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文魁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幸福来敲门
夜幕之中,大雨如织,桃花汛时肆掠的淮水江面已是平静了许多。
林延潮见到楚大江一脸刚毅地站在船楼上。船上的纲司,拦头,扶柁各司其责。
随着前方领航的引水船后,上百艘漕船上前行,望去但见帆樯如林。舳橹十余里,前后相继。
桃花汛虽过,涌浪起伏的河水下不知有多少暗流。
每艘漕船上都挂着数盏大风灯,运兵也是点起了灯笼,火把,往船舷下方探去。
大风夹着大雨吹打而来,风灯被吹得乱晃,火把上的火光也是被扯得忽明忽暗的。
片刻疾风过去,十几里的黄淮水都已被照亮,连天上的星月也是黯然失色。
前方的船犁出一道道浊浪,在骤雨中,前船上运兵舞着火把,向后喊道:过淮喽!
过淮喽!
前方漕船上运兵的呼声,透过了猛烈的风雨,一道道的传入耳中。
林延潮身旁的楚大江扯着嗓子,振臂喊道:把稳舵!过淮喽!
满船的运兵,此刻也是在与疾风暴雨斗争着,却仍不忘喊道:过淮喽!
林延潮也不由被这一番与大自然抗争的豪情感染着,轻轻道了一句。
嗯,过淮了。
过了淮安后,漕船继续沿运河北行。
不得不说这五百料大船,对于林延潮这船客而言舒服多了。船大不容易颠簸,在上面睡觉看书十分方便,不用如小船那般,一手托书,一手扶着油灯。
至于起居地方也是十分舒适,这本是楚大江自己的船舱让给林延潮三人,自己与纲司挤在一舱里。林延潮算是彻底鸠占鹊巢了。
但对行船的运兵而言船大反而容易搁浅,故而三艘遮洋船都不敢满载。
这一段水路虽没有苏杨段好走,但还算顺畅,林延潮在船读书,只有楚大江他们下船沿途采买时,偶尔下船逛逛。
漕船一路已入山东地界。
山东地界较不好走,这里是河脊所在。
山有山脊,河有河脊。
要知道运河的南北两端地势较低,唯山东这一段较高。
水不能往高处流,但为了运河流通,就必须山东这一段修筑河闸,还有修筑引水放水的水柜陡门。
整条运河的水,流向不是从南到北,或从北至南,用民谚来说,七分朝天子,三分下江南。
大运河这一段,属于聊城河闸最多,故而这段水路,被称为闸河。每道河闸,斗门之处都有一名闸官,闸夫三十名。
几千艘漕船集中于闸关,依次准备过河。
眼下南方泛洪,山东却雨水不丰。守河闸官惜水如金,眼见船至却不叫放闸。
闸官虽不入流品,但却俗称甜官,意思是油水很多。
漕船到后,闸官先派闸夫每船索钱,每石价格八厘一分不等,给了钱才给放过。
朝廷规定,每闸要积水至六七板,方许开放,但闸官不管那么多,能给个半篙深的水就不错了。
不过也不敢给太浅,万一船搁浅在闸道里,闸官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林延潮随漕船入闸,船行过涵洞,先测量长短,不合的不给你过。
之后船至闸门前,上面闸夫用铁绞盘牵引石闸开启,船鱼贯而入。
闸道很窄,只能一船进退,为防止河水走失,闸门需上启下闭,下启上闭的,闸夫需去闸官那交了上闸钥匙,才能取下闸钥匙。 船过了聊城闸河后,抵达通州已是六月。经历数月,林延潮终于抵至京师,天子脚下。
第两百七十六章 会馆
漕船至通州最后一段路,即是惠通河。
惠通河也称为里漕,乃是元时郭守敬开挖的,但这一段河也是最难走的,经常枯水,每到枯水时非雇佣纤夫拉船不可,如遮洋船这等五百料大船,一艘船非几十名纤夫不可。
故而过这一段河也不容易,漕船要自己找纤夫,两个字不行,一定要雇佣当地纤夫方可。
这些纤夫都是有‘堂口’的,平日都好勇斗狠,要过运河非他们不行,若是漕船请外人拉纤,会被他们打跑,属于本地垄断行业,故而这些纤夫坐地起价是少不了的。
不少漕船逼于无奈,都不得不请了纤夫,楚大江舍不得这钱,还是决定带着自己的运兵拉纤过河。
林延潮见漕船下,楚大江与他的运兵们一并下船在船边拉纤。
上百运兵,在火辣辣的太阳下,挥汗如雨拉拽着千斤重的漕船,一步一步地在运河上拖行。不少运兵咬着牙,背上身上被绳索都拉出了一道道血痕来。
一旁的几十名运河纤夫坐在坝上,双手笼在袖子里嘴里挖苦道:弟兄们,前面还有几里路呢,你们这样到什么时候,让雇咱们帮你得了,不久费点钱吗?
楚大江和他的运兵咬着牙不理会。
一旁的纤夫继续道:当兵的,别被那些当官的骗了,他要把雇纤夫的钱省下来,自己好入京城逛窑子呢。
众纤夫你一言,我一言就是要打击运兵拉纤的信心。
林延潮身旁展明哼了一声,当下跳下船帮忙拉纤。
楚大江见展明帮忙,连忙道:这展兄弟,使不得。
展进二话不说。埋头拉纤。
过了一阵,陈济川笑了笑道:展兄弟一身蛮力,可顶得过两三个大汉吧。我与他比比。
于是他也下了船,加入了拉纤的运兵之中。
林延潮见了心想。就当作是收买人心吧。
于是他也脱去长衫下船去,这下楚大江不干了,他道:林解元,你是斯文人啊,怎么可以作这等事。
林延潮不顾楚大江,将绳子背在身上道:都是一条船上的,什么解元不解元的,过了这条河。我赶着进京呢,你可别看不起我读书人气力不够啊!
楚大江含泪道:林解元,这怎么使得。
林延潮笑了笑,对身后的高声道:弟兄们加把劲啊!
加把劲啊!众运兵一并呼应。
众人都是忙得脱力,但总算是驶过了这浅滩,通州的码头就在眼前。
林延潮三人见到了目的地都是十分高兴,不过他转过头见楚大江脸上却没有多少喜色。
楚把总为何苦着脸?到了通州将漕粮交送至仓场,你就完事了。
楚大江摇了摇头没说话,一旁的纲司道:解元郎,有所不知。粮不是送进仓场就完了,我们需去仓院投文,按常例每船要十两银子。这钱我们不能亲自给要托保家,保家还要每船再索三两,取了投文再去交仓,交仓也要找保家,每船再索要四五两,还有衙门官办书吏马上马下各色都需打点,往年时候,都要拿我们运兵自己的贴备,羡余来抵。
一旁一名运兵道:我们方才拼死拉纤省下来的钱。都入了这帮人的手里,这世道公平吗?
见属下抱怨。楚大江斥道:你与林老爷说这个作什么,说出去让人见笑。再大的苦,能自己吞下去,这才叫爷么!
说到这里楚大江向林延潮抱拳道:林解元,到了通州,咱们就分手了,我的是粗人不会说话,就望你明年春闱高中吧!
林延潮知自己也帮不上什么。一路走来,他也不由自问。
这每年四百石漕粮,每一粒上都是运兵和老百姓的血肉,再被那些食肉者层层瓜分。
仅仅是这漕运一道,就可见得当今吏治到什么程度。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路,看来还有很远很远啊。
林延潮也是拱手道:楚把总,以后若是有难处,就来福州会馆拿着我的帖子来找我。
楚大江拱手道:某就不多说了,说了就矫情了,这情记在心底。
展明,陈济川二人与楚大江亦是惺惺相惜,众人说了后会有期的话,当下在码头上作别。
林延潮从船梯上下船,在码头上雇了一辆马车,当下往福州会馆去了。
从通州码头至皇城还有老远,去的时候,天还亮着,到的时候天已是擦黑了。
马车颠簸,加上漕船最后那几十里,令林延潮疲乏不堪,无暇看什么风景,只一脑门子想找个枕头睡个好觉。
下了马车,抬起头就是皇城城墙了,城墙上灯笼挂了一排,还有一大城门楼子。
一问车夫得知这是宣武门,林延潮心道原来福州会馆就在宣武门外。
上一世他北京不是很熟,但是忍不由还是脑补,这是几环啊?房价多少钱一米啊?
住这个地方,要不要一个月几十万啊?
三人拿着行李,来到会馆门口,但见福州会馆四个字招牌挂在门匾上,三开间的大门,看上去有些破旧,里面也是冷冷清清的。
林延潮走进大门当下用俚语问道:有人吗?
半响一人用俚语答允道:有人,有人。
此人从楼上屁颠屁颠地跑下来,走了几千里路,终于听到熟悉的家乡话,林延潮顿感亲切。
对方道:我是会馆掌柜,不知公子高姓啊?
林延潮道:在下姓林,是来京师赶考的举子,想在会馆里借宿。
掌柜听了不由奇怪道:原来是老爷,你真是要来会馆住宿?
林延潮道:是啊,不是说本地举子可在本地会馆住宿吗?
这时候会馆就是同乡官僚缙绅和科举之士居停聚会之处,也称作试馆。
这掌柜道:话是如此,但本地会馆有些年久失修,怕是不合老爷的意思啊。
林延潮也是心底有数,自从林燫和龚用卿从朝堂上退下来后,京师里本地籍官员没有三品以上的大员照看,故而这福州会馆也是没落下来。
第两百七十七章 终南捷径
林延潮还未开口,一旁的陈济川即道:这般推三阻四,是不是不想拿屋子给咱们住,要知道这位可是解元老爷,并非一般举子,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了。
据说在京城走路随便一个匾额砸下来,都能中几个七品官的,在这里就没什么好装逼了。
掌柜一听说林延潮是解元后,当下拱手道:失敬,失敬,原来是十五岁就中解元的林解元啊!话说上一科会试时,附近不少湖广,绍兴会馆的举子,都来本馆里都说要一睹尊面啊!
林延潮也是笑了笑道:区区薄名,不足挂齿。
掌柜当下道:既是林解元,那小人无论如何也要尽力服侍了,只是怕屋舍简陋,不入解元郎的眼,请三位随小人来。
林延潮随掌柜入了会馆后院,到了一间两进的宅院内。诚然如掌柜所言,院子却是有几分破旧,里面的家具桌椅还积了灰。
还有只老鼠在屋里肆无忌惮地啃着一胡桃。
掌柜赧然道:这已是咱们这最好的院子了,眼下还未到考期,大多在京交游的举人,都有落脚地方,他们要么住亲戚故人那,要么自己住客栈,住会馆的实在不多。让解元郎住在这,实是不体面。
林延潮没说什么,四面转了圈,心想这院子虽是破旧了些,但胜在宽敞。上一世在帝都住八十平米四合院,那是何等霸气的存在。
林延潮笑了笑道:没什么体面不体面的,住宿的地方,将就就行了,不少还有几个举子也住这里吗?他们可以,我也行。
说完林延潮向陈济川点点头。陈济川会意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掌柜手里。林延潮道:劳烦掌柜和小二替我们收拾一下屋子。被褥要新的,另给我们准备一顿丰盛的茶饭,以及沐浴的热水,至于其他的,明日再说吧!
掌柜见银子很高兴,谢着就接过了。当下叫来三名伙计收拾屋子。
片刻后会馆里已备下了一桌子饭菜。
掌柜殷勤地道:北地口味偏重,外省来的吃不惯,咱们这的厨子是照着家乡菜作的,你看看和不和口味?
林延潮笑着道:甚好。
三人就在堂上大吃大喝起来。
还没吃几口,但听见脚步声,一人走到大堂来。
林延潮不免停筷,打量来人,对方大约三十几岁,穿着破旧的青衫。书卷气很重,面容有几分消瘦。
对方问道:掌柜,我读书读得迟了,误了时辰了,灶里还有吃食吗?
掌柜笑着道:刘公子,真对不住,咱们刚刚熄了灶,厨里的那点吃食都是没了。明日请早吧。
那人咬咬牙道:掌柜,我这里有现钱。绝不拖欠。
掌柜仍是笑着道:真不是不给你做,实在是熄了灶的,不如你出门转转?
那人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摇了摇头道:罢了,劳烦掌柜的了,恳请明日早食时叫我一声。
说完此人背过身去。往屋内走去。
林延潮开口道:这位兄台,我这才动了没几筷子,不如一并来吃些。
对方听了停下对林延潮施礼道:多谢兄台好意,在下在下
林延潮起身相邀道:不妨事,也就多一双筷子。小弟初来京师,人生地不熟,有些事向兄台请教才是。
对方听了这才坐下来,展明在桌上饭盆里给对方舀了一大碗粟米饭。
对方拿起筷子的手有几分颤抖,当下就大口扒了几下。
林延潮夹了一大块带着油花的酱肉,一筷子黄澄澄的炒蛋,放入对方碗里当下温和地道:这位兄台,放宽心,慢慢吃。
此人见此一幕,不由流下泪来。
对方放下碗筷,抹去眼泪长叹道:现在方知昔日韩信受漂母一饭之恩,后为何思千金以报。在下刘镇,草字雅居,是癸酉科的举人,寓于京中已是六七年,对京师风土人情,科场典故遗闻,还算略知一二。兄台若要打听,还请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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