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齐帝业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拙眼
“高论!”高颎走马吃掉了对方的卒。
高宝宁与高颎个性不同,下棋的手段自然不同,一个只顾着拉开架势,攻城夺地;一个不急不慢,琢磨展布全局。输了两局之后,高颎逐步整理出一些心得出来,之后的棋局便开始占据上风。
高宝宁下得吃力,一局中了之后,棋盘一推,说道:“行了,就到这里了,改日再战。”
高颎面带得意之色,“都督这可算是认输?”
“认输?这怎么能叫认输?”高宝宁一脸不赞同,“我这叫暂避敌锋,以图来日。”
高颎摇头失笑:“都督是宗室子,此举未免有些无赖了。”
“嘿,我算哪门子的宗室子?不过,我倒认为棋跟人生颇有相似之处。只要我不承认,谁敢说我是投子认输?无赖自有无赖的好处。”高宝宁说,忽然,帐外传来嘈杂的声音,高宝宁不悦地问道:“是谁在外面喧哗?”高颎狐疑地看了外面一眼,挑开帘子,有几个军士等在帐外。
“战况如何?”
“死五十二人,伤亡在二百左右,一道营栅被冲开了,但所幸及时补住了缺口。”军士回答道。
高颎皱着眉,回头对高宝宁说:“都督,这个伤亡不算小了……”
“我们不能干耗下去,陛下明令开春平定战乱,再拖下去,天子那里可不好交代。”
高宝宁一言不发,他才是都督,纵使有人对他心存不满,他还是都督,但麾下的心情却不能不照顾,于是他想了一下,慎重回答道:
“突厥人把主力摆在这里,就是想在这里拖垮我们,我们就不该在这里跟他们干耗,我看不如饶过河,找机会和阿史那庵逻一战,他是佗钵的儿子,拿下他说不定有奇效!”
“擒贼先擒王,突厥人久攻我营盘不下,士气必然懈怠。高都督之策,我看可行。”高颎环视四周,第一个响应了高宝宁的决策。
第三百章插翅难逃(三)
茫茫雪原,齐军大营背靠的山岗上,几个人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以双肘为工具,交替向前腾挪,终于腾挪到了一个很好的位置,东张西张望一阵。
从这里朝下看,依山而建,小而坚固的军砦清晰在望。
军砦新建,营门结实,还浇上了水,只要一夜便封住,强弩射上去都打滑,更别提要攀爬了,出自之外,齐军还在军砦之外设了四座小寨,木城外遍布鹿砦。木城之间强弩可接。牢牢的掩护住了本来就极坚固的营盘,当真是极难啃的一块硬骨头!
除了一路可通之外其他地方地势都相当险恶。万一齐军作战不利,还可以退守到坚寨当中,与突厥大军相持。这种防御体系滴水不漏,要是粮草不缺,守军士气不堕,起码可以守上半年!
几个突厥的哨探用心记住了军砦之前的防御布局,相互对望一眼,便准备退走,忽然嗖的一声劲风破空,强弩破风而来,哨探们待要走脱,却哪里还来得及?一支长矛也似的箭一下穿过了一个探子的胸腹,将他瞬间钉死在地上!血一下就将雪地染红一片!
剩下的哨探惊慌无比,纷纷滚下山坡,骑上战马忙不迭地逃走,回自家营盘之内禀报。此处赫然就有十几个突厥阿史那姓氏的大贵族在,每人都裹着皮裘,佩着各色兵刃,已经不知道在这里呆了多久,每一个的脸上都笼罩着阴云。矮胖的庵逻赫然便在其中,他拥着兽皮褥子,身形看着比从前更加臃肿了几分。
当下只是哼了一声:“往年在捕鱼儿海射雕猎羊的时候,日子也过得不必现在好几分,现下才起兵打出来多久,一个个都耐不得了。南面还有更大的一座花花江山!他们的仓库装满了粮食,他们的房子温暖如春,他们的女人跟花朵一样,难道都不想去走一遭?哼,都是懦夫!”
庵逻十分不满,不管契丹人还是奚人,本都应该匍匐在突厥脚下。至于中原人,更加不堪,生口财货,去抢就有了。庵逻此次向他父亲自荐,本就是为了拿下个半点军功,将来好争位的,可是眼下他甚至还未越过长城,突厥东路军便几乎已经宣布战败,仗打成这个样子,叫他如何甘心?
他哼了一声:“本来这仗打的顺风顺水的,若不是摄图瞎搞,怎么会变成今日这般局面?他明明打不过高延宗,还要设些什么鸟计指望可以逮住人家,这下好了,几万大军!跟白给的一样!战损如此严重,报到大汗那里去,东路军上上下下,包括我们,统统都没有好果子吃!”
一众贵族面面相觑,心说摄图再三催促你南下支援,你贪图劫掠财物,舍不得从安州撤走,现在摄图撑不住了,撤下来,你反而将罪过都推在他身上了,是不是不太地道?不过这些话也只能心里想想,是万万不敢说出来的,于是只得一个个装成闷葫芦,等庵逻气消了再说。
庵逻见诸贵族不搭腔,心里更加烦闷,问道:“齐军那边是什么个情况?”
“有些强,虽然兵甲尚不完备,但战力尚可。不是一下两下冲阵便可以打败的。”
“他们的防御做的如何?”
“坚固,难对付!想打下来为难!”
“你们还知道些什么?”
贵族们更是面面相觑,“竺列赤昨日带队出去,越过长城隘口,抓了些郡兵过来。问话之后就杀了。除了知道对面与我们对垒的是平州刺史高颎外,还知道高延宗集四路大军,很快就会北上,具体是什么时候北上,从那条路线北上,我们没有打听出来。”
“齐军八成真是打着要困死我们的主意,所以才追击出塞。这在从前,除了高洋那个疯子以外,都没有发生过……你不会是想要硬吃下这块硬骨头吧?”
一听要打仗,甚而要直入传说中富庶到了万分的北齐王朝,这些突厥贵族原本都没有多想什么。
杀戮和劫掠本来就是支撑着这个部族疯狂扩张的原动力,为此他们不惜毁灭一切,就是自家这条性命。
突厥人从漠南打到西域,一路崛起都不曾怕过什么,不过面对正统的中原王朝,他们还真是心里发怵。尽管号称控弦百万之众,强大的不可一世,但突厥在面对他们的时候,总是自觉缺了几分底气。
若不是如此,当年他们和宇文护订盟寇晋阳也不会止步不前了。虽然收获了不少汉人奴隶和财富,但是在面对那浑身裹甲、怪物一般狰狞的鲜卑百保之时,突厥人缺是害怕的。段韶便是算准了他们不敢战不会战,这才从容逼退杨忠,又顺势拿下了邙山大战。
纵观中原人的史书和草原人的歌谣。每一个中原王朝的崛起几乎都是草原民族的噩梦!就象田里的麦子,割完一茬又来一茬。虽然战事有胜有负,晋朝皇族几乎都被杀光了,但他们远远没有到亡国灭种的时候,就是鲜卑人,也是在不断的汉化,融入他们。
不融入他们,却妄想统治他们,注定会落得消亡的结局。如今的突厥人甚至比当年的鲜卑人还要野蛮,便是打下了南边的花花江山又能怎么样?他们没有想过,也不会去想,反正他们骑上战马之时去抢劫的。所以站在强盗的立场上考虑问题,庵逻其实面对着一个十分难解又危险的境地。
佗钵可汗自然希望他可以立起来,在突厥人之中获得一些军功和威望,但是在燕地的失败,使得庵逻变得犹疑不定起来。他现在已经没有了当初的那股自信,开始对齐人产生了敬畏甚至畏惧的情绪,原本他以为齐人只是一群待在羊圈的两脚羊,结果真的凑近一看,才发现这分明就是两只脚的老虎!
庵逻坐镇东路军后方,手握重兵,却迟迟不肯发兵援应摄图,有一部分原因便在于此处。摄图也算是突厥之中鼎鼎有名的勇士了,他原本的计划,使摄图和齐人生死鏖战将要落败之际,再大肆南下,反之,则先观望,至于要不要撤走,以后再说。
现下却突然发现,这些齐人都冒在他眼皮底下了,一路追击,东路大军节节败退,摄图也狼狈从齐国境内撤走,有破竹之势。庵逻顿时就坐不住了,隐隐约约意识到一个大好的世纪就这样被他错过。不管战事顺与不顺,总要打赢几场硬仗,也好对大汗有个交代,但现在这仗打的一塌糊涂,要如何跟大汗交代?!
现在看来,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出兵,是非行不可之事!机会一旦错过,不复再来!只是事情的进展也并不顺利。庵逻稍微表露出有继续作战的意思,贵族们便顿时有些迟疑:
“真的调集大兵来硬打?打完也开春了,还来得及去杀齐人么?齐人的军队,我们也碰过,难打。能赢也要损失不小,况且我们耽搁了时日,已经错过大胜的时机,军粮将耗尽,牛羊马匹也宰杀得差不多了,就更不好打了,这些日子底下人其实怨言不小……”
庵逻黑着脸道:“齐人饶了一个大圈来断我的后路,我不打,恐怕连家都回不去!越是艰难,越要战下去!充分发挥我们的优势,以马战击破他们,速战速决!抢在高延宗、高宝宁合围之前,先灭掉这个高颎!再断了他们的首尾,逐个击破!这关内的花花江山,还有什么能挡住我们?”
这一番话说得壮志凌云,叫眼前这帮人个个呼呼的喘着粗气,眼睛血红,恨不能现在就提着刀子跟着他刀山火海。
一些稳重些的老将顷刻变了脸色,还来不及说些什么,便见庵逻的厚厚的手掌拍在案上:“我意已决,再敢有异议者,统统以怯战论处,剁碎喂狼!”
第三百零一章行路难(一)
帐幕当中,庵逻踞坐上首,一手支颐,一手轻轻敲打着腰间佩刀刀柄,静静等候。
忽然,帘子被掀开,一个高大魁梧的突厥武士闯入了进来,人未入声意至:
“庵逻,我看见你这里四处都有大军调动的迹象,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现在的齐军的口袋之中,你可千万不要轻举妄动,白白葬送了突厥儿郎们的性命!”
来人正是阿史那摄图,败局已定之时,他带着麾下狼骑仓皇逃出,投奔庵逻而来。
如今的他已经没有了当初南下劫掠之时的那股狂傲之气,整个人显得成熟了几分。
他的本意是先跟庵逻合兵一处,再集中力量撕开高宝宁的防线,从容北返,可一到营地,却发现这里四处都是备战的状态!
庵逻坐在上首,见摄图一介败军之将也敢在此耀武扬威,心下越发不爽,冷冷答了一句:“摄图,你来做什么?”
“我们这次孤军深入,彻底钻进了齐人的口袋之中,现在已经全面落入下风,我来自然是要找你商讨对策,怎么,我难道来不得?”
木杆可汗死后,突厥分为西征东进的两大集团军,已经有成为将来划分势力的趋势。佗钵可汗之意,在于效仿中原人分封藩王,分担守土之责。
摄图、庵逻及一众大贵族,都得到了许多的帐下奴隶和军马,庵逻、摄图力量对等,有各自的班底和附庸,虽然庵逻名义上要高出摄图一截,可实际上双方并无从属关系,既然庵逻存心要给摄图吃一个挂落,摄图自然也就用不着给庵逻摆些什么好脸色。
此次战败,东路军上上下下无不提心吊胆。有没有足够的收获,如何去平息族人和头人们的怒火暂且不说,能不能安全北返那都是一个老大的难题。
原本形势一片大好,摄图率军南下,冒险而击渔阳,未尝没有率先掀起战事赢得先机为整个东路军贵族集团造势的意思在。
原本摄图就在联络庵逻,催促他迅速南下,二人合作,扩大战果。
但庵逻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一直搪塞了事,错过了最佳的时机,于是在形势一片大好之际,这局面相被硬生生扭转了过来!
现在庵逻却首先咬死这都是摄图的过错,摄图纵然城府颇深,但到底是年轻气盛,又怎么经得起这等羞辱?因此一点,心火便腾腾地冒了出来。
摄图发怒的时候,很有些杀气溢出,庵逻脸色又青又白,变幻不定。随即偏过头,道:
“你也莫要生气,我最近心火烧得旺,你们那么多兵马南下,只得三万人不到折返,怎能不叫人惊疑?我正待要点兵聚将,召集全军前来援你,不料你先到了……”
摄图冷冷道:“齐人悍勇,要是我不引军冒万死深入,先将幽燕给搅乱,你以为你现在还能舒舒服服坐在这里?我忍饥挨饿、踏冰雪越险地,临坚城,扫荡幽州,你在关外舒舒服服抢女人和财货,届时叫大汗知道了,自然知道谁对谁错!”
庵逻脸色愈发难看了起来,本待发难,想到摄图的勇力,再想想摄图在军中的威望和地位,心内便如同往快沸的汤里浇了一瓢凉水,再也作声不得。
真要这里打成烂仗,就算把罪责都推卸到摄图身上,自己也逃不过去。
不过,再想想南进的时侯摄图不肯配合行事,终归还有三分火气在,于是硬邦邦道:
“你南征北讨,倒是幸苦了!如今局势艰难,莫非我不知晓?扫一眼就知道。我所部儿郎那么多,人吃马嚼那可是一大笔花销,大军不可能全都赶来顿兵于坚城之下和齐人纠缠,我现在要做的,是尽可能将可能拖住我们的钉子给拔掉。这些都是我的部众,仗要怎么打,我说了算!我早已想好了万全之策,你愿意配合便配合,不愿意配合那也由得你,别再对我指手画脚!”
夜色低垂,乌云在夜空中层层堆积,直压城头。军砦内外,只有寒风呼啸。月亮只冒了一会儿,随即便不见了踪影,这个黑夜伸手不见五指。如果不燃起了火盆,戍卫此处的军士们都不知该如何度过这漫漫长夜。寨栏之上燃动的火光,映照出在空中簌簌飞扬卷落的白雪。
寨栏上守备森严,往来巡逻的军士衣甲凝霜,扛着长长的槊,来回逡巡。帐内休息的军汉们围着火盆取暖,都没什么人有说话闲谈的心情,只听见各人呵气、搓手、跺脚,指望可以驱除这刺骨的严寒。高颎让亲卫熄了此处的灯火,接着白雪反射的一点微光,探头看向远处。
两里之外,帐篷又多了不少。有人喊马嘶的声音传来,这样的军马营地,看似散漫,实则戒备森严已极。任谁也别想趁夜而出,偷营劫寨。这些日子突厥人的军力不断增加,看来是要搞出大动作来了,就在白天,一队突厥哨骑拖拽着一群不知从那里掠来的百姓,在寨前喊话劝降。
这些百姓都是妇孺之辈,还有一个襁褓中的孩童,大冬天的,被突厥人如同牵牲口一般拖在马后。她们用一种绝望的眼神看着高颎,军士们看得个个目眦欲裂,但高颎依旧下令紧闭寨门,随即下令射杀他们,弓弩手上来,端着弩对着这批人劈头盖脸地扫射过去。
五十个弓弩手,射出的羽箭可以盖住一小片草场,突厥人连带着这些妇孺们都在羽箭之下,待弓弩手停下攒射之中,前面的草地早已被乌压压的羽箭覆盖住了,所有人来不及跑,便被射得跟刺猬一般。
高颎不顾劝阻,亲自拽着马出寨,为惨死的妇孺们收敛尸首,在一个背对着天空的女人怀里找到了一个小小的襁褓,小家伙浑然不知发生了何事,睡得正香甜。
他的母前为他挡下了所有的弓箭,高颎轻轻地将他抱起的时候,他恰好睁开了眼睛,露出了没有牙齿的牙床,高颎面无表情,伸出手去逗弄他,他一口咬住,用力嘬了两下,手指当然没有母前的**香甜,小小的婴孩忽然啼哭了起来。
亲卫们手忙脚乱要去接过他,被高颎阻止了,他摇晃着襁褓,哄着他,随即说道:“找一个奶娘给他,在我的帐篷边上安置好,要暖和。我欠他一个娘,从今往后,我来养他。”
北朝南朝打了那么多年,北朝和游牧民族也打了那么多年,几百年了,百姓们的记忆总是伴随着血与火,如今他们又迎来了一场浩劫,汉家百姓,在这几百年间,如蝼蚁一般死去的,何止千万?北朝东西分裂,相互对峙,又有一突厥在侧窥伺,不知叫多少人破了家,多少姓灭了种!
这冬日,太过漫长。这乱世,也太过漫长。真希望这该死的乱世早点结束,早日迎来江山一统、天下大治!高颎立在寨栏之上,寒风扑面而来,连心都是冰寒一片的。
高颎所部奉高宝宁军令,孤悬在此,北面受阻,暂无南援之力。南边的高延宗所部主力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北上。这里的军马都是杂凑而成,不仅有契丹人这个不稳定因素,就是其他军马不少还是在刚刚征调入伍的,虽然边民大多弓马娴熟,但可以托付大局的能战敢战之士仅有八百而已!
外有强敌,内则忧惧生变。高颎耐下心来,尽量将浮动的军心安定下来,将城防诸事再梳理一遍。几个时辰的忙碌下来。守具战具再一次清点整理,木料用来预备烧滚水熬金汁。城头守军进一步调配,城里城外都重新做出了详细的布置,就连城外密布的鹿砦,都又多做了一批,趁夜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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