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奴

    林珵擦擦眼角，抬起头来:“小奴，苦了你了。”

    莫小奴摇摇头，睁开眼来看着他:“阿珵。”

    “在。”林珵笑了。

    莫小奴没有笑。她抓住了林珵的两只手，神色郑重:“如今你是皇帝了，说话便是金口玉言——我要你给我一个保证。”

    林珵反握住了她的手，打趣道:“我的皇位还不曾坐稳，咱们的孩子也尚未出世，你现在就急着讨要太子之位，是不是急了些”

    “我不要太子之位，”莫小奴认真地道，“我要你向我保证，假如将来这孩子不容于朝廷、不容于天下，你要多想想我怀着他颠沛流离的苦……无论如何，你要留着他的命。”

    “这是什么话！”林珵脸色大变，“咱们的孩子，怎么会不容于天下我怎么会……我怎么会要他的命！”

    莫小奴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因为，他的母亲出身卑贱，将是你终身之耻。”

    “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些混账话！”林珵甩开了她的手，气得脸色铁青。

    莫小奴低头一笑，移开了目光:“你别生气，我知道你不爱听这个，我更不爱听。可是阿珵，你要当皇帝，将来你也会将体统规矩看得越来越重，你也会为自己年轻时过于宠爱一个小婢而感到可耻……旧日的情分，迟早有被光阴磨尽的一天。将来你若是不喜欢我和孩子了，我希望你能放我们活着走出去。”

    林珵听她说罢，红着眼睛死死地盯着她，许久没有答话。

    莫小奴也不催。她先前不是没有跟林珵发生过争执，她知道林珵会很认真地考虑她的话，不会敷衍。

    只是这一次，林珵在思考之后却没有对她的想法表示赞同，也没有继续跟她讲道理。

    他用两只手紧紧地攥住了被角，脸色很难看:“莫小奴，你，不信我！”

    莫小奴并没有被他的愤怒吓到，反而微笑起来:“你说错了。我正是为




54.临别
    莫小奴起身下床，站了起来:“很为难吗”

    林珵跟着站起，默然良久，终于扬声叫了管越进来:“趁着这会儿人还少，你悄悄替我把小奴送到寿安宫——不，送到绛雪轩去吧！”

    管越答应了一声，之后却又迟疑着问:“皇上是要安排小奴姑娘在绛雪轩长住吗如今那边倒还算清静，可是毕竟离御花园太近……将来皇后和嫔妃们入了宫，只怕极容易撞见！”

    林珵重重地坐了回去，捶床怒道:“绛雪轩也不行，那她应该住哪儿老贼的爪牙无孔不入，偌大的宫城竟没有一处地方是朕可以放心的！”

    管越一脸为难，显然同样没有想出个可以放心的地方来。

    莫小奴看看管越，再看看林珵，心里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宫里，没有地方可以安置我”

    林珵急急地攥住了她的手:“你先去绛雪轩住几天，待我想想办法……一定为你寻一个安全之处！”

    莫小奴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他:“安全之处，能确保我和孩子无恙吗”

    林珵迟疑着，没有答话。

    莫小奴又继续问道:“若真有那样的‘安全之处’，我在那里可以每天见到你吗”

    林珵避开她的目光，黯然道:“不能。小奴，如今这宫中除了管叔，我谁都不敢信任……”

    莫小奴气急:“我不信！傀儡皇帝也是皇帝，我不信这宫里没有一个人肯投靠你！你说你在宫里没有信得过的人，那我就是你第一个可以信得过的人！今后我就在你身边伺候了，那老贼不会连你多使唤一个宫女都不允许吧”

    林珵摇摇头，欲言又止。

    管越叹了口气，替他解释道:“从前福宁殿里都是宫女在伺候的。后来……有人深夜进来替皇上添茶，多说了两句话，第二天就掉进井里淹死了；有人一更时分还在替皇上磨墨，第二天就莫名其妙地吊死在了冷宫的树上；有一天下大雨，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宫女从外面回来淋湿了头发，皇上顺手拿布巾替她擦了两下，当天下午那孩子就死在了门外石阶下，脸上身上全是淤青……再后来皇上就把福宁殿的宫女都撵出去，只肯使唤太监了。”

    “怎么会这样”莫小奴吓得脸色都白了。

    林珵将她揽进怀里，紧紧地搂住了，许久没有作声。

    莫小奴只得又看向管越。

    后者便叹道:“那位程七小姐性情高傲，不允许皇上沾染‘身份卑贱的女子’。程相很乐意纵容她这样的性子，所以宫女只要稍稍同皇上亲近一些，便必定难逃一死。皇上如今不能与那老贼对抗，只能步步退让。”

    “岂有此理！”莫小奴推开林珵，又站了起来:“就没有人能治得了他吗朝廷里只有他一个老臣吗旁人都不管事你今儿就大大方方地把我带出去，说我是你的人！我不信他还能当着朝中群臣的面杀了我不成”

    “小奴，”林珵抓住她的手，攥得死死的:“他虽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杀你，但暗中害死人的手段层出不穷，咱们赌不起。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他看见你！”

    莫小奴回过头来，悲哀地看着他:“你这当的算是个什么皇帝啊！”

    管越半跪下来，在旁劝道:“小奴姑娘，您就别让皇上为难了。还是先去绛雪轩住几天，慢慢再想办法吧。”

    莫小奴摇摇头，挣脱了林珵的手:“老贼那样厉害，绛雪轩怕也不是安全之地，我不能把自己和孩子放在那样危险的地方！”

    管越忙道:“所以皇上一直没敢想过要接您进来！如今最安全的地方其实仍是宫外那家客栈，只是……宫禁森严，如今我也没有把握能安全送您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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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一诺
    赶在内侍们进门的前一瞬间，管越带着莫小奴从后窗飞身跃出，避开各处守卫，踩着屋瓦一路奔行，很快就到了待选秀女们暂居的别景苑。

    管越转身要走，莫小奴急急拉住了他:“管叔，我有把匕首落到了老贼和刑部的手里，以后或许会给楼家惹来麻烦！你回去以后叫阿珵把匕首的样子画给你看，然后尽快找一把一模一样的来给我——是成记铁铺打的，不要弄错了！”

    管越点头应下，一闪身便钻进树冠里不见了。

    莫小奴躲在假山石后面重新紧了紧束腹的白绫，之后便低了头，像个寻常的小婢女一样迈着小碎步，端正恭谨地回到了楼四小姐所居的厢房。

    此时正当夜幕退去、晨雾暗生的时候，有几处厢房的门口已经开始有婢女走动，而楼四小姐这边依旧寂寂无声。

    莫小奴正站在门口犹豫要不要进去，便看见帐帘猛然向上飞起，紧接着楼四小姐顶着两只大大的黑眼圈跳下了床:“你还知道回来！”

    “你……”莫小奴狐疑地看着她，“你一夜没睡”

    楼四小姐三步两步奔过来，拽住了她的手，拉着她上上下下看个不住。

    莫小奴觉得鼻头有些发酸，忙笑道:“别担心，我好好的回来了，什么事也没有。”

    楼四小姐放开手，退后两步看着她:“从今往后，我是不是要叫你‘娘娘’了”

    莫小奴摇了摇头:“我想多当几年奴婢，不知四小姐肯不肯收留”

    “你骗人！”楼四小姐扯了扯她的衣袖，“你身上的气味，我在我爹的朝服上闻到过，那是龙涎香！只有皇帝才能用的！”

    莫小奴一惊:“那么明显吗那我要不要回去换件衣裳……”

    楼四小姐怔怔地看着她，脸色变了:“不用，我是诈你的。就算真有龙涎香的气息，从福宁殿一路走回来，也早就散尽了。”

    莫小奴长舒一口气，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你可要吓死我了！”

    楼四小姐仍然看着她:“所以，你是真的去过福宁殿了你……真是皇上的女人”

    莫小奴立刻否认:“不是！我是你的奴婢，今后可赖定你了！”

    楼四小姐朝她翻了个白眼:“还说不是，看你的嘴角都快要咧到后脑勺去了！我是服了你了，前些日子我天天陪着你、天天哄着你也不见你露个笑脸，怎么见了那个男人这么一会儿，整个人就快要飞起来了”

    莫小奴忙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角，发现果然翘得厉害，顿时窘迫起来。

    楼四小姐狠狠地嘲笑了她一番，之后才拉着她坐下，压低了声音问:“心结解开了”

    莫小奴红着脸点了点头，之后又迟疑道:“但他如今的处境很艰难，庇护不了我。不知……楼家还肯不肯继续收留我这个大麻烦”

    “你这个人，不地道！”楼四小姐笑了，“你的身份一旦暴露，那可是掉脑袋的事！若不是十分坚信楼家会庇护你，你今日如何还肯回来！”

    莫小奴无言以对，脸色一时更红了。

    楼四小姐看着她，吃吃地笑。

    莫小奴被她笑得浑身不自在，忍不住拍起了桌子:“你若不是坚信我会回来，又何必一整夜熬着不睡等着我！我知道你楼四小姐聪明得很，尽拿我这种蠢人打趣呢！”

    “哟，真恼了那可糟了，我要跪下请罪了！”楼四小姐一边笑着，一边作势要站起来。

    莫小奴忙



56.程七
    午时刚过，别景苑主殿门前已经站满了人。

    莫小奴本不敢轻易在人前露面的，无奈程家下的命令是“别景苑诸人一律前往主殿等候召见”，因此她也只得厚厚地扑了一层粉，用额发遮了小半张脸，低眉顺眼地跟在楼四小姐的身后过去了。

    程家的人却迟迟没有出现。

    主殿的门虚掩着，却没有一个人敢于上前去敲一敲。门前高高低低站了上百号人，竟连一个高声说话的也没有。

    楼四小姐气得直摔手里的帕子，莫小奴只得跟杉儿一起搀着她，防她气急之下做出什么失礼的事来，被程家当出头鸟给打了。

    旁边不知是谁家的小姐忿忿地跺了跺脚:“到底见不见啊明天就要大选了，我的礼仪还没记熟呢！”

    楼四小姐压低了声音向莫小奴道:“我现在真挺同情你的，以前以为你要被程九儿欺负一辈子，没想到你比我想得更惨，居然要被程七儿欺负！你瞧，如今她还不知道你在这儿呢就刻薄成这样，等她知道了，你只怕当场就没命了！”

    莫小奴唯有报以苦笑。

    众人足足等了一个时辰，眼看申时将到，虚掩的殿门才缓缓地从里面打开了。

    一个衣饰华丽的妇人站在门口，朗声道:“程七小姐说了:今日大家聚在此处便是有缘，若能一同被选中入宫，那更是比亲姐妹更亲的一家人了。希望大家在大选期间和睦相处，不要招惹口舌是非。若被七小姐知道有人兴风作浪的，那也就不用参选了，直接收拾收拾回家算了！”

    阶下众多官家小姐们都恭敬垂首应“是”，莫小奴忙也扯了扯楼四小姐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太显眼。

    待众人都表示过领命以后，那妇人又接着说道:“七小姐给诸位都准备了见面礼，一会儿会叫人各自送到你们的屋里去。现在，大家无事的便请回吧。——古家、吴家、大理寺张家、闻家、楼家的几位小姐请进殿一叙。”

    “这不对！”杉儿立刻低声说道。

    楼四小姐冷笑:“当然不对。她留下的几家差不多是在场出身最高的，可是除了我，其余几家都是嫡女！她这种高高在上的嫡出千金，什么时候也肯主动跟庶女说话了”

    莫小奴见其余几位小姐已经开始向殿中走了，忙向楼四小姐低声道:“快去，兵来将挡吧！”

    楼四小姐急急地推开了她:“你还是不要……”

    话未说完，身后已有内侍拉着长音说道:“楼小姐，请吧——”

    楼四小姐这才注意到原先在廊下随意站着的几个内侍已经分散到了人群之中，竟是在替程家盯着人的。

    这宫城里，处处都是程家的人。

    也不知道刚才的闲话有没有被那些走狗听去！

    楼四小姐心下暗自惴惴，却见莫小奴已回头向那内侍浅施一礼，温婉地笑了:“多谢公公提点，我们小姐即刻便去！”

    于是一行人上了台阶，楼四小姐看看四周没外人，便压低了声音问莫小奴:“你认识刚才那个太监”

    莫小奴摇头:“不认识，所以我不赌他没听见。我赌他即便听见了，也不会多生事端。程家的狗那么多，也未必每一条都赤胆忠心吧”

    说话间已到了门口，楼四小姐便压下了忧虑，学着旁人的样子恭顺地走了进去。莫小奴和几个小婢跟在她身后低头躬身，步步守着规矩不敢放肆。

    “既来了，大家都是姐妹。坐吧。”主位上传出一声笑语，温婉而端庄。

    莫小奴忍不住借着转身的机会用眼角瞥过，果然看到一个容貌端丽的女子高坐在主位上，身穿一袭正红色宫裙，仪态万方。

    进来的几位小姐依次坐下，楼四



57.罚跪
    挽月园并没有出过什么“大事”。这会儿能被人当笑话拿出来讲的，多半便是当日门口的那场纷争了。

    莫小奴看见楼四小姐似乎要站起来，忙在背后悄悄按住了她的肩，示意她小心说话。

    这时吴家小姐已经饶有兴致地问了出来:“康郡王那不就是如今的恭王爷听说他下个月便要迎娶程姐姐的小妹为王妃，也算是春风得意了！——怎么，他家竟出过什么笑话不成”

    莫小奴听到此处，心中不禁暗暗冷笑。

    明知林珮马上要娶程家的女儿，还敢当着程七小姐的面讲他的笑话，这分明是将程家的威严视若无物了。

    这个吴小姐，要么是真蠢，要么就是受了程七小姐的授意，特地要把话题引到这件事上来的！

    程七小姐的反应很快就印证了莫小奴的猜测:她丝毫没有动怒的意思，只微微挑了一下眉梢，表示对这个话题有兴趣。

    于是闻絮咏立刻得意起来，以帕子掩口“嘻”地笑了一声，细声细气地道:“这件事啊，说起来还真跟七姐姐的小妹有些关系呢！那天在挽月园门口，程九妹妹的马中暑昏倒了，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谁知偏有人赖着不放，一会儿说被马吓到崴着脚了、一会儿又说是被马砸到脚的，吵着闹着要程九妹妹向她赔罪，惹得好些人出来看热闹，挽月园门口堵得水泄不通呢！”

    几位小姐听到此处异口同声地“哎哟”了起来，人人都说“这成何体统！”。

    那位吴小姐便跟着追问道:“那后来呢程九妹妹果真就叫这人给欺负了去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