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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文魁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三百二十九章 待定
    曾省吾拿着林延潮的卷子,看了好一阵。∽∽,

    他初以为这卷子的考生,是想媚附张居正,但看了第二篇反对君权下授,却知自己想错了。

    曾省吾想了一阵得出结论,这考生只是秉直而言,第一篇第二篇文章都是出于公心,既不是反对张居正,也不是支持张居正,否则就不会这么写了。

    既是如此,就低低取个第三等吧

    要知道入前十名的卷子,必须只能在一二等之间,若是卷子上有一个三等,也就是出现一个点,那么绝对无缘头甲,能混一个二甲都是勉强。

    曾省吾想到这里,要在卷子上写一个点,但要落笔的一刻又犹豫了。

    曾省吾将林延潮文章又拿起来读了一遍,不由叹道,抛开立场不说,文章写得真的是好啊

    只谈立论,句句鞭辟入里,排陈铺比中,能读出汉唐余韵来。此人必是将唐宋大家的文章读了个通透,并自悟其道,才能写出这样字字铿锵有声的文章来。

    这样的文章不说殿试里能脱颖而出,放在古今来比,也是几百年来殿试少有的佳文啊,自己如何能将他放在三等。

    曾省吾心道,不能因一己之见而废文,算了,就由其他几位大人来下定论了。

    于是曾省吾本是要写点的,突然一改,最后在卷上落下一个尖第二等,再盖下自己的官戳,然后转桌将卷子交给了自己下首的兵部尚书方逢时的手中。

    方逢时是湖广嘉鱼人,与曾省吾一样都是张居正的老乡,也是他的铁杆。此人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擅长于兵事,是与王崇古齐名的名臣。当曾省吾将文章递给方逢时时。他正在看一名士子的文章。他没有立即放下手下文章,先看曾省吾递来的林延潮卷子。

    方逢时将自己的卷子看完后,才拿起曾省吾递来的卷子看起。

    方逢时先不看文章内容。而是先看曾省吾的评价。

    方逢时点点头,看来是一篇佳卷了。但文章到底命运如何。要看方逢时了,如果他看得顺眼,可以画一个圈,如此文章就定在一二等之间,板上钉钉了。

    若是自己写上一个点,那文章就在二三等之间,名次不会太好了。

    方逢时先看文章上有无黄帖子,殿试里文章最后是要给天子亲览的。没有誊卷,故而士子文章有错,读卷官不能直接用朱笔写在卷子上,而是要在错处贴上一个黄纸帖子。

    林延潮的卷子上自是没有黄帖子,说明没有一丝错处。

    接着方逢时将卷子从头到尾读了一遍。而阅卷从始至终的神情,他与曾省吾如出一辙,从一开始的不屑,到了最后仿佛被一万头草泥马碾过一般。

    方逢时摇了摇头,文章确实是好,比自己之前看过的殿试卷子。高了一筹或者是数筹。

    可惜在第二道题上,这考生立场不对,否则必然给一个圈。不,是三个圈,十个圈都行。

    他也与方逢时一般,认为这考生是秉直而言,没有私心。

    这样的卷子是拿不到一等的,但是落到三等又可惜了,于是他考虑半天在卷子上,同样写了一个尖,然后转桌给一旁的申时行。

    申时行手边正好改完一卷。拿起卷子。读了数行,他就认出这是林延潮的文章。

    能在殿试这么多佳篇中。一眼看出拔高一筹的文章本来就少,何况他对自己这位弟子文风本就熟悉。

    只是申时行搞不明白的是。林延潮为什么这么写,他当然没有如前两位考官那样认为林延潮是秉公心而写。他以为林延潮想首尾两端,左右逢源,但往往是左右不讨好的。

    申时行捏须许久,突然他的拧成川字的眉头舒展开来。

    此子乃真聪明。

    然后申时行笑容敛起,在卷子上勾了一个圈,再盖上自己的官戳。

    申时行将林延潮的卷子转桌给户部尚书张学颜。

    张学颜也是张居正亲信。

    张学颜看过后,立即心道文章写得再好有什么用,第二道题立意错了就是错了,这样的文章断然不能入前十。

    他是想勾点第三等的,却见前面申时行已是勾了一个圈,按照圈不见点,直不见尖的规矩,他自是不能勾点了。

    于是张学颜只好勾了个尖。

    卷子转到余有丁手中,余有丁一目十行,看得飞快,然后毫不犹豫地勾了个圈。

    下面到了次辅张四维手中,张四维不由莞尔,捏须看了一会,然后勾了个尖。

    之后吏部尚书王国光勾尖,刑部尚书严清,翰林院掌官陈思育勾圈。

    十位读卷官全部改完,林延潮的卷子上一共五个圈,五个尖。这成绩算不上顶尖,因为要保证进前十,给天子御览,最少要六个圈。

    为十位考官勾六个圈以上的文章,有九篇。

    而五个圈的文章,却有五篇。于是林延潮的卷子成了待定卷与其他五篇文章,争最后一个席位。

    五篇卷子各有各的特点,到了殿试前十这个层次,那都是一等一的文章,林延潮文章虽好,但其他人写的也是不差,何况几位张党考官都认为他第二篇文章里没有唱赞歌,故而反是五篇文章里最不看好的。

    五篇文章,都各有读卷官支持,支持林延潮文章是会试副主考余有丁,刑部尚书严清。

    几位读卷官都是官场上大佬,面上讲究的是一团和气,大庭广众下争个面红耳赤是不可能的,但下面却寸步不让。

    到了这时候,该张居正说话了,他是十位读卷官中的首席,自是由他定调子。

    他对张四维,申时行道:子维,汝默,你们说该如何

    张四维谦让道:还是交给几位大人决定吧。

    申时行亦道:我也没有看法。

    果真张居正早有主意,他道:既是大家拿不定主意,就去掉糊名,看名字来定吧。

    众读卷官齐道:元辅高见

    殿试第一是看文章的,但文章之后,还是要看运气了,如果考生名字起的好,人长得比较帅都是加分项。

    卷子拆开弥封后,五篇待定文章都摆在案上。未完待续。



第三百三十章 读卷
    此刻已是入夜,文华殿之中。

    手臂粗的红烛燃着,香炉里檀香氤氲。

    去掉弥封后的卷宗一一呈于案上。众读卷官看去这五名士子,读完名字,不由感叹无一不是一时之选的才子。

    嗯,魏允中,河南乡试的解元!

    是啊,王世贞说过此子有大才。

    还有,什么,侯官林延潮?

    他的文章怎么也在此地?

    众人看去,那篇三观不正的卷子竟是林延潮所作。

    一位尚书拿起林延潮的卷子与众人道:这林延潮弄什么,裴度之事,古今誉之,他连这点都分不清吗?

    另一位尚书向乾清宫方向一拱手道:写文章,怎可一味媚于天子,连一丝一毫读书人的风骨都没有,可见做官也是如张璁的佞臣,如此的卷子,断不能让他入前十。

    两位尚书都是给林延潮卷子‘尖’的官员,当然他们这么说也是‘大义凛然’。咱们大明的官员一向是很有节操,他们认为臣子若是讪君,就容易助长天子骄奢淫逸,故而就算是殿试,也必须在文章提出规劝,不可贸然满篇文章的拍天子马屁。

    林延潮第二篇文章就是犯禁了。

    故而林延潮就被认为‘讪君’之人,意图就是在天子面前讨好一个名次,如此人品就很‘低劣’了。

    林延潮也不想想,你的文章要‘面君’,必须过咱们十位读卷官这一关,见不到天子,你马匹拍得花团锦簇又有什么用?

    此刻又是两位尚书也是‘深表痛惜’。

    一人‘恨铁不成钢’地道:这林延潮的才华,无愧状元之才。可居然写出这样的文章。若是他能不以文媚君,入了前十,最后至少也是头甲啊!

    见四位尚书一致这么说,堂上众人没有一人反对。

    眼看就要将林延潮的卷子罢落,这时候刑部尚书严清咳了一声道:让我看看。

    严清拿起卷子看了一阵,一名读卷官道:怎么严秋官还有异议吗?难道你以为这样以文媚君的考生也能入前十吗?如此天下读书人的风骨何在?

    这名读卷官当下一顶‘大帽子’。无论严清想要作任何解释,都处于不利之处。

    严清捏须对着殿上几位大臣道:此言有理,我也觉得此文章不妥,看来此卷是要罢落了,但是本官突然想起,这林延潮是会元啊。本官记得,历科会试的会元卷,不在名次中,都要呈天子御览的!

    听严清这么说。那读卷官都是一时失语,他陡然想起来是有这个规矩的。

    怎么?这位大人?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吗?严清环顾四周。

    众人都知六部尚书中,仅严清一人不依附张居正。偏偏严清持论公正,做官又是清廉,让别人挑不出一丝毛病。

    此人一身正气,连张居正也很敬佩严清的为人。

    而现在严清讲话也有技巧,绕过林延潮的文章是否‘讪君’的问题,咱们直接讲规矩。这属于官员里最无耻一个手段。叫你与我谈道德,我与你讲规矩。你与我谈规矩,我与你讲道德。

    谁说这严清是直臣,明明是狡猾大大的!

    如此在严清一句话,林延潮的卷子毫无意外,保送入了前十。

    下面申时行,余有丁都是一笑。当时就算严清不说,他们也是要起身说的。

    申时行微微一笑,从方才看出四位尚书都是反对林延潮卷子入前十,必是在卷子上写了尖,而自己和余有丁。严清都是赞成林延潮卷子入前十,必是勾了圈。

    而林延潮卷子上是五圈五尖,那么张四维,陈思育,张居正三人,两个勾了圈,一个勾了尖。

    那么张居正是否勾了圈呢?

    殿试前十卷子选定之后,就要呈给天子御览。

    由天子定出名次。

    这就是进士们,出门可以到处吹自己是天子门生的缘故。科举对朝廷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将论才权力,掌握在皇帝手里。而不是魏晋时九品中正制,由官员相互推荐,导致世家垄断人事权。

    如此一举打破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森严阶级壁垒。若非科举,张居正,申时行这样出身官员,如何会有宰执大明的一日?

    不过说是天子门生,但在最后殿试上,皇帝和大臣权力还是划分的。

    如本次殿试的三百零二名贡士里,三甲二甲的名次天子说的不算,前十名的人选天子也不能拿主意,唯有最后的前十名名次,以及三鼎甲才是皇帝能定夺的。

    这就是文官和皇帝权力的分界。

    除非皇帝对前十名卷子不满意,去十名以外‘拾落卷’。当然这就是皇帝对文官的不信任,以大明文官那等‘刚烈’的性格,天子此举很可能导致十名读卷官一并辞职,这等一发不可收拾的局面。

    故而几乎没有皇帝这么干过。

    殿试后第三日,十位读卷官各持一卷,在中极殿下丹陛下侯立。

    中极殿名字取自中庸,意为,中也者,天下之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道也。

    从位置来说,在皇极殿之后,乃是三大殿第二殿。

    中和殿又名华盖殿,按照惯例大明的首辅大学士,都要称华盖殿大学士,或者中极殿大学士之名。

    而次辅一般称建极殿大学士,建极殿乃是三大殿的第三殿。

    然后有人问为什么没有皇极殿大学士?

    十位读卷官奉卷入中极殿之后,年少的万历天子,已坐于御座之上。

    殿试为皇帝观策,自宋以来,殿试的文章,天子不亲自阅卷,而是由官员读给天子听。

    因此主持殿试的官员,都称为读卷官,而不是阅卷官。

    天子高居御座之上,朱翊钧自小在张居正,申时行,以及几位翰林,这等名师教导下读四书五经。天子读四书五经当然专攻帝王之术,不似其他读书人专为科举而准备,不过考生文章的优劣,他自是可以听得清楚。

    当下居首的张居正持卷至御前跪读,张居正读毕,其余读卷官依次进而读卷。

    清朗宏亮的声音回荡在中极殿之上。



第三百三十一章 如出一辙
    中极殿上。︽,

    十位读卷官依次读卷,按律例大臣是要跪读的,但是天子为表优厚大臣之意,都是让大臣们先跪,再起身诵读。

    以往殿试题目一般由天子亲拟。不过朱翊钧还未真正亲政,都由几位翰林官代他所拟。

    殿试第二道题目,是一位老翰林所拟的。

    朱翊钧也是明白题目意思,自己登基八年,一直在张居正辅政之下,虽行皇帝之责,但却没有实权。朱翊钧心底一直想,自己能操持权柄的,但太后和冯保都对他说,凡事需听张先生。

    这位翰林提议在殿试上以这道题,来让天子听听大明最优秀人才的看法。

    只是从这几篇而言,尽管文章写的都是妙笔生花,但是反过来翻过去说的就是一个意思。

    天子你就不要出来瞎搞了,天下事交给我们这些官员就好了,咱们大明的宰相,都是从文官堆里一层一层选拔出的精英,足够辅助搞定大小事。

    这话听了十分大胆,朱元璋,朱棣在位时,哪个文官敢这样bb一句,九族拉出午门弹jj弹到死的节奏。

    但实际上嘉靖年起,内阁权力就已是作大,到了隆庆时,内阁权势达到巅峰。还有阁臣给隆庆天子上书,大意也是如此,天子你回后宫生娃才是你的正事,至于其他事都用不着你瞎操心。

    这些读书人的观点,令天子心底有些失望。朱翊钧没有表露出来,自小他就知道,天子不可轻易表露喜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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