说起来,曹纳其实不乏愧疚,本来他所部王师沿济水而上,应该提前几天便抵达此处,提辛宾所部分担羯军攻势压力。但他在北上不久,野中便传来消息言是发现羯军游骑出没于北,似是窥望巨野泽,在泰山郡还没有传来明确指令前,曹纳也只能距地而守,因此耽误了几天的时间。
之后恢复了与北面沿线各戍的通讯,曹纳才了解到更多敌情,得知敌军骑众不多,野中探得那些不过是用于诱敌震慑的游师罢了,至于真正的主力,还是集结于石门周边,这才继续匆匆北上,险而又险没有因此误事。
为了免于之后的配合作战各自心怀芥蒂,曹纳也将当中事由稍作陈述,辛宾闻言后只是摆手说道:“贼袭碻磝,本就是预料之外的事情。河南各边虽然布设严密,但骤逢剧变,调度传讯难免迟滞,曹将军实在无需为此自责。”
讲到这里,他又苦涩笑道:“将军能够及时奔援此境,我还要多谢将军救命之恩,否则大概明年今日,也只能卧土食祭了。”
曹纳手扶着辛宾,就在近畔择地坐下,周遭将士们还在忙碌的收捡着戍堡内各种人尸并器械残骸,场面分外血腥,让人倍感压抑。沉默少许之后,曹纳才又突然发问道:“沈侯素来机警勤勉,照理说……唉,我的意思是,莫非沈侯今次将有大谋”
讲到这里,曹纳一张老脸上也流露出几分希冀并蠢蠢欲动的神采,两眼则死死盯住了辛宾。
曹纳本身,是挂职彭城的徐州军府督护,也算是淮泗之间最高级的将领之一,所以对于王师在河南这数州之内的军务布置并不陌生。
虽然有贼军袭攻碻磝这一个莫大的变数,必然会影响到之后王师各部的戍防布置,但石门所在的济北郡,毗邻泰山郡,至于泰山郡则常年有数万战卒留驻备战,可以说无论沿河各郡无论哪一处有动,都可在第一时间进行增援。
这也正是曹纳之前归守巨野泽,并不急于增援石门周边防戍的原因之一。可是如今所见,辛宾手中兵力实在算不上充足,甚至为了收戍一个并不算特别重要的巨楼岭,都不得不亲自上阵,拼死搏杀,这也实在令曹纳心存几分好奇。
听到这个问题,辛宾摆摆手驱退周遭兵士,让他们将闲杂人等隔绝在外,这才对曹纳说道:“曹将军所料不差,单单碻磝此部贼众,即便围而全歼,并不能疏解将主震怒。本来此事,应该将主遣使亲告将军,但将军日前已经率部奔赴济南,着我于此等候曹将军,并将之后军务机要详告……”
曹纳听到这里,神情更显凝重,原本席地而坐的坐姿也端正几分,作洗耳恭听状。
辛宾至此也不隐瞒,便将沈牧之后关于此场战事的谋划,简明扼要向曹纳讲述一番,其中自然免不了提及沈牧何以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增援石门的原因。
而曹纳在听过之后,则不免更加神采飞扬,忍不住抚掌笑叹道:“近年行台用事,每重西边。大将军雄略称国,取舍料定自非我等这些伧武能够猜度,但养甲多年,久无用命,咱们青兖徐三境待战甲士,也实在是寂寞太久了。若是今次真能得于大用河北,威震朔边,过往这数年盼望,也可称得上是得偿。”
讲到这里的时候,曹纳不乏感触良多,暂且不论旁人心迹如何,过往这几年的时间里,他也真是渴战至疾了。
他正式追从大将军的时间倒是不短,可以说是在淮南都督府尚未独大于江北,甚至于徐州都还没有正式归统之前,他便毅然决定投身大将军麾下,甘心承受当时都督府对淮泗军头而言近乎割肉自残的法令约束,除了大将军江东旧好之外,可以说是目下行台资历最老的一批追从人员。
当然,这一番决定也让曹纳受益良多,原本仅仅只是徐州境内实力算不上出众的一个流民帅而已,如今名爵已经得封县公,势位也达于执掌一州军事,在整个行台都是名列前茅的宿将之选。
但曹纳在投靠大将军的时候,年龄已经不浅,到现在更是年迈六十的老将。最近这几年随着行台用事偏重陕西,他们这些河南人众便难免有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慨。
而对曹纳而言,则更有几分时不我待的焦灼。他自己年龄渐高,而王师后进少壮在过往这些年更是层出不穷的涌现出来。
虽然如今得享的权势地位,已经远远超出他早年投靠大将军时对自己的期许与寄望,但既然已经行到这一步,身为一个武人,特别是跟随大将军一路显行至今的旧人,曹纳又何尝不想竟于始末
他的儿子曹立,如今在行台职任部曹郎中,也算是清选之列。但曹纳也知道自家底蕴如何,就算是攀附到一些旧户遗声,但实在是清蕴浅薄,未来想要始终位著,终究还是要求诸武途。但他的儿子却实在没有继承他武人本分的本领,也让他有种后继无人的忧困。
即便不以家业传承为继,大将军用事于北,最重要的目标自然就是再铸金瓯,不将羯国石季龙这一脉彻底干绝,便远远称不上是成功。
旧年功业如何,俱都可以不提,唯独这向河北竟功一战,若是因老迈缺席,对曹纳这一类的久从老将们而言,则不得不说是一种遗憾。
如今得闻主将沈牧并不独只满足于收复碻磝,痛歼这一路南来的羯国贼军,还将有大图谋于河北,曹纳自然难掩振奋,整个人精神焕发,显得年轻了几分。
“将主虽有大谋于后,但前提还是河南事务不可糜烂,如今因有蓄力待战的需求,咱们河南几路人马,压力难免要大上几分,实在不可松懈啊!一旦有什么懈怠纰漏,所损害的不独是自身功业名誉,更是累及河南数万弹铗待战的王师将士啊!”
听到辛宾这么说,曹纳便连连点头:“这是当然,人世艰难,一死而已。既然追从大将军,敢怀再塑山河,修补天缺的大志,生死早在度外,临敌勇战,死而无憾而已。”
 
第1313章 西路无事
一座营盘中,两种际遇。
石宣的败卒们,一个个戎袍散乱、阵型则更是杂乱,垂头丧气又不乏惊惧的返回碻磝大营,吃了败仗的那种颓丧气息根本就无从掩饰。
反观另一侧,清一色的高头大马、黑骑神骏,甚至就连鞍具都精美整齐。至于马上的骑士们,则更是一个个趾高气昂,身上整齐的甲胄,兜鍪处还连接着面甲,脸庞虽然被覆盖住、看不清楚具体的神情如何,但从面甲下闪烁而出的目光,便透出一股不可一世的锋芒。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