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度江山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远处白云生
无题
燕都府库,位于都督府的北面,大院宽阔,密密匝匝数十间屋子,俱都深十余椽,钱库之内金玉钱币,码放齐整,令人眼花缭乱。粮库则仓窖似垛,米粟堆积如山。
田安荣周身上下焕然一新,戴着幞头,身穿青袍,腰束革带,手持算板,跟在郭继恩身后详细禀报:“河朔之地,南北一十二府,历称富疆。自郭令公出镇燕都,招抚流亡,垦荒疏浚,劝课农桑,徭役罢征,此皆善政,由是农商兴盛,尤逾前代。”
他看了看手里的纸折,继续述报:“及至雍平十年,燕州共计有民二百万户,督府岁入,例为三份,一是两税,二是商税,三为盐茶榷入。总计乃有五百二十一万八千九百贯。计除各项开支,可得盈余一百二十四万九千六百贯。”
跟随在侧的郭继蛟、郭继骐,已经为府库之中丰厚的积蓄震惊,听了这番言语,更是说不出话来。郭继恩却摇头道:“国家兴盛之时,年入五千万,如今衰弊,年入已不足两千万。而我区区一州之地,岁入可当国家三分其一,甚可叹息。”
田安荣不知该如何接话,郭继恩扫他一眼:“你是不是想说,燕州藩镇,阳奉朝廷,实则自主。照此说来,大藩之地,财赋雄强,朝廷畏之,岂不是大好事一桩”
田安荣干笑一声,正搜肠刮肚地想着如何回话,又听见郭继恩说道:“藩镇者,袭职于子孙,郡县官吏,皆自署置,户版不籍于中枢,税赋不入于朝廷,名为藩守,实无臣节。这些都是实情不假,不过就眼下来说,天下纷乱,咱们守住了这一镇之地,做到了保境安民,就算是功德一件。至于将来么,若时运适然,或可安定天下,也未可知。”
郭继蛟忍不住问道:“大哥,你到底在说什么”
“没有什么,都是胡言乱语。咱们出去罢。”
几人步出府库,监库使落下大锁。田安荣凑到郭继恩身边,小心问道:“听主公之语,或有逐鹿中原之心”
“现在说这个,还为时过早。”郭继恩解释道,“如今魏王专权跋扈,其不臣之心,天下尽知。彼气焰张炽,迟早发动。到得那个时候,燕镇即使欲作壁上观,亦不可得。”
“卑职明白了。既是如此,卑职便向主公告假一旬,回济南府一趟。”
郭继恩点点头:“你也是该去一趟,我依旧叫耿冲跟着你,事情办完,便早早回来。”
脚夫那边,早已结算打发,于是田安荣带着耿冲,匆匆离了燕都往济南而去。郭继恩则在府中召集周恒、谢文谦二将以及诸幕僚,他提出了三件事,一是减赋,二是铸币,三是裁兵,让大家一起商议。
霍启明差点跳了起来:“你要铸造银币”
“对,与铜钱大小相仿,一枚重约八分,定为一两,每两折钱一贯,通行州境。你觉得如何”
霍启明冷笑:“你果然有古怪,我且问你,既然要铸银币,外面这些解库、兑便铺、交引铺若是不收,又当如何”
“他们不收,咱们自己收,”郭继恩思忖道,“不过这是一篇大文章,须得从长计议。”
“你且说与我听。”
“咱们自己来办钱庄,存银放贷,对了,还有飞票,都可以做起来。当然我们也会允许商家私办,这都可以。只要官办钱庄肯收银币,还怕没有人愿意用”
霍启明将郭继恩看了又看:“好,好,不错不错。那么我要来掌这个钱庄。年俸一百万钱,一个铜子也不能少。”
“一百万未免也太多了,况且你又不耐烦细务,我还得另外物色一位管事。”郭继恩摇头道,“年俸六十万钱,不能再多了。”
霍启明直翻白眼:“好小哉相。”
“这已是亲王的年俸,你还嫌不足”
这番对话在郭继蛟、继骐听来无异天书,两人面面相觑,郭继骐想了想岔开话题问道:“敢问大兄,这减赋又当如何举措”
“农税比照国初,仍按四十税一,商税减半。”郭继恩说道。众人皆都愕然,录事参军杜全斌也停下了手中的笔,忍不住劝道:“此虽为善政,只是蠲免太过,恐至用度不足也。”
“不妨事,”郭继恩笑道,“赋税太重,则百姓困苦。况且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咱们眼光须得放远些才是。”
谢文谦还是担忧:“一下子砍掉这许多,军需用度,能保无虞”
“能。”郭继恩说道,“不过咱们还得裁兵。如今燕州兵员十万,裁撤至七万足矣,另,每团皆设工辎营,设医护队。我会另设医护总管一员,由霍真人出任…”
“真是多谢你擢举。”霍启明闷闷地起身,“你们且慢慢商议,道爷我要出去透透气。”
他从节堂后门出去,穿过中院,直至西路后花园。门前下人见到这位真人,不敢阻拦,毕恭毕敬地瞧着他大摇大摆地进去了。
但见假山莲池,竹篱茅舍,石凳凉亭,暮春时节,园里花团锦簇,月季、芍药、石榴竞相开放。霍启明点头自语:“这后花园倒也有些意思。”
凉亭那边传来女孩的说笑声,霍启明瞧过去,见是两个身穿襦裙的侍女,正陪伴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却是他曾见过的郭继雁。
这女孩身穿粉色织锦襦裙,上身罩着一件米白色的半臂,明眸皓齿,容色清丽。远远见到霍启明,她有些手足无措,与两个侍女窃窃私语,不知道该不该上前行礼。霍启明瞧见凉亭之中还有茶炉茶釜等器具,顿觉口渴难抑,上前拱手笑道:“郭小娘子,且分一杯茶与我吃。”
郭继雁忙侧身屈膝行礼:“仙师万福,既是仙师吩咐,还请稍待。”两个侍女不敢怠慢,忙生火烹茶,分作四盏,小心端了一盏递给霍启明。
霍启明道谢接过,望着那烧火的银炭若有所思:“我与你大哥在戍守宣化府时,做了一种多孔煤饼,煮饭烹茶,极是方便。回头我便去叫军器局做起来,叫府里都换上。煤者,石炭也,你可曾见过”
郭继雁轻轻点头:“自然是见过的,书上有云,豫章出石,可燃为薪。诗云,长安分石炭,上党结松心。又有杂书记载,晋山多石炭,远近诸州人尽来取烧,料理饭食,极有火势。闻说京中豪贵子弟,皆用炭球,只是烟势太大,又有炭毒。”她想了想又道,“仙师所言这多孔煤饼,实是未曾见过。”
霍启明有些意外:“小娘子书读得不少啊。这煤饼么,很快你就能见着了。好用得很,绝无烟气,至于炭毒,只需将炉子置于通风之处,便可无虞。”
他自言自语道:“煤饼,煤炉,我还得找个铺子来货卖这些玩艺,定然生计大好。还有什么可以做的,待我想想,嗯,冶铁锻钢,皆需焦炭。我还得弄个焦炭场。恰好幽都、良乡多产石炭,不错不错。”
两个使女如听天书,熙春斗胆道:“仙师所言,莫非都是仙法”郭继雁也道:“想必仙师精熟道藏,博闻多识,是以奇思妙想无穷也。”
三个女孩六只眼睛景仰地瞧着他,霍启明不禁大乐:“我哪里就是什么仙人了,撒豆成兵,呼风唤雨,那个才是仙家法门,我是半点也不会的。琢磨些古怪玩艺,这个是我平日里最喜欢的事。”
那个叫念夏的侍女笑道:“都说天师医术通神,这个也是你平日里琢磨的古怪玩意么”
霍启明扫她一眼:“五脏不调,三焦不和,我瞧你有个排便秘结之症,是也不是”
念夏闹了个大红脸,又羞又窘,忸怩着不知如何是好。霍启明却是兴致勃勃:“人食五谷,杂气并举,偶有小症,实属正常。治秘结者先理肺气,我开个方子与你,慢慢吃几副,自然就好了。”
念夏跺脚道:“求天师不要再说了!”她红着脸拎起茶炉,一溜烟地跑了。
霍启明笑道:“溜得倒快。”他又转头瞅着熙春,熙春慌忙躲到郭继雁身后:“我没有,我没有。”郭继雁掩嘴笑道:“望而知之谓之神,仙师医术,果然通神。”她想了想又惴惴问道,“那仙师看我呢”
“你没有什么毛病,身子康健得很。”霍启明仔细打量她漂亮的脸蛋,“果然是生来的富贵命,一生顺遂,嫁得良人,还有一子一女。啧啧,不错不错。”
郭继雁闻言,不禁喜上眉梢,又羞红了脸,低头不吭声。熙春忙探出头来:“天师原来还精通相术,那你也帮我瞧瞧”
“你也是福相,将来也是个衣食无忧的。嗯,别看你如今身上没有几两肉,中年之后福态尽显,会是一个胖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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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梨园听夜曲
入夜之后,督府里平静下来,郭继恩沐浴之后独自在节堂北侧的厢房里读书。过了戌初时,府中大管事姚庆元拎着一小坛酒,一个食盒来找郭继恩:“听说大郎明日就要住回军营去了”
郭继恩忙起身让他坐下:“好歹我还是个军头,今后我每旬都会在军中呆上几日,与将士们一道操练。军务民政,也都一应都在军营之中处置。”
姚庆元从食盒中取出一碟牛肉,几盘凉菜,又拿出两只酒杯斟满:“先前老令公、老都督为军帅之时,无论寒暑,皆与士卒同甘共苦。及到令尊为帅,想必是久处富贵,出入俱用肩舆。这玩艺在燕都也算是稀罕物,是以都帅每次出行,都会有男女老幼在道边观看,觉得甚是稀奇。”
他瞧着郭继恩笑着摇了摇头:“都帅执掌燕州一十有六年,我倒是从未见过他如你这般勤勉政事。当真是夙兴夜寐,闻鸡起舞。姚某看得分明,大郎乃是胸有大志之人,将来成就必定不可限量。”
郭继恩笑了笑没有接话,姚庆元于是继续说道:“只是还有一样,大郎如今已是二十有二也该娶妻了罢,若是看中了哪家的姑娘,我寻思着,可请长者前去说合,咱们便三书六礼,将那女孩儿迎入府中。或者先纳一房侍妾,收在屋里,亦无不可。”
郭继恩没有想到管家要说的竟然是这事,他愣了一下回道:“婚配之事,我倒是还未曾想过。目下我初掌帅印,诸事待定,况且我如今也没有意中人,将来再说罢。”
姚庆元点头正要说话,住在隔壁房间的霍启明跑了进来:“姚管事好生小哉,喝酒也不叫我。”说着便自己寻了个茶盅,凑了过来一起吃喝。
姚庆元忙笑道:“不敢惊动真人,既是真人有兴致,便请一起。”霍启明自己动手,将金黄色的酒液斟满,轻啜一口,赞道:“好酒,不错。”又瞧瞧桌上的菜肴,叹气道,“贫道不能吃牛肉,苦哉。”
郭继恩也不理会他,继续对姚管事道:“另有一桩事情,还请姚叔参详。先父的那位侍妾凌氏,青春年少,寡居在府,若是她想另嫁,咱们当得放行才是。”
“这个”姚庆元迟疑道,“大郎所言,固然在理,只是这话姚某却不方便去与她说啊。若是言辞不当,她误以为咱们是要赶她出府,岂不尴尬”
霍启明回想起在别院中瞥见的那个年轻美貌女子,啧啧赞道:“的确是姿色出众,年纪又小,合该另嫁良人,很是不必守在这府中虚掷青春。不过这件事,大郎去说也不合适,抽个空子,让继蛟去与他娘亲说说就是。”
郭继恩、姚庆元都点头道:“如此最好。”姚庆元想了想又道:“还有一件事要报与大郎知道,府里还有一班乐伎,都住在东路后院处。如今是继续养下去,还是就遣放出去,这个须得大郎定夺。”
“想起来了,府中每开宴饮,确有一班乐伎奏乐献舞。她们有多少人”
“有十余人,其中舞姬六名。”
霍启明登时来了兴致:“辽东小妇年十五,惯弹琵琶解歌舞。这里有酒无菜,甚是无趣得紧。倒不如过去瞧瞧娇滴滴的小娘子。”
“这个时辰,未免晚了点罢。”郭继恩瞧瞧铜漏,有些不赞成。
“左右无事,况且明日就要去军营,便是想见个女子,也见不着了。你要是不去,我就独自去了。”霍启明说着就站起身来往外走。郭继恩无奈,只得和姚庆元一道跟着出了房门。
他们来到东路院落,过了东花厅与六曹科房,穿过灶房膳馆,来到后院。那门子提着一只灯笼,引他们到正房,点起铜灯,又跑到院子里唤道:“众位都出来,督帅老爷来了!”
两边厢房一阵忙乱,不一会,乐班人等都齐聚在正房前,两个年过四旬的乐师,其余都是不满二十岁的女孩儿,其中还有两个深目高鼻的胡姬。郭继恩将这些人打量一会:“我记得有个班首,叫做白依柳的,怎么不见”
一个女孩怯生生答道:“回,回督帅老爷的话,先督帅老爷过世之时,大夫人命人过来,将白班首杖杀了。”这女孩只得十四五岁,模样清秀,只是眼中带着畏惧之色。
郭继恩闻言一愣,霍启明诧异道:“无缘无故,那卢夫人为何要杀人”另一个女孩回话道:“先督帅老爷曾经唤白班首过去侍寝,想必是因为这个。”这女孩眉目俏丽,十**岁年纪,口齿甚是清晰伶俐。
霍启明又问道:“就因为这个难道督帅就不曾召过别的女孩儿”那第二个回话的女孩面色微红,小声道:“自然也是有的,只是都被白班首拦住了。这才保住了奴等的清白身子。”
两人对视一眼,郭继恩摇头道:“可悲,可叹。那么白班首的尸骨”那女孩回禀道:“当日几个家丁过来,将白班首拖至院中,活活地就打死了。我们都吓得躲在屋内不敢出来,家丁走后,我们收了白班首的遗体,后来送至化人场烧化了。只是无处掩埋,如今骨灰罐还藏在这边屋子里呢。”
郭继恩心情沉重:“官府已经设立义冢,你们寻个日子,将白班首下葬了罢。”
姚庆元便问道:“如今谁是班首”一个乐师忙恭敬道:“回老爷的话,小人崔乾明,是班中琴师。如今伙伴们推小人做了这班首,老爷们如有吩咐,小人等恭候听命。”
郭继恩瞧这琴师,穿着一件粗布圆领灰袍,面容苍老,身形瘦小,便点头道:“我也没有什么吩咐,眼下府中乃是这位姚管事料理,你们若是缺了什么,只管去找他。还有,如今府中来去自便,若有想要走的,也可去找管事先生,府里自会安排盘缠,结算月钱。你们不用担心,想去哪里都可以。想要留下的,就继续住着,要出去玩耍,也是可以。不论是走是留,身契都会发还给你们。只是府中亦有法度,留下的人,都得遵循法度行事,不可违忤。”
乐班诸人都露出意外的神色,有个女孩欣喜道:“老爷说的可当真”
郭继恩点点头:“我自然说话算数。”
诸人窃窃私语,当下就有两个女孩盈盈拜倒:“既是老爷允准,奴婢确有离去的想法,万望老爷们成全。”这两个女孩年纪稍大,看起来已经是二十出头模样了。
姚庆元点头道:“想走的,明日都去我那里,崔班首,其余人等,还请你录个名册回头交与我。白班首下葬之事,便托付你们替她办了,若缺什么,就来找我。”
那姓崔的琴师忙叉手道:“是,是。小人明日就将名册交上来。”
霍启明笑道:“还以为你们都会走呢,没想到倒是都愿意留下啊。”那个容色俏丽口齿伶俐的女孩苦笑着回道:“奴婢十来岁就被卖到倡门,除了这个,奴婢也不会别的。既然只能指着这个吃饭,几位老爷又瞧着和善,索性不如留在这里了。”
霍启明对她很感兴趣:“你叫什么名字,学的是什么”
“回老爷的话,奴婢姓金,贱名芙蓉,学的乃是琵琶。老爷可要听上一曲”
“金芙蓉好名字。”霍启明笑道,“改日一定要来听听你们的曲子,今日就罢了,毕竟实在太晚了。”那两个胡姬连忙插嘴道:“老爷,老爷,我们跳舞,是很好很好的。”
“好,改日一并来领教。”霍启明说着转头瞧瞧郭继恩,见他点头,便吩咐道,“都散了罢,回去歇息。”
三人出了东路后院,却听见院子里传出了琵琶之声,又有女声低低应唱,便都停下了脚步。细听了一会,郭继恩低声道:“香山居士的琵琶行。”霍启明点头,低声吟道:“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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