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文魁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幸福来敲门
其他士子也是如此,先进入考场的士子,都是一并坐到前排,后来的人,见后排阴暗也不肯坐,多坐在殿前廊下,这里虽光线好,但万一遭了风雨,卷子污了就不妙了。
今日看起来天气甚好,应该没有疾风骤雨之忧,众士子将考篮拿出,将考具一一放在桌上。
林延潮坐下,席子上铺的是黄绒地衣,下衬篾席,坐得还算舒坦,
此刻殿内是鸦雀无声,众贡生都知道考完这一场后立即身价百倍,故而都是神情凝重。
殿试是辰时初刻开考,时间未到众人都不敢动,执事官虽然给士子的桌上一人分了一包宫饼。
这宫饼也有来历,称红绫饼,唐御膳常常赐予进士之用。至于殿前南院有茶水房,考生可随时自去取水,总得来说殿试的纪律比会试宽松很多。
原因想来也知道,会试五千多人考试,而殿试才三百多人,七八十个考官,足够盯梢了。
到了辰时初刻,执事官都是退去,十名读卷官入内。
看着这一片红袍蟒衣,累计有三位阁老,五位尚书,两位翰林大佬监试,这等黄金阵容,简直可以秒杀一切啊!
在大学士,尚书的眼皮子底下敢作弊,分分钟钟教你做人。
开考!
一声令下,士子们都是从纸袋里抽出题纸读卷。
林延潮看去殿试考题只考策问,不考四书五经。考策问的目的,是观其政术,以决定考生最后名次。
试卷上一共两题,一题是‘刚柔并用’,还有一题是‘裴度奏宰相宜招延四方贤才与参谋请于私第见客论’。
按照规矩每道题考生必须答字在一千字以上,辰时初刻开卷,到了天黑时,给两烛,烛灭强行扶出回家。
一天考两道题,时间不紧不宽,看你如何把握了。
林延潮将题目念了一遍,在脑中想着,然后取出试卷来,写到‘应殿试举人臣林延潮,年十九,系福建省福州府侯官县人士,由廪生应丙子年乡试中式,今应殿试’下面将三代履历,以及自己所习经书开具于后。
试卷用的是白色七层宣纸,纸质很好,写起来很舒服。
写完履历就是,试卷正文,正文用红线直格所划,一共八开,一开两面,每开十二行,一行允许写二十五字。
如此严密的规矩下,殿试试卷写出来都是整整齐齐,令人赏心悦目的。
第三百二十六章 内圣外王
说起殿试考题。【,
一般与当时时务联系,切乎军国大事。
第一道题,刚柔并用,问的国策,就是让考生从治国之道上论述。
至于第二道,裴度奏宰相宜招延四方贤才与参谋请于私第见客论,问的是举贤。
林延潮在脑中思索,第一道题,谈的比较笼统,但反而发挥的余地会比较少。
至于第二道题则可细致,反而发挥余地比较大。
这样笼统的题目,看来好答,但实际上却很难。
林延潮突有种不知从何入手之感,他一边磨墨一边酝酿思路,数次要下笔,都觉得不妥,又重新搁下笔来。这时候左右考生都已是提笔唰唰地写起,而殿里如林延潮一般在思考没写的人却没有几个。
不妙啊!自己居然是卡文了。
林延潮不由郁闷,以往都是文思如泉涌的,但这一次殿试自己却是卡文了。林延潮搁下笔来,对着试卷,努力揣摩,但如此反而是越来越躁。
林延潮见如此,知不可以再这样下去,否则马上心态就弄崩了。
于是林延潮起身走到殿外茶房,打了一壶茶水来。
走出殿外一路上是由执事官跟着,不过林延潮心思都在题目上,一来一回却没有在意。
回到殿内,林延潮仍是百思不得其解,一点思路也没有。虽说有几个方案,但这么写来是不行的。如此的卷子,平平无奇,谈不上佳作。要拿状元的文章,必须是如漕弊论那等,文章一出‘笔落惊风雨,策成泣鬼神’的地步。
不过写文章。难也就难在这里了,一无所求时,写的一下子就快了,但你要想写得如何如何好的时候,往往就加了无形的枷锁,令自己无法发挥。
林延潮皱眉想着如何落笔。看到一旁包着的宫饼,然后取了这传说中的红绫饼,在桌上掰开,然后取了一辦沾着茶水来吃。
嗯,这滋味还蛮不错的!
林延潮不由嘴角一勾,继续拿着饼沾茶水来吃。
申时行负手正在巡视考场,见了这一幕不由笑了笑。
一包饼吃完了,林延潮还是没有动笔,他此刻心想。考了这么多场八股策问,心底也是早已有数了,问治国之策的,若是平平写,不揣摩上意,那肯定是挂,但在场考生都是揣摩上意,写出来的文章。受条条框框约束太多,就很难写得好。
这些林延潮都知道。可是明知如此,自己却一笔也写不下去。
见着四周之人都是奋笔疾书,一副神采飞扬的样子,林延潮此刻也是心道,管什么的那么多,直接写就好了。那要他最后考第几名。
可是林延潮要如此落笔时,心底犹自是有几分不甘心。
我再想一想,说不定回有别的思路。
于是林延潮的笔又重新搁下,揉揉了眉心和太阳穴,双手抱胸。索性闭目养神起来。
这时满殿贡士都是运笔入飞,唯有林延潮一人还未动笔,时间就如此一分一秒地过去。
申阁老,这贡士怎么不写啊?刑部尚书严清向申时行问道。
申时行笑了笑道:可能别有良谋吧!你可知他是谁?
谁?
就是会元林延潮啊!
严清听了讶然道:原来是他。
然后严清多打量了林延潮几眼,然后笑对申时行道:或许有其他之考量吧!
到了午时之时,不少手脚快的贡生已是写完了第一篇,其余也是写了大半,拿起吃食来在殿里充饥。
而林延潮仍是一笔未动,只是静静坐着。
顾宪成等士子偶尔抬起头看了林延潮一眼,却见他没有提笔,不由奇怪。
就在午后的阳光透入殿内的一刻,林延潮双目一睁,脑里已是有了思路,于是立即动笔,飞快地写起。
刚柔并用,那么升华至治国之道,则可用内圣外王来说。
柔乃王者教化之心,泽被百姓之意,刚则为王道,王者变革天下之道。
林延潮用这一句,将刚柔并用,引至内圣外王来说,否则就离题了。
内圣外王乃儒家大命题,一般来讲何为内圣,内也就是对内,自身,自身符合圣人之道,外王即对外,对外使用王道。
内圣外王都与大学上八条目合在一起说。
大学上八条目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那么修身齐家为内圣,而治国平天下为外王。
简单说来,内为体,外为用。
不过儒家一般重内圣,而轻外王,认为自身能符合圣人之道,那么对外行了王道也就水到渠成了。
这也是孔子说的,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
故而宋明的儒生都是重德性,而轻事功。
内圣者虽适宜外王,却非先内圣而后外王,亦非外王必内圣。写到这里,林延潮不由笔尖一停,这一句话可谓是石破天惊。
但是放在当时来说,却不能说错。
张居正对外实行王道,但是他内圣了吗?没有。
林延潮承认他是个能‘治国,平天下’之人,但是他却没有‘修身,齐家’啊。
但大部分读书人的观点,都指责张居正没有内圣(拒绝丁忧),来怀疑他对外能否真正实行王道,这是不对的。
写到这里林延潮又补了一句,圣人非皆王者,王者却必圣人。
林延潮知道这几句写下来,若是张居正看见了必是大为赞赏,从而悟出林延潮的意思来,历史上有很多德行很高的人,但他们皆不能将王道施展于天下之人,相反能将王道施行于天下,使得百姓都是受益,这才是真正的圣人,刚与柔并用,那么个人德行上的缺失,又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写完这一篇,林延潮也知自己这一番文章是剑走偏锋,与传统儒家内圣外王的意思南辕北辙,算不得堂堂正正,中庸平和的文章。
不过既然殿试不作罢落,那么有什么好担心的。
这样的文章不拿头甲,就去三甲了,憋屈的中正之道,并非是林延潮要的。
宁鸣而死不默而亡,要就要一鸣惊人,一飞冲天!
想到这里,林延潮一看殿外,天已是快黑了,你妹,这考试时间不够了。
第三百二十七章 君权相权
学生时代,大部分人都作过考试时间不够,然后被吓醒的梦。⊙,
这个梦不可怕,最可怕是,醒来以后发觉,这真的不是一个梦,然后当场吐血。
皇极殿之外,天色已暗,马上就要入夜,这时候大部分考生已是在写第二篇了,而且快写完了,但林延潮却一个字没有动。
这样的体验着实太糟糕了。
这时候执事官已是开始分烛了,几名考生自信地摆了摆手,看来是不等天黑就要誊正完毕交卷了。
林延潮看了一眼,就敛下心神,开始读第二道题。裴度奏宰相宜招延四方贤才与参谋请于私第见客论。
看了这一题,林延潮不由佩服,这题目出的实在是妙啊!
完败林延潮见过所有策问题目,与会试时‘诸葛亮无申商之心而用其术,王安石用申商之实而讳其名论’有异曲同工之妙。
换了一般的考生,连这题说的什么意思都不明白,但就算看的明白,能答得好的更难,而放在别有用心的人,一看有种细思恐极之感。
这一题说的是什么意思?
裴度何人,李唐名相,具体事迹不多说。
这题目正出自新唐书裴度传。
背景是唐时为了肘制相权,令宰相奏国家大事,要金吾密奏天子,不可以私下议事。裴度为宰相时,唐朝中央附近藩镇林立,
裴度认为要铲除藩镇,于是请天子允许宰相,可于私第里,招天下英豪询问筹策,与朝臣商议朝政。天子允许。之后裴度铲除藩镇,成为李唐一代名相。
这段故事放在当时确实是佳话。但到了眼下却很微妙了。
这道题考的是什么,乃将君权下授相权。
这道题目,是不是很诛心?
林延潮揣测殿里大部分考生,他们会怎么答?恐怕这一场里捧张居正臭脚的人会有很多吧。
张居正曾有一句名言,吾非相,乃摄也。
这也就是张居正敢说此话。换了大明其他任何一位首辅,敢这么说,都要被拉出午门,弹jj弹到死。
大明朝政治和谐时,天子掌‘批红’,内阁掌‘票拟’,六部尚书掌‘办事权’,各司其职。
换句话说,这就是中国版的三泉分立啊。
批红权等于决定权。票拟等于议事权,六部尚书行驶是行政权。这个构想脱胎于三省六部制,但在权力制衡上更进步了。
然后张居正说,吾非相,乃摄也。
就是要以相权代行君权,你这是要有几个意思?
不过张居正这么说,很多读书人也十分赞成。咱们大明就是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咱们一直实行的是虚君政治。
皇帝你只要盖个章就好了。天下事交给咱们读书人来办就好了。什么你不信任,咱们自小四书五经白读的?你要相信咱们的节操嘛。
裴度当时要君权下授相权。是为了对付藩镇,而张居正要君权下授,是为了变法。
没错,古今变法之事,一定要大权独揽。张居正通过在殿试上考这道题,就是想让自己摄政更名正言顺一点。让士子为自己鼓吹来制作舆论,这也是他一贯的手腕。
所以策问这第二道题才是重点,士子为了殿试里有个好名次,必是在文章里捧张居正的。
但是林延潮却不能这么写啊!这殿试文章,将来关系到自己的政治立场。
林延潮不是张居正的人。自己的座师是申时行。
申时行是什么人,除了内阁大佬外,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身份,那就是帝师。没错,他是教导过万历皇帝的,史书上说,万历皇帝对他这位老师十分信任,要不然怎么当了十年首辅。
所以申时行是一个‘保皇党’,那么想也不用想,自己将来也是保皇派。
因此在会试时,自己在策问中,支持张居正变法,自成格局,不必如王安石那般托古言制,丢掉那张皮,殿试第一道题,林延潮也可以替张居正洗白,虽没有内圣,但也可以外王,先圣不是外王先决之路。
但是你第二道题,你说要以相权代行君权,那就不行!
立场问题上,不能含糊。
林延潮毫不犹豫下笔就写。
王者承天意以从事。
天以天下授尧舜,尧舜受命于天而王天下。
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夫圣王未尝不待贤臣已成其功业。
通篇说下来,君权天授,贤君有贤臣辅之。尧有四臣宰,舜有臣五人,都天下大治(托名古人是必要的套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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