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目下紫蒙川大营内外,集结甲众一万三千余数,整编之后可得战卒约在九千。另龙城诸事罢止,可得卒力一万七千余数。营储物械,甲械三千六百余副、粮在一万四千余斛……”
阳鹜翻看籍册,一桩桩的向慕容儁进行汇报。
慕容儁认真倾听阳鹜汇报的内容,心中也忍不住感慨,这一次若是没有阳鹜对他的支持,他也不敢如此贸然发动。以阳氏为代表的这些晋人士流们,他们的力量并不体现在对甲兵的控制,而在于对人力、物力的各种渗透与掌控。
只有这些人对自己表示支持,那么慕容儁才能在最短时间内、得以最大限度的接掌部族的种种储备。
当然眼下帐内众人也并非全如阳鹜一般,能够这么快反应过来,继而表示对慕容儁的效忠。变故发生实在太快,有许多人至今还不敢相信慕容皝已经身死。
特别慕容皝亲自提拔选用的一些臣子如韩寿、王寓、宋晃之流,更是直接表达了对慕容儁弑父恶行的不齿。除了对于慕容皝这个旧年主公的忠诚之外,更在于慕容儁的这种悖逆行径大大有悖于他们的价值观。
其实如果不是没有办法,慕容儁也实在不愿亲手解决掉他的父亲。他心中自然明白,无论是出于怎样的原因,或者有怎样的说辞掩饰,这种行为都会成为他毕生污点。
“晋国久为宗主,我祖辈数代承惠恭奉。可恨羯逆奸诈狡猾,强势威逼、势位相诱,使我父失于把持,屈身事贼。父慈子孝,虽是人伦正义,但守正辟邪、尊王诛恶更是人间大义。我虽出身边伧之地,但幼来久承阳公等人间楷模惠教,忠义坚贞不逊中国人士,今次忍痛归义、取大舍小,我、我……”
讲到这里,慕容儁已是语调哽咽,讲不下去,伏案悲哭起来。
“殿下坚贞忠义,我等自是深知,否则不会执念追从……”
阳鹜开口安慰几声,慕容儁却又抬头打断他的话语,说道:“王制种种,都是羯贼强加之僭行,切切不可再持。令宗国大使温弘祖等人,千万不要怠慢,不要因我部内扰喧闹惊吓到他们。”
其实早在归营之际,慕容儁便想去见温放之等人。他所以弑父,最大的借口就是慕容皝背叛南国而投靠羯国,于道义大大有亏,所以自然想要在第一时间获得晋国使者的认可。
但是眼下,晋国的使者仍在慕容疆等人的控制之中,前往交涉并不顺利。
加上阳鹜也在劝告他,目下部族逢此大变,并不适宜这么早接触晋国的使者,慕容儁最起码要表现出一些对于部族整体的控制力,在于晋国使者交涉时才能获得更多主动权。
一旦晋国的使者在这个过程中表现出太强的影响力,那么未来极有可能慕容儁会渐渐沦为晋国的傀儡。
阳鹜这样劝告慕容儁,自然也是有其私心。他心里很清楚,慕容部发生这样的内乱,是晋国使者所乐见,他们也一定希望能够趁此继续加大对辽边的渗透影响。
但阳鹜处心积虑、冒着不小的风险促成当下这种局面,自然不是要让温放之、刘群等人出来摘桃子。他必须先确立自家在二者之间进行沟通这样一个局面,才会让慕容儁与温放之他们有实际的接触。
慕容儁虽然临于大事能有决断,但毕竟历练尚浅,加上眼下也有不得不倚重阳鹜之处,因是便听从了阳鹜的劝告,并没有急于将温放之等人控制在手。
杀掉慕容皝只是一个开始,至于慕容儁能否真正获取到他父亲的权位,又或者能够继承几分,还要看之后的事态发展,以及眼下分散在外的那些实力派的态度如何。
紫蒙川上斩首顺利只是一个开始,眼下慕容儁需要解决的便是辽西的慕舆根、留守大棘城并远镇辽东的部族力量。至于同在紫蒙川上的慕容疆、慕容评等人,他们此际正一味要抱紧晋国大腿,倒也没有直接对此有什么鲜明反应,暂时可以忽略不计。
这几路需要解决的力量,被慕容儁摆在首位的便是大棘城。
一则大棘城乃是慕容部长久以来的统治中心,对族众人心的统合远非还在营建的龙城可比。如果不能掌握大棘城,那么慕容儁此次发难可以说失败了一半。二则大棘城也距离紫蒙川最近,快马兼程两天多的时间便可返回。
大棘城目下由将军兰勃与奉常裴开留守,守卒五千余人。虽然兰勃将要出为辽东太守,是直接诱使慕容儁决定弑父的原因之一。
但是如今形势又有不同,早先慕容儁忌惮于此是因为担心他的父亲慕容皝趁他不在国中之际而大肆扶植他的几个兄弟、继而威胁到他,可如今他的目标却是要成为辽地新的霸主,对于兰勃这种长久统兵作战且拥有一部分自己部众私曲的大将,自然还是要拉拢为主。
当然,前提是兰勃不会糊涂到拥戴慕容皝其他的儿子以抗拒慕容儁。只要没有这种根本立场的冲突,慕容儁还是希望能够将兰勃收入麾下。
而兰勃历事
1392 勇作贪功
虽然成功夺下了大棘城,但慕容儁的心情却没有一丝好转,反而变得更加恶劣,因为局势的发展较之他想象中还要更加恶劣。
慕容儁所以决定先平定东面,不仅仅只是因为辽东是他们慕容部长久以来的族地,也在于这个方向的对手要更加容易解决一些。无论是镇守大棘城的兰勃,还是辽东的慕容军等人,他们都没有足够的底气和力量来抗衡自己。
而坐镇辽西的,则是大将慕舆根并慕容儁的庶弟慕容遵。而且因为辽西地近幽州羯军所在的徐无,那里留驻的兵力要更多一些,单单慕容部本部卒力便有一万余众,再加上兼并辽西那些部族势力,一旦开战,慕容儁所拥有的兵力并不能占据绝对优势。
慕容儁原本的思路是先易后难,解决了大棘城与辽东郡,然后再快速回击辽西,逼迫慕舆根向他投诚。如此一来,他便能最大程度保留和继承他父亲慕容皝所经营起来的势力。
但计划虽然不错,一旦真正实施起来,还是困难多多。首先便是大棘城这里,兰勃并没有如慕容儁想象中那样即刻投诚,负隅顽抗几日虽然最终还是交出了城池,但却耽误了最宝贵的时间,以至于慕容儁没能及时扑入辽东。
如今辽东的慕容军等人已经有了警觉,并且做出了应对,勾结高句丽等外部势力企图割据辽东,很明显不通过用兵已经很难解决这一危患。
这一步意图没有达成,所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目下的慕容部分裂成为三个部分,除了慕容儁目下所控制大棘城所在的昌黎郡之外,两侧的辽西和辽东俱都不在他控制中,以至于眼下的他陷入腹背受敌的窘境。
慕容儁也明白,他最大的劣势就在于背负了弑父这样大逆不道的罪名,类似兰勃这种将领,哪怕仅仅只是表面上的作态,也必须要稍作抗拒,否则必将为人不齿。同样的,这一个罪名也是东西两侧的对手用以讨伐他的最大理由。
如此一个后果,慕容儁不是没有想到。但当时的他,如果不这么做又有什么办法他父亲有多可怕,慕容儁自然清楚,如果不由他自己亲自动手,假手于旁人、能够成事的可能微乎其微。
兰勃自缚出城投降,慕容儁虽然心里恨极了这个打乱他后续计划的将领,但也还是不得不强自按捺住兰勃,并且表示之前的约定仍然作准。
除了交出大棘城之外,被兰勃收监在军中的慕容翰并慕容霸也一并落在了慕容儁的手中。
对于慕容翰,慕容儁心里是非常的复杂,他自然清楚这个伯父才器雄壮,若能忠心辅佐自己,对于之后掌控部族局面有着很大的帮助。
但他心里也清楚这是不可能的,就连他的父亲慕容皝对于这个庶兄都提防有加,唯恐驾驭不住,他一个晚辈,目下又大罪在身,更不敢奢望能够驾驭慕容翰其人。
尽管心中大感可惜,但慕容儁还是暗示兰勃,他不愿意生见慕容翰其人。
兰勃内心里,其实也不愿背负杀贤之名,所以对慕容翰只囚不杀。可是眼下的他却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更明显自己这几日的抗拒已经令慕容儁大为不满,若此时还要推脱,只怕他就要给慕容翰殉葬了。
于是,兰勃也只能私下里秘密杀掉了慕容翰。可怜慕容翰,身负大才,勇武敢战,久来深受其父慕容廆的器重,屡以大任,但先是不容于慕容皝,被逼逃离部族,却仍心怀部族,帮助慕容皝击破段氏,最终还是难免一死,结束这颠沛流离又无比悲哀的一生。
至于慕容霸,慕容儁原本也想一并除去。他深知这个少壮兄弟或是行事不乏莽撞,但也确有才力可用,如今他亲手弑杀其父,已经不指望能够再收服慕容霸为己所用。
但在动手之前,他又不得不考虑辽西的慕容遵,眼下辽西还没有明确表态要讨伐他,但如果他先杀其父、之后再虐杀群弟,道义上不免更加有亏,会让他大失部族人望。
当然,眼下的慕容儁其实也谈不上还有什么人望。为了挽回眼下这种腹背受敌的劣势,他必须要寻找一个更大的道义助力,有此也意识到他此前没有在第一时间将晋国的使者们控制在手中,的确是大大的失算了!
“速速回返紫蒙川,无论如何,一定要将晋国使者礼请至大棘城!”
入城之后第一件事,慕容儁便唤来慕容彪吩咐道。眼下的局势中,他已经陷入了腹背受敌的困境,如果再得不到晋国在道义上的支持,那局势将会变得更加险恶。
可是接下来事态的发展,却让慕容儁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做棋差一招、步步落后。
他派往迎接晋国使者的人还未抵达紫蒙川,便得知紫蒙川方向又发生变故。
原本退守于辽西阳乐的段氏残部段兰出兵直入紫蒙川,与留守紫蒙川的慕容疆等人里应外合,冲破慕容儁留驻监守的部伍,拥从着晋国使者温放之一行,直往西南方向的徒河而去。
“阳鹜误我!”
得知这一消息后,慕容儁已是大惊失色,忍不住顿足打骂。眼下的他,腹背受敌,内外交困,唯一可以指望的就是晋国能够表态支持他,让他可以获得道义上的援助。
可是因为此前阳鹜的劝说,加上当时他也急于归控大棘城,没能横下心来将晋国使者从慕容疆等人手中夺回,结果使得晋国使者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
而被慕容儁破口大骂的阳鹜这会儿也实在是肠子都悔青了,此前的他,因为一些私谋算计,不希望慕容儁过早接触晋国的使者,结果局面急转直下,已经彻底脱离了预期的轨道。
眼下的阳鹜,已经无需再考虑之后该要怎样获取到在慕容部与晋国之间的生存空间,随着晋国使者脱离了他们的掌控,眼下摆在他们面前最大的危机已经是尽量避免成为晋国的弃子。
眼下辽地的局势,随着慕容儁猝然发难、弑杀君父,已经不可再视为一个整体,崩裂成了三个部分。而这三方势力,都有充足的理由去争取晋国使者的支持,而晋国使者选择扶植哪一方,仍是未可预测。
“当下又该如何”
虽然慕容儁此刻心中对于阳鹜已是怨恨十足,但他眼下也实在没有其他可供谋论之人,只能再将阳鹜召来,商讨对策。
“唯今之计,只能从速前往求见晋国使者。主上是因先王背义投羯才不得不为险行,以求归义入统,于情于理,晋国都不该无动于衷!”
阳鹜此时也有些没了主意,更深深感受到一种大势不受掌控、身受裹挟的无力感。
“于情于理哈,于情于理……”
听到阳鹜的回答,慕容儁只是冷笑几声,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但眉目之间那种不满已是盎然溢出。身在这样的世道里,有什么情理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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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93 幽州刺史
徒河地缘徒水,徒水则是辽西一条直接注入大海的水流,因有这一桩便利,旧年北上之时,温放之便将此处选作一个向辽西渗透的窗口,早前经由刘群等人之手流入辽西的物货,主要也是从这个地点散出。
到达徒河之后,温放之等人可以说是基本安全。特别随着马石津方面的王师跨海抵达徒河之后,段兰也不敢将温放之等人强扣手中,自此温放之等人才算是完全摆脱了受迫于人的局面。
“末将徐朗,拜见始安公!”
率队前来接应温放之等人的是一名年在三十岁左右的将领,其人乃是老将徐茂的儿子,目下正于青州军中担任军主。
“徐将军无需多礼。”
被人摆布长达数月之久,终于见到己方的将领部伍,温放之心中也是倍感亲切:“辽边多奸诈,借力于人总是不如强军在握。”
对于温放之这段时间的经历,徐朗也多有耳闻,听到温放之如此叹言,便也说道:“旧年多有困扰,军士不便远遣。沈都督得悉始安公受困辽边,也是震怒不已,一俟得于行台告令,即刻便遣末将入境,恭听始安公遣用。都督也有叮嘱转告,今次所遣前锋一旅,若是仍不足用,后续渤海战事稍告段落,还有雄军增派,必杀尽辽边抗命贼胡!”
听到徐朗如此杀性十足的话语,另一侧刘群、崔悦等人都不免侧目。
而温放之闻言后又是一喜:“依将军所言,看来冀中战事进展良好”
徐朗顿了一顿,转头看向刘群等人,很明显是有些不信任他们。刘群等人倒也识趣,见状便起身托辞离开屋舍,温放之也并未出言挽留,倒不是信不过刘群等人,但涉及王师军务机密,还是不便太作宣扬。
待到刘群等人离开之后,徐朗才将目下南面战况稍作陈述。
行台给羯国下达的最后通牒虽然是七月,但真正大举北进的时间则是五月中,至于冀南方面的沈牧军还要更快。几乎是春汛刚刚开始,青兖徐等三州府兵已经征调完毕,尽数进入了冀南。
这一路王师达于八万之盛,因为去年在冀南已经打下了一个良好的基础,今年用兵初期也是非常的顺利,不说去年已经入手的平原、乐陵等地,清河郡也已经全郡收复,前锋部队距离羯国新的都城信都不过二三百里。
但是由于中路与西路王师还未到位,沈牧军也并没有直接向信都发起进攻,主要还是以扫荡新复领土为主,最主要的军事行动则就是针对渤海郡的进攻。
渤海乃是河北最富饶核心的境域之一,羯国在此也放置精兵数万,加上游骑凶猛,正面战场上还没有大的突进,但是侧面由海路发起的进攻却是推进顺利,徐朗之父徐茂所率领的水军不独在渤海郡沿海诸县成功立足,之后更是层层推进,将渤海郡治南皮以东的道路完全打通。
至于中州的推进情况,因为徐朗是直接自渤海受命入辽,所知并不多,加上于此境形势也没有太大关系,因此没有作更多的讲述。
得知王师战事推进良好,温放之也是喜出望外,特别王师已经控制住了渤海郡的沿海区域,甚至已经渗透到了更北面的章武,这意味着之后对辽边能够施加到的影响更大。
徐朗对中州军情虽然了解不多,但也带来了行台大将军的指令,他之所以到六月才北上,主要也是为了等待行台的指令。
当得知辽边局势又生变故,慕容皝居然死在其嗣子手中,徐朗也是忍不住大笑说道:“真是天佑行台,我本以为入境之后还要一番苦战才能回挽局势,却没想到始安公妙策锄奸,身处囹圄尚能击杀贼酋,实在令人钦佩!”
“还是多趁侥幸啊。”
对于这一次辽边局势的逆转,温放之自然也是不乏得意,但也不至于因此乐而忘形:“边胡狡黠,可用而不可信,若无强力恫吓,任是智计百出,也难有实际阔进。徐将军此际北进,正可补我虚势难当。”
他接过徐朗呈上的行台令函,展开入眼便见大将军那熟悉的笔迹,嘴角忍不住颤了一颤,然后便仔细阅览起来。
大将军这一封亲笔信中,首先便是盛赞了温放之之前在辽西取得的成果,对于之后的慕容皝逆反以及慕容仁的败亡,倒也没有更多责怪,只是叮嘱温放之要小心保护自己,在处境没有彻底转安之前,不要与这胡酋作意气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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