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奴

    她稍稍放大了胆子，扶着墙缓缓地转过了身。

    身后果然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妇，满脸皱纹，眼窝深陷，面相并不十分和善，但神情真的很温柔。

    莫小奴迟疑着，点了点头。

    那老妇毫无反应，倒是她手里牵着的那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拍手笑了起来:“阿婆，阿婆！她点头了！”

    那老妇闻言便笑了起来。

    墙那边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喂，隔壁的小孩，谁点头了”

    莫小奴吓得脸都白了，却见那老妇依旧温和地笑着，不慌不忙地道:“没谁，是我的孙子在逗狗玩。——你是谁牟三哥家不是都搬走了吗”

    对面静了一瞬，随后仍是先前那人答道:“我是他表外甥，来他老宅子里寻一件东西的，找到了就走。”

    这边的老妇也顿了一顿，之后又笑着问道:“牟三哥这些年在外可还好他浑家身体怎么样”

    对面那男人显然很不耐烦，稀里哗啦翻过了好几个地方才敷衍地道:“好，都很好！”

    这边的小男孩忽然提高了声音，叫道:“喂，你们走的时候，记得给三爷爷把门锁好呀！不然会遭贼的！”

    仿佛是为了配合他的话，旁边那条摇着尾巴的大黄狗也跟着“汪汪”地叫了两声。

    对面只答了一声“知道了”，之后便急匆匆地向着前面宅子的方向跑远了。

    莫小奴听着那边的脚步声、说话声、翻找声，大致可以确定了只有两个人从后门进来。

    也就是说，一定至少有三个人是从巷子里绕出去，准备到前门那里去堵她了。

    因此她无比庆幸自己作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只是此刻，她该想法子向眼前这对祖孙解释自己的来历了。

    莫小奴看着那个和蔼的老妇，心里犯起了难。

    “其实，我……”她试探着开口，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那老妇见状又笑了:“我知道，你是相府的逃奴，他们是来抓你回去的。”

    莫小奴呆住了。

    相府！逃奴！

    这不是她的身份，却很难说与她无关。

    追杀她的必是相府，而她自己从前也确实做过逃奴。

    这不是一个陌生人随口乱说就能对上的，世上没有这样的巧合。

    莫小奴把自己贴在墙上，警惕地看着那个老妇:“你怎么知道！”

    老妇温和地笑着，放开了小孙子的手:“今天一大早，相府就来人挨家挨户地说了，道是有个女奴从府中逃出，多半会躲到这附近来。”

    “还有呢”莫小奴惊恐地追问。

    老妇“看”着她，两只眼睛却混浊无光:“还有啊，相府的人说，谁家捉到了那逃奴交给相府，可得赏银十两；若有胆敢窝藏的，全家下狱问斩。”

    莫小奴吓得脸都白了。

    这家人的境况怎样，她刚刚进来的时候可都看到了:园子不小，里面却连一株花木也没有，地上一格一格的全是菜畦；抬头能看到屋子的后墙，上面斑驳破败，石灰涂抹的墙面已经剥落了大半，全无修缮过的痕迹；这对祖孙身上穿的虽然整洁，细看上去却是补丁摞补丁……

    很显然，这家人祖上或许曾经衣食




131.认母
    仿佛是为了配合这老妇的话，她的小孙子“蹬蹬蹬”地跑了回来，冲着莫小奴就喊了一声“娘”。

    莫小奴吓得向后趔趄了一下，后脑勺撞到了墙上。

    眼前的场景有些惊悚，仿佛自家那个还只会吃饭睡觉哇哇大哭的小家伙忽然长这么大了，还学会了玩泥巴。

    这并不是一个愉快的想象。莫小奴飞快地摇摇头，甩开了这个可怕的念头。

    “娘！”那个孩子又喊了一声，冲过来抱住了她的腿。

    莫小奴已经贴着墙了，没有办法再后退，只得哀求地看向那个老妇。

    后者却看不到她求救的目光，仍旧和蔼地笑着:“你别怕，春儿很乖的。他打小没见过他娘，难得你合他的眼缘，也不容易。”

    莫小奴听见“春儿”这个名字，又听到“打小没见过他娘”，心里不由得有些发软，便叹了一口气，蹲下来抱了抱那个小家伙:“几岁了”

    小男孩春儿咧开嘴笑得很灿烂:“娘，我五岁了！”

    莫小奴还是不喜欢被陌生的孩子喊“娘”。

    她迟疑了一下，之后便站了起来:“阿婆，这孩子的娘……”

    那老妇重新握住她的手，叹了口气，脸上终于没了笑容:“说出来不怕姑娘你笑话:他娘嫌家里穷，生下他不到半年就跟人跑了！这事儿实在丢脸，我也没敢跟街坊们说，只说媳妇病着，不能见人。所以啊姑娘，你来当春儿的娘当真是半点儿破绽也没有，就算相府要喊街坊们来对质，咱们也不怕的！”

    莫小奴并没有担心这些，听见这老妇解释得这样细心，她倒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时那男孩子又重新抱住了她的腿，一个劲地喊“娘”。

    莫小奴心里正觉得别扭，忽听得前面传来了一阵拍门声。

    那老妇笑道:“果真是来人查问了。你先到厢房里去换身衣裳，我和春儿去跟他们说话，不用怕。”

    莫小奴的心重新提了起来。知道事关重大，她不敢耽搁，果真依着那老妇指的方向进了一间偏房，从箱笼里找到了几件很破旧的衣裤，胡乱换上了。

    换好之后她想了一想，将自己身上带的值钱的东西贴身藏了起来。换下来的衣裳不敢放进箱笼里，她只留下了那只式样简单的兜帽，其余的尽数狠心塞进了灶坑。

    刚做完这些事，一队禁卫士兵便闯进来了。

    莫小奴顺势用脏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抬起头来露出惊恐的神色:“你、你们干什么”

    “你是什么人！”几个士兵审视着她。

    莫小奴不肯答话，哆哆嗦嗦的，一脸惊恐。

    那老妇忙追过来喊道:“官爷官爷，她是我的儿媳妇，胆子小，从来没见过外人的！”

    “儿媳妇”禁军盯着她看了两眼，“几岁了”

    莫小奴差一点就顺口说了实话，幸好这时候春儿忽然闯进来，抱着她的腿喊了一声“娘”。

    那禁军士兵的神色放松了几分，又像是有些失望。

    莫小奴松了一口气，忙结结巴巴地道:“回……回官爷的话，小妇人……二十二了。”

    士兵不屑地“哼”了一声，显然并不待见这个畏畏缩缩的民妇。他们在这偏房里胡乱翻找了一阵子，将箱笼、床底四处都找过一遍，不见有什么不妥，便又看着那老妇问道:“家里还有旁人没有”

    老妇忙道:“有有有！我儿子在东屋里躺着，再没旁人了！”

    禁军士兵们又往莫小奴的脸上睃了一眼，之后便一涌出去了。

    莫小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低头看着自己沾满了灶灰的手，心中暗道“侥幸”。

    那老妇又忙忙地追着禁军们去东屋看他的儿子去了，莫小奴想了一想，终是没跟上去，



132.算计
    莫小奴却是不会做饭的。

    她在谦王府的时候就是个很有头脸的丫头，自然不会去做这些粗活。再加上她自己当时吃不得寻常饭菜，所以那些需要费心思的点心汤羹之类的技艺她也不曾学过。

    以至于这会儿就抓了瞎。

    灶下的柴火是春儿已经点着了的，后面的淘米洗菜这些事，莫小奴也不知道应该先做哪件、后做哪件。

    虽然最后她还是仗着一点小聪明自己琢磨着慢慢地做完了，但锅里的米放得太多了，水又放得少，以至于最后把米饭烧成了爆米花，自作主张炒的那盘白菜也糊了，黑乎乎的像一盘锅底灰。

    那老妇一早就闻着味儿不对了，爬满皱纹的脸抖了又抖，最后还是拼命摸着腕上的镯子，才没有让笑容垮下去。

    莫小奴自己知道做得不好，脸上早已红透了。

    最后还是那个婆子带着笑安慰了她:“想来大户人家的婢女也是比我们这等人家高贵的，这些粗活，姑娘是第一次沾手吧”

    莫小奴低头含混地应着，脸上不由得更烫了几分。

    说实话，看着桌上的饭菜，她自己都觉得实在难以入口。

    小春儿倒是挺高兴，见今日的“米饭”做得多，便欢欢喜喜地盛了一大碗去给他爹送去了。

    莫小奴看那小娃儿踩着凳子摇摇晃晃地站在锅边盛饭，吓得心脏直抽抽，忍不住又想过去帮他。

    那老妇听见动静，快步走过来拉住了她，笑道:“姑娘别担心，我们穷人家的孩子做惯了的，你只管放心就好。”

    莫小奴也知道自己比人家的孩子强不到哪儿去，只得讪讪地往后退了两步。

    等春儿端了饭碗去东屋了，那老妇便自己拿了只碗，过去盛饭。

    莫小奴更担心了:一个瞎眼的老婆子，怎么盛饭

    那老妇却似乎做得很娴熟，听见莫小奴没动静，便笑道:“姑娘只管回去坐着，我老婆子还不至于就烫到了自己——筷子在你身后那只蒸笼里，你拿一下吧。”

    莫小奴有了差事，心里总算安定了些，忙依言转身去找筷子，找了半天才找到。

    回到桌旁的时候，那老妇已经把三个人的饭都盛好了。恰好春儿也已从东屋回来，于是三人便坐到一处开始吃饭。

    春儿一边吃一边含混不清地道:“才这么一会儿，我爹又把被褥给弄湿了！”

    莫小奴皱了皱眉头，看着碗里烧得发黑的饭，愈发不愿往口里送了。

    那老妇拿筷子在孙子的手背上敲了一下，换了话题:“你送饭过去，你爹说什么了”

    春儿委屈地撇了撇嘴，却还是乖乖地答道:“爹说，今儿的饭香，比我做得好。”

    老妇点了点头，感慨地道:“你爹的腿不中用了，嘴倒是还刁得很。当年你娘做饭是一把好手，你爹还记着她呢！”

    春儿只顾埋头吃饭，没有接这句话。

    那老妇往嘴里扒了几口饭，忽然问道:“春儿，你想不想有个娘啊”

    春儿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之后又愣了一下，抬头看向莫小奴:“今天春儿不是有娘了吗”

    莫小奴不好对小孩子解释说今天是假的，只得摇头叹道:“可惜我只能给春儿当一天娘，还没当好。”

    春儿听见这话，泪珠子立刻就掉了下来:“为什么只当一天明天你就不当我娘了吗”

    莫小奴看着那个哭得伤心的小家伙，一时竟觉得十分不忍心。

    最后还是那老妇替她解围，叹息道:“春儿，别缠着你娘，她还没吃东西呢。”

    春儿闻言果然放开了莫小奴的胳膊，端端正正地坐了回去。

    这样乖巧，倒看得莫小奴又是一阵心酸:这样好的孩子，可惜生在了贫寒人家！

     



133.女贼
    虽然先前的米饭已经吐干净了，莫小奴却忽然觉得胃里又有什么东西涌了上来。

    小春儿不懂事，听见祖母这么说了，便高高兴兴地扶住了莫小奴的手:“娘，那咱们回屋吧！你跟爹挤一挤，应该能睡得下的。”

    那么小的人儿，扶着她的手居然很用力。莫小奴能感觉得到，那个小家伙是真心想要把她扶得稳一些的。

    百般愤恨恐惧之间，她还是禁不住暗暗感叹了一下:多好的孩子啊，可惜了。

    此时莫小奴已知道了这个老妇的心思，只是对策还没有想出来。

    春儿一个劲地要扶着她往外走，她虽不安，也只得敷衍着。

    不能表现得太轻松，否则不像是个被下了药的人；但也不能“晕”得太厉害，否则春儿扶不住，那老妇多半就要亲自动手了。

    偏偏是怕什么来什么。她刚刚踉跄着跨出门槛，那老妇便又三步两步地追了上来:“罢了，春儿，你个子小扶不住，我来吧。”

    春儿欢欢喜喜地放了手，满便察觉到那老妇有力的一双手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胳膊。

    这下子，想跑可没那么容易了。

    但莫小奴可不是一个坐以待毙的主儿。

    她一点都不想知道这个老妇的儿子是什么样。

    虽然她并不认为一个残废的男人能对她做什么，但此时这种处境之下，即便只是被那个男人看一眼，她也会觉得是受了天大的羞辱。

    还不如死了呢。

    走到院子里的时候，莫小奴趁着那老妇手上稍稍放松一些的机会，猛然闪身甩开她的手，同时反手往她肩上狠狠一推，拔腿便跑。

    那老妇万万没料到莫小奴会在此时突然“醒”过来，一时不及防备，被她重重地推到了地上。

    此刻莫小奴可没了怜贫惜弱之心。听着那老妇的呼痛声，她看也没有看一眼，拔腿便向外面跑。

    不料这民间的宅子竟与她住过的谦王府、恭王府和听香馆都不一样，算着本来应该有一道窄门的地方，却被一堆烂泥砖堵了个严严实实，竟是一条死路。

    莫小奴不得不反身折回来。这时那个老妇却也已经从地上爬起，追上来了。

    那张没了笑容的老脸，在昏昏的夜色中看上去格外可怖。就连那一瘸一拐地追过来的姿势，看着也觉得与鬼魅没有什么两样了。

    但莫小奴再怎么不济，也不至于连个老妇都不如。稍稍定了定神之后，她立刻找到了正确的方向，忙又转身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