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官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幸运的苏拉
“而后再以关中、剑南的赋税财货壮大军队,徐徐光复千阳、原州,再图陇山,复通西域。以半月之势蹩住西蕃出入,长久以往西蕃必生内乱,那时候正是复仇雪耻之时。”高岳随后谈及长远的战略规划,赢得韦皋的交口称赞,二位年轻人虽然一个只是幕府孔目官,一个还是素衣白身,可望着西陲壮美的万千沟壑、奇峰峻岭,早已在心中立下宏伟的远图。
长武城下,朔方军士兵操练声音震天动地,而在入城的道路两侧,则排满了站笼:触犯军纪的士兵将吏,全部被枷在其中,如今初夏季节,日头酷烈,又无饮水,哭号声不绝于耳,看得牛车里的云韶、玉箫心惊胆战,目不忍视。
朔方精兵悍勇誉满天下,可先前郭子仪担当节度使时,以宽驭下,故而军纪欠缺,现在郭子仪便接受皇帝的建议,把军纪交给都虞侯李怀光负责,李怀光执法极为严酷,故而在长武城下出现这幕毫不稀奇。
城中判官厅内,高郢听闻高岳来访,大喜过望,急忙出来迎接高岳夫妻,又见到韦皋夫妻,便问这位郎君是谁。
高岳便呈上举荐韦皋的书信,高郢看了看,说原来是张荆南的高婿,但随后又面露难色,他悄声对高岳、韦皋直言:“并非说韦郎无才,可如今朔方危机四伏,韦郎不可立于危墙下......”又说长武城使、朔方都虞侯李怀光并不在城中,而是前往灵州去迎郭汾阳去了。
听到这话,高岳很快想起之前拒吴星星婚时,郭子仪对他说过的那番言语——李怀光是个有野心的人,确实不能和他走得太近。
“我写封书信给凤翔府,请求朱遂宁(朱泚)征辟韦郎。”高郢表示还有补救的机会(高岳哑然,但也不好多说什么)。
韦皋欣喜,急忙感谢高郢。而高郢也请求韦皋和妻子暂且住长武城中,他要尽待客之道,等到凤翔府那边有确切的消息传来,韦皋再上路不迟。
接着高岳夫妇便向高郢、韦皋辞别,韦皋是千恩万谢,送过了长武城,又送过浅水原,一直送入到泾州境内的“薛举城”才停下脚步,云韶与玉箫也是依依难舍,临别时云
韶又送了自己几件首饰给玉箫,“阿姊与韦郎君若去凤翔的话,可不比泾、邠之地,那里人烟富庶,米布价贵,这些首饰就当是润家钱送给阿姊。”
“阿霓随高三郎去泾州,也要保重身体,早点生下男女为好。”一句话说得云韶的耳轮又羞红起来。
自薛举城往西
1.细大皆经手
恨乏平戎策,惭登拜将坛。
手持金钺冷,身挂铁衣寒。
主圣扶持易,恩深报效难。
三边犹未静,何敢便休官。
——————————————高骈《言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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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岳轻咳数声,有些尴尬,他向来不太擅长高谈阔论,可现在段秀实问起泾州防秋的事务,显然不是把他当作吃闲饭的僚佐来看的,你得拿出真才实学来。
可我刚到泾州,所知也仅仅局限于一些地理方志书,不能胡乱说啊,要是说错什么那以后名声就臭了,毕竟是在方镇幕府里做事,容错率太低。
高岳下意识将鹿皮做的书笥用手压了压,那焦伯谌见了,还以为高岳坐席旁边的书笥是箭囊,便问高郎君也会拉弓射箭否,不知可开得了二石弓。
开二石弓,是镇兵们战弓的考核标准。
焦伯谌一问,其余军将都隐隐作笑起来。
思前想后番,高岳郑重对席位上的段秀实说,“防秋要务,书生不敢轻言,容我熟稔事务,形成条理后再向使君汇报。”
这下,泾原的诸位军将果然纷纷发出了不易察觉的冷哼声,看来这位也不过如此,白面郎君,书生出身,不通边戎,光听说在长安东市杀过名回纥醉汉,想必也只是匹夫之勇罢了,马上不久怕是要不堪重负,早点礼遣出境。
不过段秀实倒是挺宽和,“既然如此,高郎君明日便可于府衙西边的孔目院视事,不过府中事务繁杂,高郎君非但要综理孔目,还要兼巡官、推官之责,辛苦了。宅邸问题高郎君不用费心,孔目院后便有五间四架房,足够高郎君伉俪居住,另我会出排子,让城下长行坊专给高郎君四匹官马、两名官健,用得着。”
宴会结束后,段秀实配给的官健举着火把,牵着高岳所骑乘的蜀马,一步步往外郭的阿兰陀寺走去。
几名泾原镇安西军将走到西厢门口处,不屑地看着高岳的背影,然后凑一起窃窃私语番,说到“明日就让要籍官用阿兰陀寺的案子给这白面郎君个杀杀威!”
其实高岳在马背上也是若有所思,现在到了泾原方镇,不比在京城当中,凡事定要谨慎小心才是,多学少傲,多做少说。
走着走着,忽然听到道路边的屋舍里有铮铮的乐声传出,便不由自主地循声看去:只见一片屋舍用木栅拦着,内里所小堂内,红烛通亮,数名身着锦绣,面容傅粉的女子正拨弄着乐器。而木栅门外还有士兵把守,见到马上的高岳急忙行礼。
“这些女郎是什么人”
引路的官健笑起来,说郎君毕竟是上都来的,咱们这偏远的军镇,也是有乐营儿女的,供使府宴乐之用,马镇西在时乐营足有四十女郎,现在改了段使君,裁减得只剩下五六人,其余全都销籍放出了。
哦,晓得了,这便是之前阿霓对他说的,各方镇都豢养的所谓“营妓”,听阿霓说她父亲的西川幕府里足足养了上百名,有时候向朝中的大臣拉关系,便直接挑选其中长得最出众的数位,盛装修饰,送到京城进奏院中再打包行贿出去。
“郎君看中哪位可向使君直接索要。”两名官健急忙问。
“不,不用。”高岳也急忙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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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回到寺庙的香房当中,云韶和芝蕙急忙来迎高岳,方才这对主仆正在玩长行棋,等着他回来呢!
高岳随后就将宴会上的种种,和妻子说了。
云韶也坐在榻上,对高岳说:“崧卿啊,阿霓自小在阿父的方镇长大,也算是熟悉内情。崧卿在京中集贤院当正字时,虽一月只有六贯的俸料,可胜在清闲,而幕府征辟,虽马币俸料丰厚,可一旦入幕,就要处理诸般事务,轻松不得。”高岳捏住妻子的手
2.佛寺常住金
当然,万事都是相对的,如果高孔目用这把剑镇不了兵乱的话,那么段秀实就会用自己的剑斩了他——很简单,当暴乱蔓延开来前,节度使借孔目官人头一用,来取悦讨好乱兵也是数见不鲜的事。
高岳望着藏在鞘中的剑,喉头不由得咕噜下,浑身上下打了个激灵。
好在段秀实向来从严整军,在他的节钺下,还没有军将敢造反。
从勾检泾州的各色账簿里,高岳很快摸清楚安西、北庭行营的底细:
行营共有兵员健儿三万人,马五千匹,朝廷每年从郑、颍两州的赋税及其他经费里拨转“衣赐五十二万匹、粮三十五万石”,以供军需。
当然这个数字里面是有门道的,在高岳的计算下也不难窥见门径,一般来说,对士兵的衣赐分为春冬两季,春衣为三匹,冬衣为四匹,那也即是说一名士兵一年的衣赐应该是七匹,那么泾州军队实际所需的衣赐合计为二十一万匹;而粮食呢,泾州当地的士兵多吃粟米,每月给一石,一年就是十二石,三万健儿所耗费的粟米一年便是三十六万石;而粟米的价钱和米有个折算率问题,大约是十石粟米的价钱等于六石米的价钱,那也就意味着行营共需米二十二万石上下。再加上马匹所耗的粮草,可按“一马三卒”的比例来换算,五千匹马等于额外供养一万五千兵员,需要米十三万石上下。
那么,多出来的三十一万匹的布,去哪呢
原来,泾州被朝廷列为不籍之州,意思是因地处边疆,连年战乱,土地荒芜,不用再向朝廷征缴赋税,反过来还要朝廷从郑、颍、滑三州运租税过来瞻军,但是运费是要钱的,在刘晏的努力下,虽然有效降低了运费,但也折合到一石米二贯五百“脚价钱”的地步,所以运这三十五万石的米到长安,再由和籴使换成粟米送至泾州,光运费大约就要九十万贯钱——唉,怪不得而今唐朝整个天下,税收十之有八,都耗费在了养军上。
运费九十万贯钱,折合成绢布,大约是二十二万匹。
所以多出来的三十一万匹布,有二十二万是预算进去,充当运粮的脚价钱的。
可还余九万匹呢
高岳查验了下支度去向,名义上是用来和籴米粮以供军储的,即收购当地所产的粮食入仓储备起来,可泾州现在田地十不存一,有钱有绢布都籴不到米啊!所以这九万匹,全部是用在给将士的加赐上的,因为镇兵所领的俸料和衣赐只是他一人的,他的妻儿不可能不需要穿衣服吃粮食。
而今西北数个方镇,朔方兵五万,凤翔兵三万,泾原(安西行营)兵三万,河东兵三万,共十四万人;再加上每年还要从其他方镇挑选锐卒精兵来防秋,耗费更是倍增——这样下去,不但安西行营,这个国家也不得好啊......
段秀实所问的防秋事宜,高岳心中慢慢有了答案:不但要看泾州的地势,更要见到整个国家的整体态势。
有了问题,就要考虑如何解决好。
正在高岳缜密考虑时,两名要籍官走到孔目院正堂上,对他施礼,而后说到“阿兰陀寺的主事僧明妙,诉前主事僧明玄,隐没私吞寺庙常住金,还请高孔
目坐衙明断。”
唉这可比在集贤院要忙碌多了,居然首日视事就要推鞠案件。
等等,这阿兰陀寺不就是昨日我和云韶寄宿的寺院吗
怪不得今日我临行前,那住持(主事)问我是不是新任的孔目官呢!
此刻有名老吏上前提醒道:“高孔目,这案子是去年老案了
3.墨丸各有形
这个“常住物什”其实就是寺院财物的登记簿,按照明玄交割主事为分界,分为了前后两份,都盖上钤印、指印,是清清楚楚一目了然,高岳两相对比后,果然发觉少了十两常住黄金,便询问其下的各位阿兰陀寺僧人此两张文簿都属实否
“我等都在其上留下指印,自然属实。”数位僧人都合掌齐声答道。
“旁听”的安西军将看如此,都互相得意地挤眉弄眼,意思是关键的戏码来到了。
高岳便对明玄说到:“既然人证物证俱在,为何不伏罪”
明玄坐在堂下的席上,听到这话,脸皮发紫,额头上的青筋一根根凸起,憋了好久才说出句话来,“因为无罪,所以何伏之有”
“可是有文簿在此,你身为前任寺院主事,交割时有十两常住金隐没无闻,总得要有个交待吧!如不伏罪,那就得按律判你监守自盗。”
这监守自盗,可是重罪。
明妙和其余诸位僧人见高孔目要判明玄监守自盗罪,也不由得愕然,便急忙说道:只求明玄认错,大不了将他逐出阿兰陀寺,还恳请孔目不要判得如此之重。
“荒唐!释教羽流,皆有唐律之管,佛寺道观,全无法外之地。岂有私下酌情加减的道理。”高岳呵斥道。
这会儿明玄咕咚声,硬邦邦的光头直砸在坐席前的石地板上,嘴里只是说“不伏罪”,并且还说只要高孔目写出判文,落笔那刻我就撞死在这里,一时间闹得不可开交。
又是熟悉的戏码,安西军将们都哈哈大笑起来,盯住高岳,看看这位白面书生有什么招数来断清这个案子。
高岳也有些焦急,便指着不断叩头出血的明玄说:“既不伏罪,那你可说那十两常住金的去向,若是说出,事情当然就一清二楚。”
“没有这十两常住金,没见过,没用过,不知去向。”明玄梗着脖子反复说,而那边明妙和诸僧也都急了,便又和明玄争吵起来,说文簿上一清二楚,不容否认,而明玄还在那里始终坚持“没见过,没用过,不知去向”。
“那既然不知去向,你可反诉诬陷。”
“不反诉,不反诉。”明玄下面的话,让高岳气得七窍生烟。
看来这位是要死硬到底,高岳想了想,便提起笔来,要写监守自盗的判文,治明玄的罪。
几名“别奏”立刻开始在高孔目的书案上忙乎起来,准备笔墨纸砚。
旁观的安西诸将都不由得屏住呼吸,盯住高岳悬空的笔尖,又有人看着在那里浑身激动发抖的明玄。
好大一出戏啊!
若是高岳判了明玄监守自盗,性情刚烈的明玄绝对会当堂撞死,这在先前就表演过,当时就把泾原判官给吓走了,判案闹出人命来可不是玩的;若高岳撤销这个案子,那么阿兰陀寺现在主事僧明妙等人,也是不会放过高岳的,必然前来纠缠;如果高岳判成葫芦案,哼哼,他在泾原以后还想呆下去
刘文喜等人摸着大胡子,有些焦躁激动地跺着靴子,七上八下,都望着高岳,心想“这白面郎君有什么手腕,可尽管使出来吧!”
此刻,段秀实也急匆匆地来到孔目院的门阍处。
高岳想想,又将笔给放下来。
这下安西军将们按捺不住,便吼道高孔目快些写判文啊,难不成要拖延公务吗
但高岳没有回答,因他见到,那别奏官取出两丸墨摆在凹形的砚台边,一丸是球形的,一丸为螺子形的,看到这高岳立刻眼神有灵光一闪而过,接着他又想起昨夜和阿霓所开的玩笑,叫阿霓做好蜂蜜膏环当他的晚餐,而膏环又是麻花形的面食。
4.征罚抵充罪
而此刻,看着五个形状各异的泥丸,自檐子里走出来的僧人们各个脚软,跌倒在地,说不出话来。
堂上的明妙更是汗流浃背,趴在席上,如条待宰的死鱼。
“五人五样,这表明这常住金根本就是子虚乌有,是尔等捏造出来,诬陷前任主事明玄的!”高岳回身,将阿兰陀寺常住物什文簿掷下,厉声呵斥道。
席位上干瘦的明玄则抬起满是血迹的脸来,畅畅快快长舒口气,接着禁不住潸然泪下:偷窃常住金的指控缠绕他近年,在寺中根本无人理睬他,坊间之人看他的目光也多带轻蔑不齿。
而今终于拨开云雾,见得青天了。
“还请孔目宽恕则个。”明妙此刻哀声求道。
重新坐回堂上的高岳便问他:“为何要诬陷明玄”
“性情不合......”明妙面无人色,结结巴巴回答说,院子里的几位僧人也随声附和。
那边明玄也闭上嘴巴,没有对明妙的话语有什么反驳。
高岳笑起来,说一派胡言,告人监守自盗乃是重罪,若是诬陷可要抵罪反坐的,你们煞费苦心罗织罪名,就是为了个“性情不合”,要排挤明玄出寺
还没等明妙继续辩解什么,高岳就刷刷刷写好判文,说道:“阿兰陀寺主事僧明妙等,诬告明玄监守自盗,又伪造文簿,摇动官府,数罪齐发,我唐律规定,僧道作奸犯盗者,罪加二等,明妙当——绞,余下诸僧决痛杖五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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