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载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夜怀空
窦云璨轻吐了一口气,低头嫣然“这我就放心了。”
容晏心底又涌起那个念头,如果能通过窦云璨,劝说她哥哥高抬贵手,把工匠给拨下来,那今天他这一趟窦府就算没白来。
他拉长了声调叹气“我今天来府上其实是……”
“我知道,”窦云嫣迅速切过话头“是我父亲指使他这么做的。”
“为什么”容晏觉得不可思议。
窦云璨的脸面冷了许多,视线望向空中,这才是名门闺秀所具有的矜贵。
“吾父是堂堂二等武安公,大周的上柱国,就算是屈居于江阉之下,也有他应有的威仪和尊严。”
窦云璨的鼻尖白如冰霜,话语是从牙缝中挤出,如同冰凌柱坠击在青石上的脆响,听起来是忍了许多怒意。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他自己的学生被杀,他就算不能替他讨回公道,该有的态度还是要有的!”
容晏愣了愣,她说的很有道理,如果自己处在窦信的身份上,也必须这么做。
她也许是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松缓了语气说道“父亲他学生众多,无数双眼睛都盯着他,如果我们窦家对此事无动于衷,未免寒了学生们的心。”
容晏沉默地低下了头,心中愧疚不已,就好像这事儿是自己干的一样。
“工部调拨工匠的事,你不必忧心,再耐心等个十几天。兄长他很快就会调至兵部任右侍郎,到时候分管工匠的郎中会换成江门的人,自然会调拨给你。”
“这也算是父亲良苦用心,不得已而为之的运作。”
容世子的情绪随着窦云嫣的话语起伏,此刻也欣喜感激,心中对窦公的好感无限扩大。
窦云璨的声调却逐渐伤感起来,抑制不住的话语溜到了嘴边“你们现在看到我父亲的诚意了吧,他堂堂上柱国能在钱朗的事情上妥协,不是因为那林祈年如何如何人才,如何如何优秀。是因为凤西,也是因为窦氏一脉的冤仇。”
她眼波中湿润如水,把喉咙中的哽咽硬生生地按耐下去“世人都言我窦门武将贪生怕死,畏战脱逃丢掉了凤西!他们哪里知道背后的真相!”
“江阉老贼派出暗使,以重金收买陈国国相吕荃,说使陈军从严州攻入凤西。九曲关之殇,凤西郡沦陷皆来自一场阴谋,目的是要戕害我窦门凤西诸将!”
“我夫君原骁在城头上拼死鏖战二十多个昼夜,身边只剩下十六名亲兵,最终全军覆没才不得已逃脱!我窦家要忍受丢失城地的不白之冤,背负这丧亲之仇恨!”
窦云璨的泪滴儿挂在脸颊。
容晏心想,这个女子真的挺坚强,情绪悲愤到这个地步都没有哭出来。
她从长袖中拽出罗帕,轻轻擦拭眼角的泪痕。提灯的小鬟也一边用袖子拭泪一边怒视着容晏,好像是在责怪他勾起了小姐的伤痛。
容晏不知该说什么,他没经历过这种情况,如果林祈年在这儿,他懂得该如何安慰女人吧。
好在窦小姐的情绪恢复能力也挺强,很快便俏脸如常,只是声音还有些沙哑“请容世子回去转告林将军,如今阉贼势大,我窦家并不期望他全然倒向我们,但也请不要沦为阉贼党羽,只要他能稍微倾向我们。我可以代我父亲向你保证,窦家会暗中支持林将军。毕竟我们窦家在朝堂上,还是有些影响力的。”
这个容晏相信,窦公毕竟是当今皇帝的亲舅舅。
他不免受窦云璨刚才的悲伤情绪感染,用力点头笃定地说道“窦小姐请放心,林祈年其实他也是……”
“他是什么”窦云璨拭着泪痕关切地问道。
“他……”他硬生生把后半句话咬进嘴里,换了另外一番说辞“他是祖籍广元唐州,当年一家人南逃至岭南,对阉贼当年怂恿先帝迁都,也是极为痛恨,绝不会倒向阉党。”
窦云璨嫣然笑道“这样便好,我父也能安心。”
三人不知不觉走到了窦府的后门,门房管事赶紧迎了出来,有些话遂不便再说。
容晏回头拱手说“窦小姐莫要再送,刚才的话容晏都记在心里了,一定为你带到。”
窦云璨微笑颔首,示意丫鬟送上灯笼“夜深了,行路多有不便,你把这灯笼提着。”
容晏再次作揖“多谢。”
“再有十多天就要过年了,容世子难道不回安曲和王爷团聚”
容晏苦笑道“我有林将军的使命在身,暂时不能回去,也许大年三十就在这云都城过了。”
窦云璨看似不经意地说“林将军也太不近人情了吧。”
容晏也不反驳,淡淡地笑着“林将军如今正率领麾下兵卒在凤西浴血剿匪,容晏与他相比,实在是太轻松。”
窦云璨颔首,笑容更显嫣然,目送着容晏走出窦府后门。
随着门板吱呀一声合上,幽静的小巷顿时静谧下来,远处有更夫打着油灯敲着梆子,声音悠长通透。
容晏提着油灯看着窦府墙内阴翳茂盛的树冠,内笑了一声自言道“窦府阴盛阳衰呐。”
林祈年指派接触窦家的差事算是完成了,只能没能见到窦公,估计他老人家也不会见他。
容晏提着灯笼慢慢地走着,突然想通了关节,没想到杀一个钱朗,竟能试探出窦府真正的态度和决心,林祈年这混球杀人的目的,也许就是为了这个。
……
第七十三章 剿匪第一站徐县
林祈年在马上打了个喷嚏,夜间湿气寒重,他的铁甲上已经结了一层寒霜。
管崇豹打马接近,探过头来问“主公,要不然就地扎营休息一下。”
“不可,夜里寒气重,躺在地上损伤身体,命令士卒加紧赶路,这样才能抵御寒气。”
管崇豹回头看,星星点点的火把簇拥着排成长列,空气中湿雾太重,连火苗的跳动都黯淡了许多。
他打马跑到队尾,大声催促道“大家快走两步,走得发热了才能不冷。”
赵独提着狼牙棒在前方开路,他那只独眼亮得很,不用火把照明也能看清路况。
晨曦逐渐到来,前方的路被染上了色泽,林祈年搓了搓僵硬的手,拽着缰绳下马,对众人说道“暂停前进,就地休息,注意安插好岗哨。”
兵卒们纷纷钻进了林中,将兵器摘下来当做枕头,扫去沾满霜花的浮叶,就地躺卧。
下午时分,队伍再次开拔上路,林祈年命一部分兵卒换上百姓粗布服,拽着两辆牛车远离队伍走在最前面。牛车上放着两个空箱子,里面塞满稻草,装成车夫的兵卒慢悠悠地赶着车。
他让兵卒扮作客商当成诱饵,等于是钓鱼执法,想吸引一波山匪,让手下人的刀枪开开荤。
可能是客商们的扮相太假,只引来几个提着锄头镰刀的农夫,也装腔作势地喊着此路是我开云云,结果兵卒们刚从车底下摸出钢刀,这帮农夫便一窝蜂四散而逃,让兵卒们大为光火。
两日后队伍到达徐县县城。
……
县城的夯土墙外,县令蜡黄的脸和背景土墙是同样的色泽,身后跟着几十名县勇,还有几个留着山羊胡子的瘦弱乡绅,把手都捅在长袖中。
“来了,来了!”
县令抬手眺望,只见崎岖道路的转弯处出现了一支队伍,最前方三名将领骑在马上,紧接着是两百人的骑队,后方有长枪兵和刀兵,弓弩手夹杂其中。
这支八百人的队伍逐渐朝土城接近,县令和乡绅们的脸上涌起狐疑异样之色,不是说九曲关大军吗怎么才这么点儿人
等到林祈年的马蹄踩在他们面前的黄土上,县令连忙带着众人跪倒“下官胡角率徐县父老叩见总镇将军。”
林祈年攥着马缰冷淡地点头“行了。”
县令刚站起来甩着袖子拍打膝盖上的尘土。
“进城,”林祈年已经绕过他们,带着队伍从土拱门下进入了县城。
县令胡角和乡绅们错愕不已,几个老者围上来窃窃询问,胡角甩起袖子板着脸说“别多问,跟着!”
众人只好簇拥着县令跟在队伍后方进城。
林祈年抖搂着马缰走在县城中轴主街黄土道上,目光望去皆是残破土坯墙,有几个孩童在街口玩耍,被大人连哄带吓叫了回去,百姓们躲在墙壁后方窥探,投来的目光却有几分敌意。
他在县衙门口下马,大步走进大堂内,把铁盔摘下来扔到堂桌上,将令箭壶和笔架都震了下来,散落在了地上。
他揉了揉身上发酸的筋骨,坐在一旁录事的椅子上稍息片刻。
胡角紧赶慢赶追到县衙中,把散落的令箭收拢起来放回堂桌上,笑容恭谨地对林祈年作揖道“没想到林总镇出兵剿匪首站就设在本县,身为徐县父母,胡某倍感荣幸,徐县父老乡亲感恩戴德,特意备了一桌酒席为将军接风。”
“不谈这个,先说正事儿。”林祈年翘起了二郎腿“你给我听好了,运送粮草的辎重队伍马上就要来,给我在县城中安排一个空地屯下来。还有我这八百弟兄,在城里找些遮风挡雨的民房居住,不成问题吧”
胡角为难地抓了抓脸腮说“找个空地囤积粮草倒没问题。可找房子实在是为难了,县城中能住的房子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实在……”
“这个我不管,”林祈年从椅子上站起,走到县衙门口滴檐下,探头左右看了一下。
徐县县城也算当得起穷乡僻壤,整个县城中砖木结构的建筑就只有县衙,别的地方全是土木房子或茅草屋,残破的土墙高低不平如同丘垄。
“果然是穷山恶水才能出悍匪,凤西五县最属徐县贫穷,也最属徐县匪患严重,治下百姓贫困如斯,你这个县令难辞其咎。”
“哎呦,林将军,下官实在是冤枉。”胡角黄着脸辩白道“徐县穷困由来已久,非我一人之过,这地方儿山峦叠嶂,百姓没有耕地,如何能不穷。”
“也罢。”他说“不要你准备完好房屋,没有屋顶也可,只有三堵墙也可,哼,两堵墙之间的夹角也可。”
“这个有,这种断墙很多。”胡角如释重负,长舒了一口气。
时日已近中午,林祈年亲自去验看左毅卫辎重送来的粮草,军卒们将粮食和稻草围成了粮囤和草垛,并在上方加盖了茅草顶。
左毅卫辎重兵们扔下粮车,仍原路返回丰县,再有十数天就是过年,他们可不愿意窝在这穷乡僻壤过苦日子。
胡县令肚子饿得咕咕叫,耐着性子等林祈年点验完粮草,再三邀请他去赴接风宴。
林祈年暂时无事,也不好驳了一县乡绅的心意,便领着管崇豹和赵独前去县衙。
县衙后堂的正厅内摆了两桌酒菜,桌上鸡鸭鱼都有,荤素搭配别具一格,能治出这样两桌丰盛的酒菜来,徐县怕也算是掏出家底了。这不禁让林祈年怀疑,他们是借给自己接风的名头大吃大喝。
县里的乡绅们坐了一桌,县令、县尉、捕头陪同林祈年坐了一桌。胡角用带着土味儿的官话做了致酒词,然后每个人挨着过来敬酒。
林祈年也端起酒说道“此次来徐县剿匪,给县中父老添麻烦了,我们不会耽搁多少时日,少说两个月就得胜归还。”
乡绅们表面上笑得欢欣鼓舞,暗地里却相互交头接耳,神情中有提防和忌惮。地方上对官军有嫌隙,这他是知道的。也许在这些乡绅的眼里,他领这帮朝廷兵卒跟山匪的本色是一样的。
林祈年自然要问起徐县头号山匪余增桑真实情况,这些人谈之色变,开始七嘴八舌地讲述。
“余增桑十岁时杀人,十三岁就背着他娘上山当匪,他杀人,也吃人,听说官道上来往的客商,都被这些山匪给吃了。”
如果不是确切知道余增桑是个人,林祈年还以为他们讲的是西游记里的妖大王,这种时代果真是文明与野蛮共存。
一个干巴的老头子却踮着脚尖说“其实余增桑是个义匪,他从来不害县里百姓,还救济……”
县令胡角突然瞪了这老头一眼,老人家只好低头捏起一根骨头,塞进了自己嘴巴中。
林祈年看得分明,只是笑而不言,他转换话题问道
“不是说他麾下只有一千多人吗”
“哎呀,不对,林将军,他们至少有两千,不,有三千多。”乡绅们被酒灌蒙了,胆子也大了起来,真诚地说道“你带着那八百人,还不够人家吃呢。”
林祈年咧嘴假笑,问“左毅卫可来清剿过”
“怎么没有”乡绅们抢着说道“上上个月,左毅卫一位镇将军,带了两千人来徐县清剿,每次出动去雷鸣山打余增桑,都是空手而还,等他撤走的时候,半路上就被埋伏了。两千人被人家打得屁股尿流,连镇将军本人也受了重伤,只能带着残兵逃回凤西城。”
林祈年坐在太师椅上,双手扣着脑袋点头含笑,想不到这余增桑还有点儿游击战的意思。
“将军若是诚心剿匪,需得带五千人,不对,至少是一万人,才有可能与那余匪一战。”
胡角县令听到这话,都觉得不那么顺耳,这帮家伙真是喝醉了,竟敢这么说。
他上前去扇着袖子把这些人喝退,连忙作揖请罪“林将军,这些山野村夫,不懂礼法,将军勿要怪罪。”
“无妨,酒后才能吐真言。”林祈年站起身,扶着胡角的肩膀说“我这人,没那么多讲究,你也给我吐一句真言,你是不是觉得,我这八百兵卒是来送人头的”
“不敢,不敢,下官绝不敢这么想。”胡角红着脸直摆手“不过将军想要稳妥取胜,还是多派些人为好,那余匪之狠辣残忍,绝非一般匪类。”
林祈年却冷哼一声,吓的胡角不敢再多言,只得亲自送林将军三位回房休息。
胡县令从林祈年房间撤出,提着油灯来到县衙门口,抬头望着满天繁星暗自惆怅,有人影溜到他身边,胡县令提灯慌忙一看。
“嗨,你吓我一跳!”
县尉却没有在意,低声在他耳边说道“我看这位林将军,跟左毅卫的官军不太一样,你看能不能……”
“说的什么胡话,官就是官,匪就是匪,你就是说出花儿来他能饶了匪别乱出主意,回家去。”
县尉只好退走,胡角也只低着头,往县衙后院慢慢走去。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