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官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幸运的苏拉
一听到绞刑,明妙当即翻了白眼,双腿一瘫,倒在了席上昏死过去。
而其他诸位僧人心知,如是被决痛杖的话,也是非死即残,便各个哭号着,爬上堂来,上上下下叩首求饶,并对高岳说出实情:我等上下深陷博戏当中,欠贷以至千余贯,所以联合起来要排挤明玄出去,然后变卖寺庙的田产和常住物什来充抵债务。
什么,听完这话后高岳更是勃然——又是赌债,又是高利贷,我说这你们这帮僧道出家人,原本都应该清心寡欲,谁想居然沉湎于双陆握槊,真的是不可饶恕。
“住口,佛寺田产分而为三,一用来敬多宝珈蓝,二用来赡养僧众上下,三用来悲悯救济穷苦贫病,现在尔等不思修业精进,居然牵扯博戏债务,还有什么辩解的道理。”就在高岳准备正式下判执行时,段秀实突然走入进来,说了句“且慢”。
“节下!”高岳及围观的军将,还有各位吏员一见节帅来了,便齐齐拱手唱礼。
段秀实对各位点点头,而后坐下,对那明玄说:“不管高孔目判处明妙等僧何罪,阿兰陀寺都不会容他们呆下去,你便要继续当寺庙的主事,那么本节帅便问你——现在高孔目所下的判,帮你清雪诬告,你是伏也不伏”
先前硬着脖子说不伏的明玄,而今和那些安西军将相同,对这位新来的孔目官是心服口服,虽然不想让同门的明妙被绞,但也只能低着头说了句“不得不伏。”
段秀实便抚掌微笑,“那本节帅再问你,若阿兰陀寺用征罚来抵充明妙等僧的罪恶,你是行也不行,全在你。”
旁边的高岳一听“征罚”这个词汇,不由得眉头微微一动:
段秀实这个征罚,无疑是节度使权力对律法的变造和侵夺。
所谓的征罚,便是军镇里有人犯罪,在节度使同意的情况下,可以用输钱、输布、输粮的方式,来抵消罪过处罚,这便叫“征罚”。
安史之乱时,唐朝政局大乱,法纪败坏,昔日玄宗皇帝为平息叛乱,曾说过各道节度使可自筹甲仗、器械、兵
5.边军四大弊
高岳心中明白,自己那套对刘晏的策问,多是寻章摘句而来的,气势和文采是有的,可“绝知此事要躬行”的道理他懂,边军真正的弊端在哪,只有段秀实这样的人物才能说明白。
“书生之论,为售进士名声,往往故作惊人之语。实情如何,还请节下明示。”
其实高岳还是更想弄懂“骄兵悍将”局面形成的根本原因,革除节度使这个职务不,不存在的,骄兵悍将,其实根源在骄兵而不在悍将上,中晚唐节度使的权力和性命其实也没什么保障,大多数情况下节度使和中央对抗是遭麾下士兵的裹挟所致,而当节度使不能满足士兵要求时,被杀被逐也是司空见惯。就拿他面前的段秀实来说,虽然现在安西北庭行营的将士畏他如虎,可他也经受过兵乱:士兵们杀了原来的节度使,提着血淋淋的首级,围着段秀实磕头,不忍杀害,只因段平日对士兵较好,不然也早已成为刀下亡魂了。
这问题宋朝解决了吗其实也没有,不过搞了个天下版本的方镇,把所有兵给供养起来罢了。另外按照宋朝的搞法,等于吃了副猛药:病是被压下去,可身子也吃残废了,根本不可取。
不过就算是段秀实,也没法子给高岳真正想要的答案吧!他所能触及的极限,还是边镇军队的“弊端”,不会考虑解决方镇问题的根本的,这便是我们常说的,时代局限性。
果然段秀实若有所思,整顿了下思路,然后开口对高岳说:“我唐边军有四大弊端,哪四大虚额、挂籍、冒功、进奉。”
高岳捧袂,恭恭敬敬地听段秀实说下去:
“天下节度,所置军数,都有定额,但而今一面额内兵日虚,一面却是额外兵激增,这便叫做虚额。虚额之下,兵是逃不补、死不填,营垒多虚,徒挂空籍,长此以往,一旦有难,国家、方镇无可用之兵、可倚之军。”
高岳听到这里,便明白了,原来天下诸节度使所辖之兵,都有个“定额”,比如泾原镇朝廷给的定额便是三万人(朔方五万),那朝廷所赐的衣粮,就是按照这三万人的额度量支的,所以很多节度使和军将出于自身的贪婪,便开始玩“虚额”,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吃空饷”,士兵逃亡了、病死了、阵亡了,他不去补充,或用空文对付下,然后把空下来的这些兵额所得的衣粮自己占了吞了,朝廷派人来点阅也是阳奉阴违,最后导致军队虽然账面上号称三万五万,可实际能拉出来的“十不存五”,那么真要是打仗又该怎么办诸节度使便还有个办法,就是段秀实说的,临时招募“额外兵”,也叫“权益兵”来壮大力量(权益,权宜也),额外兵大多是一次性消费,仗打完给点遣散费各自回家就行,但额外兵们也不是傻子,后来经常要求由临时工变为正式工,一旦得不到满足便会掀起叛乱,这便是段秀实所说的“虚额”。
“何谓挂籍虚额是有名无实,挂籍便是有实无名。市井屠沽、行商坐贾,为避征役,寻求影庇,窜名挂籍在行伍之中,又为避出操、宿卫、征伐,便纳课于军将节帅,雇人替代,军政由此弊坏,此风浸久,使坐坊市卖饼者都自称军人,以此御敌,岂不谬哉”
哦,虚额多了,必然会出现挂籍现象——
6.西岭连云堡
“是吗”段秀实抬起手来,示意高岳说下去。
“我泾原行营有兵约三万,历年朝廷自郑、颍、滑三州输送军粮,转运艰难,耗费惊人。而泾州本地编户才五千,地广人稀,和籴军粮也是难上加难。可泾州山川环绕,水陆交通,草地肥美,可兼农牧,不如自三万兵里选一万人,推行军屯,只要能年收取十万石粮,光是脚价便可节约二十万贯钱,随后可用节约下来的钱整治器械,器械一精,攻守便可无往不利。”
听到高岳这话,段秀实暗中点点头,心想孔目官说得是没错的,军屯的最大意义不就在于此吗不过有些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
于是他便继续问高岳:“逸崧,以你的想法,是军屯便利,还是民屯更好”
高岳回答说:“依汉赵充国、诸葛亮之故例,可行军屯。”
“但军屯效费如何,逸崧可考虑过”
“暂且没有。”
段秀实唔得声,对高岳说:“这样好了,孔目院的事宜你可在三五日内尽快处理完毕,随后本节帅分配你三十名健儿,尽快巡行泾州地界,勘察军屯事宜。”说完,段秀实递给自己卷轴,“这是我坐镇泾原多年,绘制的<安西行营军界掌故图>,逸崧你可随身携带。”
高岳便伸手将其接下。
数日后,高岳和云韶道别,将孔目院的大小事务处置完毕后,让给几名别奏留后,自己则乘着马,在三十名军卒的簇拥下,顺着安定城的外郭街道,向城外走去,当然也再次经过那座乐营,只见几名盛装艳丽的营妓,正在木栅后的小院内织造,其中两位抬眼看了下骑马经过的高岳,还抿着嘴笑起来,互相窃窃私语下,大约在讨论为什么使府里来了位年轻学士,怎么却没有让我们伴同宴游呢却让这群三大五粗的官健伴着这郎君出去。
“唉,看来这些营妓也是百无聊赖。”高岳的注意力只在她们织造的行为上了。
出城约三里处,面前便传来轰鸣的水声——自城西深峻的山谷里,飞下白练般的水流,于马前的谷地间切出一道河流,是为阁川,比拟其仿佛自高阁而落的形态,往南汇入泾河,而阿兰陀寺便处在这川对面的山林之间。
而高岳看到,那个叫明玄的主事僧,合掌低首,立在川这边,好像等待自己很久了。
巨大的水声当中,高岳便高声询问说,主事有何事
“孔目何事,我便何事。”
这个和尚有点意思,莫非是要来报恩的高岳便继续问说,寺中的明妙等僧人呢
明玄答曰:明妙先前和其他僧人因欠下巨额赌债,我又不肯出卖寺产,他们便诬陷排挤我,现在已被孔目勘破,他们又还不了债务,便趁夜逃走,往西蕃那边去了。
哦,看来是投奔敌国当阿师了,听说西蕃也崇信佛教,这群僧侣应该不会失业的。
“本孔目要去巡察州境,一为边戎,二为军屯。明玄法师可有什么能教我的”
“天文地理、五行草药、农耕数算,明玄也都还是略懂的。”这老瘦和尚倒也不谦虚。
高岳哈哈笑起来,接着对身旁的官健说,给这位法师送头马来,两名官健便牵着匹十驮马来(唐军安西士兵习俗,每十名士兵自备匹马,用来驮运伤者,叫十驮马),明玄便翻身上马,晃悠悠地跟在高岳的后面。
“请孔目往西继续走。”明玄建议说。
高岳便叫官健引路,几名安西军卒就不太
7.连屯治军食
“法师,明日请随本孔目再折往州城以南处巡察。”入夜后,阿兰陀寺的僧舍当中,油灯之前,高岳向明玄请求道。
“高孔目所言无错,州城以南直至凤翔府的普润、麟游处,有泾川、达溪川而过,形成沃野原地,是军屯的第二合宜处。”明玄合掌说到。
明玄接下来招待高岳晚餐,乌木食案摆着的,是碗稠稠的青小豆粥,内里拌着薏仁、红豆沙和糖饴,高岳啪啦啪啦一口气吃完后,只觉得馨香和美,五脏六腑都被调和,白日的疲累也被清空,而后明玄又招待一瓯汤水,揭开盖子,发觉是梨水汤,又咕噜噜饮尽,心中连说在此初夏之夜,吃粥米喝梨水,真的是痛快痛快。
外面佛堂上,安西军卒毕恭毕敬地参拜佛像后,便坐在廊下的院子里,各自吃了粟米粥,随后从寺庙的草院里借来些柴禾生火,环火而坐,不知是谁抽出根竹笛来,呜呜有声,声音宛转凄冷,似有故园之声。
此刻泾州城中孔目院房舍当中,云韶也好像听到了什么乐声,便舍下双陆棋盘上的棋子,款步拉起卷帘,隔着窗牖乘月望远,只见外郭西南角,有数所屋舍楼宇,灯火璀然,“是泾原的乐营吗”云韶不知不觉地说起来。
身后侍立的芝蕙点点头,而箫管的声音,真是从那乐营当中传出来的。
云韶不由得起了悲怆之感:我本贯和崧卿一样都在卫州,而父母又远在西川锦城,而今因嫁于崧卿,随他一道来了西陲的泾州,人生还真的是漂泊如萍呢!这些乐营的娼妓,也个个是背井离乡,来此求活。
“芝蕙,你又是哪里的人,父母坟墓又在何处”
问完这句话后,云韶回头,只见芝蕙有些悲哀地笑笑,摇摇头,意思是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主母的问题。
阿兰陀寺僧舍里,听到士兵的笛声,高岳和明玄都披衣而起,走了出来,立在寺庙山岩上的高岳自下望去,和曾经他所处的现代社会灯火辉煌不同,整个泾州的山川大地,一片墨色苍茫,当真是崇山巨壑,长风万里,只有州城和远远的连云堡,尚有些微弱的火光,阁川如白练般,蜿蜒而过。
“东出卢龙塞,
浩然客思孤。
亭堠列万里,
汉兵犹备胡。
边尘满北溟,
虏骑犹南驱。
转斗岂长策,
和亲非远图......”
此情此景,明玄不由得吟诵起诗歌来,高岳听得明白,这和尚所言的正是他在这个时代的先祖高适所作的《塞上》,当年想必那高适也不断地在西北边塞的战尘里辗转着吧
通过今日种种,看来这明玄老和尚也不算是个俗人。
高岳便请教明玄是哪里人,得到的答案是西州人,“而今河西、陇右大半为西蕃所侵吞,只剩下少量唐军还在孤守,明玄我和这群安西军卒一样,都是有家难回啊!”明玄慨叹起来。
侍奉佛祖,还要什么家乡呢
这时候高岳不由得想起被杀的前宰相元载,这位曾担当过西州的刺史,他那个筑城原州、恢复陇右河西的方策,自己在中进士前曾详细分析过,而原州正好就在泾州以西,于是高岳不由得将段秀实所赠的《掌故图》重新摊开在僧舍的地板上,就着豆大的烛火,细细地研究起来......
接下来
8.谋劫甲仗楼
段秀实站起来,望着地板上自己所制就的《掌故图》,随后让随军吏取来原、会州的地图,又取来陇右的地图,很快将数块图纸拼接在一起,很快整个唐西陲直到河西的广袤地带都展现在他俩的眼前。
这时高岳直观地感受到,其实元载先前所献的于原州筑城的方案,在大方向上没有任何错误的,如克服泾原全境,便可封住西蕃、吐谷浑五个方向的进攻,并可自由出入陇右、河西之地,原州真的是最关键的门枢:现在高岳的方案,就是在给元载的打个补丁,那便是先在泾州足兵足食,有了这个跳板,才可以反攻原州,不然事必无成。
“逸崧所言正合我意,不过开八百顷田,再加上烽堠、戍堡所需,共要拨四千兵,恐军卒会作梗不服。”
高岳心想你是泾原行营的节帅,倒害怕麾下不服起来了。
结果还没在心中埋怨完,段秀实就直接自兵兰上举起把横刀来,咕咚扔在地板上,刀身来回晃动数下,接着精美的刀鞘闪闪发亮于高岳的眼前。
“我行判文,并封一口刀给高孔目你,明日持士兵的伍籍去抽点营田兵,如有人鼓噪不服,可斩。”
“唉!”高岳肩膀一耸,不由自主往后仰了下。
他杀过人,在长安城东市里,杀得还是个回纥醉汉,但情景不同,当时是被逼无奈,为了救虎口下的阿措才愤而下手的,而现在段秀实封刀给他,却是等于给他封“杀人执照”,对象还是泾原行营里的士兵,这段秀实是在考验自己吗
席位上的段秀实,明显看到高岳眼神里的不安,便说到“逸崧你应辟鄙府,来当的不是只重文才的掌书记,而是兼支度、出纳、军纪、机务、推案的孔目官,拿笔的手无需我烦忧,可别忘了你的手还要持刀——这里是泾原行营,可不是在京掌行香草的校正、学士,士兵们都是群无法无天的莽汉,和他们说道理是不通的,明白否”
言下之意,必须要用刀,才能让士兵们明白道理。
拜见使君完毕,高岳捧着那口饰银鲨鞘横刀,走回到孔目院自己的住所里,“三兄你回来啦!”芝蕙出门来迎,棨宝吐着舌头又毫无节操地跟在它默认的“持家人”(当然是芝蕙)后,又是蹭大腿,又是绕圈子。
看到高岳捧着的刀,芝蕙倒很镇静,倒是入了正堂后,把迎出来的妻子云韶吓了跳。
云韶平日里虔信佛陀,是不太敢杀生的,见崧卿捧刀回来,心知是节帅赐刀,马上他夫君怕是要作溅血光的事,“崧卿,这,这到底有什么事啊”
高岳坐在席上,将段节帅所交代的来龙去脉说了遭,接着就问妻子:“阿霓如果真的要动刀,你不会害怕吧”
“放,放心,阿霓我好歹也是西川节帅的儿女,不会,不会怕的。”云韶鼓起勇气,磕磕巴巴地说着。
结果这时外面传来咩咩咩的惨叫,云韶急忙将双耳给捂住,浑身发抖,高岳定睛望去:原来是韦驮天在外面竖木架杀羊,阿措捧着器皿在旁边候着。
看到妻子楚楚可怜的模样,高岳便搂住她,低声安慰说,“节帅这不过是在考验我罢了,如何处事,你夫君我早已安排好了。”
三日后,泾州城下大校场上,鼓声咚咚咚,直震云霄,除去巡哨戍界的将士外,整个安西北庭行营的士兵们,都自营中列队而出,聚拢在讲武台四周,凉棚下高岳坐在那里,手持横刀,做出个自己懂刀术的样式来,两侧则坐着都将、牙将、兵马使、什将等大大小小的泾原军将。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